肅霜的手抵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如擂,他說:“讓我看看你。”
一隻手顫抖著撩開沉重的銀流蘇,肅霜望見生平所見第一雙眼,單薄的眼皮,睫毛順著眼尾像細細一道墨線劃上去。
他的臉已血肉模糊。
血珠順著他的睫毛掉在她鼻尖上,犬妖聲音很輕:“長這樣。”
障火的柔軟小手緊緊握住心,擦燃全身的血,肅霜覺得身體像是又被丟進煉丹境,滔天的火焰燒得她痛徹心扉。
對了,她現在是仙丹,可以白骨生肉,可以白日升仙,可以……可以救他。
心突然裂開般地痛,一路向上,腦袋也像是要裂了,肅霜按緊眉間,掌心觸到冰冷的寶石,像一根針紮在神魂上,如水的涼意從眉間順著血脈緩緩流淌至腳底,洗刷著燒灼的痛。
她一下醒了。
入目是一根根糾纏在一處的障火,忽遠忽近——她不想看到這個,讓她看彆的,再看看那雙眼,或者聽聽他的聲音。
於是眼前的景致馬上變了,她躺在茫茫草原裡,旁邊是一座池水清澈的小湖,日光落在上麵,點點金波。
這是……犬妖提過的那座湖,他渺茫的聲音被風送過來:“你看湖水和我眼睛的顏色像不像?”
看來障火執著地要讓她痛。
肅霜緩緩起身,扶著眉間寶石又坐去湖畔。
撕去金箔衣,仙丹裂開縫,奪天地之造化的至寶,還是沒能救回犬妖,他粉身碎骨,魂散如煙,死得徹徹底底,就像從未在世間出現過。
師尊很快來了,據說突如其來降落的神兵是上古時便鑄就的龍淵劍,因殺戮太多,漸漸入了魔,連天帝也輕易靠近不得,雖被層層封印在天宮地下,卻三天兩頭撞破封印試圖逃竄,前幾日它又一次逃了出來,來到下界,莫名其妙追著肅霜不放,可最後死得魂飛魄散的卻是犬妖。
是慘烈的巧合?是注定的劫數?肅霜不知道,她還是跟著師尊回去了,從此她五官齊全,雙目清亮,就是眉間多了一粒寶石封印,封住仙丹裂縫。
師尊勸慰她:情癡情怨自古不少,往後亦不會少,不當一回事,它就不是事。
肅霜於是想,不錯,她小半輩子都活得像浮萍,有太多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所以重活一場,她不會再做浮萍,想隨心所欲地過,她要做一顆滴溜溜滾遍天上地下,自由自在的仙丹。
犬妖那些瑣碎的言語,那些留白的沉默,那小兔子蹦躂般的心跳,與母親當年宴上的笑聲有什麼區彆?
不過一場突如其來的邂逅,一段戛然而止的陪伴,都是犬妖一個人的情癡情怨,等歲月的漫漫長河流淌過去後,終究要化作灰白的陳年舊夢,她可以撣塵般拍拍衣裳撣去,不當一回事。
隻是這天太無趣,這地也無趣,便是再恣意放縱,還是如此無趣。
肅霜去了一趟極西之地,尋找犬妖說的那片小湖。
她沒有騰雲,兩條腿走了十天十夜,終於在天明時見到了清澈的湖水——騙子,和他眼睛的顏色一點也不像。
她回頭想喚他,冷風穿透指縫時,隻覺身體在發抖。
原來有幸得見過真正的和風麗日,隻是乍得歡喜,複又失去,到如今又隻剩風雪茫茫。
冰冷的雪一直下,似乎與做吉燈時沒多大分彆,抓不住多少手裡的溫暖,望不清眼前不成形狀的一切,遇到一雙相似的眼,竟成了鳳毛麟角般的趣味。
肅霜想起那些控製不了時常來臨的幻覺與夢境,犬妖模糊的身影總是在眼前晃。
他到底是她的撫慰還是糾結成了心魔?她也說不好,似乎兩者都是,她一麵極度依戀,一麵又盼著能有什麼法子甩脫這些沉重的遺憾與痛苦。
直到這一刻的障火讓她這樣痛,她才驚覺自己貧瘠而慘淡的生涯中,為數不多的甘味都藏在這些痛裡。
所以才時常夢回,與犬妖相見於血泊中。
所以即便知道眼前都是虛幻,她竟舍不得太快離開。
模糊的視界裡突然望見不遠處有一隻錦盒,肅霜伸手拽過來緊緊抱在懷中。
障火帶來的巨痛令她意識也快要變得模糊,隱約聽見盒蓋在大吼,特彆生氣的樣子。
“你這個瘋子!我看到你踹季疆了!誰叫你這麼做的!回頭他跟瘋犬一起把我們剁碎!你是不是有病?!”
可她就想這麼做。不多了,能握在手裡的溫暖,所以一定要握緊,不能放手。
“變回原身障火就不燒你了!你是不怕疼?!”
可她又能看見犬妖了,近在咫尺,模模糊糊一團陰影輪廓,尖尖的耳朵在頭頂晃啊晃,俯身湊過來看她。
他冰冷的手像一團夜一般的霧氣,擦過臉頰。
天頂忽然傳來環狗淒厲的慘叫:“我的火!你竟然……你這招是什麼?!”
無人回答他,群山壓頂術突然間煙消雲散,翻卷搖曳的障火海像是被滴下大團墨水,漸漸暈染成片,柔若無骨的小手們迅速變得黯淡,一寸寸枯萎衰敗下去。
巨痛與幻象也隨著障火的枯萎寸寸消散,冰冷的霧氣仍貼在臉上,還有更多的落在身上——是那些墨水霧氣般的術法。
肅霜眨了眨眼睛,下一刻,神像漆黑的巨手便重重砸進枯萎的火海,飛快攪動翻找,最後不耐煩起來,硬生生把身下大片地麵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