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收回視線,心跳得比平日快,曾經撐住所有孤傲的那個存在,那強悍而冷酷的存在,好像真的消失了,他找不回來。
*
延維帝君的花草田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也多得多,又因洞天中清氣濃鬱,田裡不光長雜草,還長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越是珍貴罕見的仙草,旁邊越容易生劇毒之物,打理起來著實不輕鬆。
犬妖忙了大半天,到底有些疲憊,他不願讓肅霜發覺,破天荒頭一回編借口:“天快黑了,山腳下那家凡人開的肉湯店怕是要關門。”
怕她挽留,他又把水玉塞她手裡:“明天辰時我再來。”
冷不丁肅霜問道:“什麼肉湯店?妖也會吃凡人的東西?”
犬妖比她還詫異:“你不知道?”
延維帝君在這蕭陵山開辟洞天有一段時日了,蕭陵山景致秀麗,凡人們也愛來這裡遊玩,山腳下村落很是繁華,她怎麼比他這個外來者還無知?
“我眼睛不好嘛,獨個兒出門多不方便。”
肅霜聽聲辨位,亦步亦趨跟著犬妖:“肉湯好吃嗎?我也想嘗嘗,我還沒去過山腳下那個村落呢。”
他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妖怎麼可能吃凡人的東西?
一瞬間,像是那強悍冷酷的存在不甘地回到了身體裡,發出冰冷的質問聲:一隻妖帶著個睜眼瞎在凡人村落裡閒逛,知道會有多麻煩嗎?為什麼不直接離開?有什麼好糾纏留戀的?
犬妖正要說話,肅霜已笑得珍珠似的牙都露了出來,連聲道:“一起去好不好?”
……拒絕不了,不知是什麼力量令他不能拒絕,不能拒絕,他不想拒絕她。
犬妖將那道冷酷的聲音丟去腦後,點了點頭:“行,去看看。”
蕭陵山腳下原本隻有星星點點幾戶農家,因此地風調雨順,多年下來農戶越來越多,漸漸便成了村落,又因近些年凡間無戰事,蕭陵山遊人甚多,村落裡漸漸又有了小鎮的模樣,客棧食鋪俱全,稱得上繁華閒適。
此時天色將晚,家家戶戶都在做飯,客棧酒鋪也熱鬨非凡,犬妖隱去自己的犬耳,一路小心回避凡人,一麵搜尋肉湯店的氣味。
“應該是那家。”他很快尋到目的地,低頭一看,肅霜卻並沒跟在身側。
犬妖轉過身,便見她遠遠停在街角,怔怔地不知想些什麼。
迷路了?他走過去,忽聽她輕聲道:“好多聲音,好多凡人。”
她在隱秘幽深的幽篁穀裡長大,成為仙丹後被困龍王藏寶庫數百年,再之後拜延維帝君為師,師徒倆離群索居——仔細想想,她竟是頭一回見識凡間的嘈雜熱鬨。
奇怪的煙火味充斥鼻端,有點刺鼻,似乎又不很難聞;四下裡無數聲音翻騰,有點折磨她靈敏的耳朵,但似乎又不很討厭;身邊有那麼多人,川流不息,活著的,有血有肉,每一個都有自己的獨特經曆。
這感覺十分奇妙,生平第一次體會,可是為什麼?她又覺得那麼熟悉,仿佛某個記不起的遙遠的夢裡,她也曾體驗過相同的“第一次”。
察覺到犬妖等候在不遠處,肅霜朝他走去,冷不丁腳下踩中個小坑,她一下趔趄起來。
凡人的街道路麵怎麼坑坑窪窪的?她正要穩住身體,胳膊忽然被一隻手扶住,犬妖低沉的聲線裡莫名多了一絲清朗:“路不平,小心點。”
肅霜遲疑著點了點頭,他便牽著她,走得緩慢而謹慎。
“……這裡是什麼樣的?”她低低問道。
她好像突然有些怯,犬妖本以為她會到處亂跑,搞點彆出心裁的麻煩,事實卻是她安靜地跟在後麵,仿佛對他無比放心。
“這裡是一條街,兩邊都有房屋。”犬妖的嘴像匣子似的打開,話從裡麵滔滔不絕地流出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說這麼多,“凡人的房屋並不華美,這裡多是白牆灰瓦,房子也多是商鋪,所以大門都開著,客人隨便進出。”
聲線越來越清朗,他繼續滔滔不絕。
“不過這裡隻是繁華些的村落,所以沒有磚石鋪路,泥地就是坑窪多。”
說著,犬妖牽著肅霜避開前麵幾個連在一塊兒的坑。
“最熱鬨繁華的應該是王城,王城地上倒是鋪了磚石,坑窪卻也不少……怎麼了?”
察覺肅霜又停下腳步,犬妖也跟著停下回頭。
她也不知道,或許是人聲太鼎沸,或許是風裡帶了太多氣味,令她恍惚,腦海裡有零星畫麵斷斷續續地閃爍,人影幢幢,燈火如潮,有誰牽過她的手,在其中慢行。
鬼使神差,肅霜脫口而出:“那下次、下次一起去王城?”
無論爭不爭氣,她的心都像小兔子似的蹦躂了起來,片刻工夫像是磨了一百年,她聽見犬妖聲音清朗:“秋天的王城最有意思,等秋天。”
亂蹦躂的心穩穩落回原地,緊跟著就被最柔軟的絲綢溫柔裹住。
肅霜垂下腦袋,“嗯”了一聲。
自記事起,從未有過這樣愉悅的一天,雖然肉湯味道不怎麼樣,雖然後來加的炊餅更不怎麼樣,凡人口味終究與妖不同,但犬妖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
愉悅到肅霜提出明天再來逛逛,他連拒絕的念頭都沒起,直接答應了。
有何不可?帝君不歸,妖力虛弱,孤身潛伏是等,和仙丹一起也是等,沒什麼不同。
那天晚上,夢境如約而至,卻不是犬妖熟悉的那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