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代天帝試圖修改天道規則,到底是成功了還是沒有?天界兩次大劫,究竟是天道認可新規則給予的回應?還是由於不認可,而給出的懲罰?倘若是懲罰,為何要以大劫的形式降下?殞滅其中的神族何其無辜?
障火加九幽黃泉水配合天帝血脈,當真能夠要求天道篡改規則?為什麼?
想不通的東西實在太多,此事重大,須得帶回去與父親商酌。
祝玄剛要收起紫玉腰飾,卻聽上代天帝的聲音再度響起,斷斷續續,氣若遊絲,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與天道對話。
他怔怔聽著那些石破天驚的話語,一時覺得耳中嗡鳴不絕,一時又覺胸膛裡的心在往不見底的深淵墜。
他不記得自己坐了多久,久到懸浮不定的雲崖來回數遍,久到肅霜突然動了動,額頭抵在他脖子上使勁蹭兩下,最後窩進他懷裡,耳朵貼在心口,像是遇見什麼安心之處,又不動彈了。
仿佛突然有一根針紮進心臟,疼痛來得緩慢,可漸漸越來越尖銳,漸漸血流滿地,痛不欲生。
祝玄收緊雙臂,俯身低頭,極輕地吻了吻肅霜的眼尾。
*
肅霜正在做一場酣暢淋漓、激情抗爭的夢。
夢裡她威風凜凜,腳踏嗽月妖君,利落乾脆地救下了被他脅迫的長風山一眾山神土地,隨後徒手將相顧帝君的神魂碎片撕扯出來,又把盒蓋從雲崖帶回,昂首挺胸,走路帶風,抱著盒蓋去蕭陵山找師尊敘舊。
師尊滿臉欣慰地看著自己的得意弟子,犬妖在旁邊使勁拍手,沒一會兒雍和元君帶著小仙童來作客了,身後還跟著儀光歸柳。剛坐下沒聊幾句,長風山那群熱熱鬨鬨的山水之神也來了,這下忙壞了靈雨,進進出出一刻沒停過,肅霜和犬妖笑吟吟地過去幫忙。
多美妙的日子,真想就這樣永遠快樂下去。
肅霜提了花籃,哼著小曲兒,半騰雲半蹦跳,去花林裡麵摘些鮮花裝飾洞天。
蕭陵山春景濃麗,花枝繁盛,花下影影綽綽似有個身影站著,肅霜悄悄走近,那人忽然轉過身來,冰刃般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他穿著白金交織的刑獄司少司寇官服,龍淵劍懸於胸前,殺意橫流。
肅霜愣住了,他分明是犬妖,可又不是他,她從沒在犬妖臉上見過這樣的眼神,像是看著什麼難以回避的臟東西,貨真價實的嫌惡,甚至藏著深邃的恨意。
為什麼?他是看不起她?還是看不起身為犬妖的自己?
明明是同一個,為什麼前一刻帶來美好,下一刻就親手毀掉?他毀掉的不止是身為犬妖的自己,還有她這麼多年珍藏的寶貴記憶,藏在掌心,埋在心底,舍不得磕碰半點兒的寶貝,他就這麼蠻橫地狠狠砸碎了。
少司寇殺氣騰騰地朝她走來,肅霜連退數步,撞在辛夷花樹上,退無可退,眼睜睜看著他上前伸出手,耳上一熱,被他兩根手指捏住了。
涼冰冰的辛夷花耳墜被他緩慢又笨拙地戴回去,緊跟著,他張開雙臂,肅霜被他重重揉進懷裡。
“你會好好的。”
少司寇語氣平穩,聽不出情緒起伏,心卻蹦得像狂奔的小兔子。
肅霜愣愣地看著他袖子上白金交織的花紋,說不清究竟是釋然,還是疑惑。
為什麼他能毫不留情殺了犬妖?為什麼之後又要來與她重新染上瓜葛?為什麼又露出近乎傷心的眼神?
為什麼為什麼?她一點兒也不明白,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祝玄?
淅淅瀝瀝的雨聲送入耳中,肅霜睜開眼,入目是陌生的紗帳。
方才那場夢的滋味猶存胸膛,明明一開始那麼快活,少司寇一出來就全變了,好像千絲萬縷的線繞上來,難以掙脫,卻又欲罷不能。
肅霜出了會兒神,回想先前在雲崖發生的一幕幕,終究長長舒了一口氣。
從今往後,是真正的身心皆自由了,真的要向前看。
她翻身坐起,環顧一圈,這裡應當是不知哪位山神的洞府客房,輕紗環墜,香煙嫋嫋,外麵正在下雨,除了雨聲,還有模模糊糊的說話聲,聽著像是祝玄的聲音。
該怎麼麵對他呢?肅霜一麵穿鞋一麵想。
祝玄可是一路追來救她的,至少得說聲謝謝……可,要是他拽她回天界怎麼辦?擺出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又把她關回玄止居怎麼辦?
肅霜亂七八糟想了很多,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見到祝玄的一瞬間,都沉澱了下去。
他正與幾個心腹秋官交代著什麼,視線毫無波動地從她身上一掃而過,仿佛掃過路邊的野草,沒有冰冷的殺意,也沒有暗藏的恨意,什麼都沒有。
……所以,現在的祝玄又是哪一個祝玄?
肅霜默默走過去,“謝”字還沒說出口,祝玄已淡道:“肅霜秋官已無恙了?”
他居然叫她“肅霜秋官”……乾什麼啊他?當真翻臉如翻書,做了犬妖滴溜溜繞著轉的是他,拿著龍淵劍大開殺戒的是他,一路緊追險象環生也要救她的還是他,這會兒又好像不認識似的,不認識憑什麼來小木瓶裡抱著她不放!
肅霜驟然抬起頭,直直盯著他,冷道:“多謝少司寇相救。”
祝玄不動聲色,好像麵前突然架起幾丈厚的牆,他淡漠的語氣聽起來公事公辦,敷衍極了:“職責所在。”
意思他所作所為都為了“職責”?
肅霜正要譏諷兩句,卻聽祝玄又道:“肅霜秋官是在南天門被嗽月妖君抓走,請你隨刑獄司回一趟天界,個中緣由與經過需要你說個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肅霜盯著他:“……你說什麼?要審問什麼?”
祝玄冷淡的目光對上她的眼睛:“不要問,回天界慢慢說。”
他示意兩名心腹秋官上前,下一刻便覺清風猛一陣旋起,方才還站在原地的肅霜瞬間跑得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