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源明帝君事敗已過去七八日,相關的議論與八卦還在持續發酵,相關的殘黨們也還在陸陸續續被押進地牢等候審問,聽說正靈大帝專門跑去水德玄帝神殿跪求數日,也沒能挽回什麼,被關進地牢時哭得胡須都濕了。
有意思的是,鑒於太子重傷沉睡至今不醒,諸神不免把他做季疆時的諸般傳聞拿出來翻,越翻越覺得,若讓這家夥登上底座,實在有點兒荒唐。
於是另有許多資深八卦愛好者,開始偷偷搜刮祝玄的小道消息,水德玄帝從未娶妻,突然多出兩個兒子,既然其中一個是重羲太子,那另一個多半也不同尋常。
然而祝玄的陰私查起來簡直到處是銅牆鐵壁,幾乎沒有進展,有人猜他是上上代天帝的私生子,畢竟那位天帝確實有過不少私生子;有人猜他是上代天帝的兒子,可翻遍典籍都對不上;也有人猜他就是水德玄帝的親生子,不然怎麼能用高陽氏的滴血成石術?
天界諸神熱火朝天的爭論眼看一時半會兒是平息不下去,便在此時,天宮又傳出消息:太子開口說話了。
確實說話了,說的卻是夢話。
水德玄帝午間急匆匆趕到了天宮,方一進入太子寢宮,便聽見季疆沙啞含糊的聲音哼哼著什麼。
“殿下大約在點卯時分突然出聲,還睜了眼,屬下以為他醒了,可他的話多是些不連貫的夢囈。”老神官躬身稟告,一麵將層層紗帳揭開,“屬下試過許多次,尚不能喚他回神,屬下惶恐。”
華麗的床榻上,季疆依舊像一截燒焦的木頭,一動不動地癱著,唯有兩隻眼睜開了,迷茫空洞地不知看著何處,喉嚨裡時不時斷斷續續念著什麼。
水德玄帝默然細聽,他含糊念著的似乎是誰的名字,忽然,“父親”兩個字清晰地傳入耳內。
老神官驚喜地湊過去:“殿下,您醒了?不錯,是陛下來看您了。”
連說幾遍,季疆還是一動不動,隻有眼皮微微顫抖,夢囈般喃喃道:“……要走了……大劫……我得去…”
水德玄帝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示意神官們退下,旋即俯身坐在榻邊,輕輕握住季疆焦炭般的手。
這些天他時不時便想起祝玄那天說的話。
作為四方大帝,維護上下兩界的秩序與安寧是他最初與最終的本心,祝玄更適合做天帝,季疆不合適,所以祝玄留下,季疆扛劫,這與個人的情感沒有關係,他的想法和做法直接且果斷,不留餘地。
可是作為父親,或許正像祝玄說的那樣,太無情了。
當年先後救下兩個帝子,水德玄帝的本意一目了然,保留天帝血脈,以防他日生變,讓他們叫自己“父親”,也是為了掩飾真身,從這樣的立場來看,如今無論叫誰去扛劫,都合乎道理。
隻是對兩個小家夥而言,“父親”二字的滋味要複雜得多,而他親自將兩個帝子帶大,悉心教導修行與道理,又豈會毫無波動?
水德玄帝低聲道:“為父那時在大劫中救下你,你許多年連一個字都不說,直到見著滴血成石術,才頭一回與為父說話,求我傳授你,可你學了沒多久發現學不會,轉頭又擺弄彆的去了。你啊,沒有定性,缺少耐性,為父可有說錯?”
“祝玄來了後,你們倆倒是越處越好,那時候為父的紫府裡時常能聽見你們說笑打鬨,不像現在,冷清死寂。為父偶爾確有想過,倘若你二人當真是我的孩子,那也不錯。”
說到這裡,水德玄帝又歎了一聲:“但你們身負天帝血脈,注定難以隨心所欲。”
和風輕拂,朦朧的日光穿過紗帳,灑落在季疆麵上,他焦黑乾枯的嘴唇翕動,字不成句,含糊地又念起了“母親”,血紅的眼裡似有淚光凝聚,一遍遍保證“你放心”。
水德玄帝沉聲道:“你做過少司寇,倘若你有兩個得力部下,一個性子沉穩,意誌堅定,大事上幾乎未曾犯錯;一個聰明伶俐,然而性子跳脫,難以管束情緒,甚至不惜做下越線之事,你會選誰做心腹栽培?在你看來,為父是權衡利弊後選了你,若是你,覺得誰做天帝更加合適?”
季疆模糊的隻言片語終於停下,兩顆豆大的淚珠順著乾枯的麵頰無聲滾落。
水德玄帝卷起袖子,輕輕替他擦去眼淚,緩緩道:“你是不願醒,雖身在幻夢,其實為父的話你都能聽見。為父雖希望你們是我真正的兒子,可為父是四方大帝,不能夠放下肩上的擔子。你恨我,怨我,為父無言以對。”
他凝視季疆良久,見他雙目漸漸合上,又昏睡過去,這才起身放下紗帳。
老神官恭敬地迎上,低聲道:“陛下,殿下的夢話裡,提到最多的便是您,您空了還是常來看看他。”
或許季疆最大的心結是父親,但絕不是隻有父親。
水德玄帝問道:“‘小書精’是指誰?”
老神官愣了一下,斟酌片刻,方道:“應當是指的吉燈少君。吉燈少君當年跌落延維帝君的煉丹爐,所幸並未殞滅,化身成為仙丹,後來拜延維帝君為師,改名為肅霜。其後響應天界詔令,她扮做書精,先做的黑線仙祠侍者,後來被祝玄神君帶入刑獄司,負責看管恩怨冊。”
水德玄帝不免失笑:“吉燈少君好生複雜的經曆。”
是了,原來是她,吉燈少君。
水德玄帝想起那日在妖府廢墟,正靈大帝來勢洶洶,兩個少司寇重傷昏迷,難以扭轉的局麵被她一句話輕飄飄地轉了過去,他一下就明白為何祝玄會把她帶進刑獄司。
祝玄那未竟的舊緣也是與她糾纏,即便記憶斷了大片空白,還是會被她吸引。
本是他們兩個的糾纏,如今又多個季疆,如果沒記錯,吉燈少君跌入煉丹爐,正是因著當年的重羲太子任性折辱她,季疆若對她心有所屬,那豈非徹頭徹尾的悲劇?
水德玄帝搖著頭,問:“吉燈少君如今在何處?”
老神官道:“前幾日下界的嗽月妖君闖進南天門,擄走了吉燈少君。此事被祝玄神君壓下,並未大肆傳開。方才神官來報,雲崖川似乎有誰闖入,有神術鬥法的痕跡,所幸祝玄神君帶著吉燈少君安然離開。”
水德玄帝何其通透,思忖片刻便明白過來,這位吉燈少君身上多半有些不尋常。
他想了想,開口道:“吉光一族儘數殞滅在第一次大劫中,如今隻剩吉燈少君一根獨苗,合該有個正名,吉光一族新帝君非她莫屬。”
老神官應道:“是,屬下這便擬詔,喚吉燈少君上界領封。”
水德玄帝回頭望向季疆,看著他焦枯的身體,歎道:“這個樣子實在不行,你方才提到延維帝君,倒叫我有了法子,若能找他討上一枚仙丹也好,聽說如今他是在下界蕭陵山開辟洞天?隻是他脾氣孤僻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