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豈有明燈為君來(三)(2 / 2)

雲崖不落花與雪 十四郎 10675 字 2024-07-07

她還想起源明帝君被稱為“成饒”的傳聞,雖然沒什麼人信,可她一下就信了,幼年時,她第一喜歡跟重羲玩,第二便是喜歡纏著成饒,所以見著源明帝君才有奇異的熟悉感,所以令她不自覺地動了心。

不管是季疆還是源明,他們什麼都記得,可一個冷眼旁觀,一個痛下殺手,隻有一無所知的小池瀅還在哭著“重羲哥哥”,那時候的季疆在想什麼呢?

無論他想什麼,反正不會像現在這樣落淚。

做重羲的時候他是那樣沒心沒肺,成了季疆後偏偏“心事鬱結”了,他在乎的是誰?祝玄?水德玄帝?吉燈少君?那為他毫不猶豫獻出青鸞火的池瀅在哪裡?他的承諾算什麼?他憑什麼以為她就該安靜接受這樣的局麵?

天漸漸亮了,晨曦映著季疆濕漉漉的臉,他還在淚流滿麵。

心裡的怪獸哀嚎了起來,渴求著更多恨意來填補空洞的身體,池瀅緊緊攥住季疆的頭發,低聲道:“重羲哥哥,你傷得這麼重,睡了那麼久,好好在寢宮休息,等他們提著祝玄的腦袋來就好,說不定很快,玄帝陛下和吉燈少君的腦袋也跟著一起來……”

話未說完,她的身體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纏住,動彈不得。

低頭一看,竟是季疆的金蛇,無聲無息從小腿一直盤繞至腰,它金色的雙眼毫無感情,冰冷地盯著池瀅,忽而張開嘴,紅信吞吐,獠牙上毒液泛濫。

池瀅駭然抬眼,對上季疆同樣冰冷卻滿溢淚水的眼睛,小小的天帝神像現於他身後,雙目似睜非睜,神情肅穆。

“你什麼都不懂。”

季疆語氣淡漠,金蛇猛然拉扯,池瀅不能控製地摔在地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如看一隻蟲豸。

瘋狂的恨意像刀一樣狠狠貫穿神魂,池瀅嘶聲道:“你以為我不懂?知道痛了嗎?知道失去一切的感覺了嗎?我就是要你在乎的東西一個都留不住!這是你拿走青鸞火的代價!”

青鸞火是她自己給出去的又怎樣?那時候她絕不反悔又如何?反正池瀅也什麼都沒了,隻有恨還有些意義,她恨這世間所有,尤其是季疆,她不會讓他好過。

小小的天帝神像漸漸睜開眼,手掌抬起,無聲無息拍在池瀅背上,她尖叫一聲,預料中的痛楚卻沒來,反而體內枯竭的青鸞火像是突然又亮起幽幽一簇火苗,枯槁的右臂一點點在恢複圓潤。

季疆還是居高臨下的姿態,目光冰冷徹骨,聲音比目光還要冷上無數:“拿走,我從未要過。”

他或許不知道,最讓池瀅煎熬難耐的,就是他這副“與你無關”“彆來煩我”的模樣。

憑什麼重羲成了季疆,就要單方麵把她切割開?現在想做好東西了,所以想把胡作非為的重羲時期蓋過去?

池瀅冷笑起來:“遲了!是你自己不肯醒!你就等著看他們的腦袋……”

一語未了,卻聽水德玄帝洪鐘般的聲音自天頂傳來,響徹寰宇:“天界兩次大劫後,已過兩萬餘年,今日終得查明大劫因果,邀天界諸位一同見證,是非功過,任憑言說。”

他說了三遍,雄渾的鐘聲也敲了三遍,將傳信術銳利的動靜儘數壓下。

天際光影變幻,忽然現出天宮與上代天帝的模樣。

池瀅愣愣地看著上代天帝的過往,忽又瘋狂掙紮起來:“假的!都是水德玄帝造出來的假象!卑鄙無恥的……”

她倏地又慘叫起來,金蛇張口重重咬在她脖子上,她甚至能聽見毒液灌入身體的動靜。

“他們隻要有一個出了事,你就會多體驗我的蛇毒一千年。”

季疆移開視線,不再看她蜷縮在地上發抖的模樣,金蛇迅速收回成耳墜,他一腳踢開木窗,疾飛而出。

*

吞火澤位於下界最南方,這裡曾是極繁華的凡人聚集地,多少代王朝都城建在這裡,也正因其繁華,不幸被相顧看中,恣意散播火種,借了無數凡人的血□□念,造就出罪孽深重的障火海。

祝玄將收集到的所有障火儘數丟進障火海內,放眼望去,眼前的障火海方圓數十裡,五彩斑斕,似一顆巨大的心,正一下下跳動著。

障火滋生瘴氣,瘴氣侵染遍野,吞火澤延綿千裡,所見隻有漆黑的樹木,黑霧瘴氣油膩膩地盤繞不散。這裡沒有生靈,連蟲蟻都不敢靠近,大劫落在這裡倒也合適。

時近正午,之前一直尾隨追在後麵的戰將們沒有再追,必是留給父親的兩件東西起效了。

很好,那就開始吧。

祝玄振袖一揮,數十尊巨大的水晶缸落在障火海畔,缸內都是昔年陳鋒氏部署在天界的九幽黃泉水,封印一除,奇異的風便卷動起來,黑黢黢的林中似有無數聲音響起,誘惑似的質問他:你可是要喚來第三次大劫,想好了嗎?真的確定嗎?

是的,確定,除此之外,彆無他法。

祝玄最初的想法很簡單,希望能找著阻止大劫再次到來的法子,這樣不必有誰非得去扛劫,天界也不必再成天為著大劫惶惶不安。

可是上代天帝的經曆讓他察覺到,大劫無法阻止,因為天道對他的承諾尚未完成,天帝血脈繼承者仍有兩個,隨著自己與季疆年歲漸長,天帝寶座終要結束空懸,屆時大劫一定再臨,直到帶走他們其中一個。

事關兩界安危,祝玄亦深刻體會到父親對季疆的不放心,他也不放心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季疆來辦,那不中用的東西還躺在寢宮床上不醒,以後慢慢後悔去吧。

巨大的天帝神像現身於障火海之上,四周的瘴氣受到驚嚇般顫抖收縮起來,神像一手插入障火海中,一手捧起水晶缸,天帝血脈金色的神力海潮般洶湧而起,下一刻,祝玄眼前一白,仿佛墜入了什麼幻境,所見隻有滿目清輝。

千萬道聲音同時響起,不帶任何感情:“爾非以自身心火喚起天道,此乃凡人血□□念造就的孽火,當受黑暗寒冰之回饋。”

祝玄道:“既然是孽火,為何能篡改天道規則?”

那千萬道聲音應得很快:“孽火不淨,天罰不止,爾成功渡過這片天罰,疑惑自解。”

滿目清輝瞬間散逸,奇異的黑暗與可怕的寒冷洶湧而來,幾乎是一瞬間,祝玄睫毛上就結了薄薄一層冰。

黑暗裡有無數怨恨悲慘的聲音,是那些被迫生成障火的凡人們的心聲,密密麻麻巨大的冰刺隨著聲潮的往複一道道生出,阻攔所有前進的道路。

巨大的天帝神像迅速縮小,逐漸變成祝玄等身大小,緊緊附在他身上,璀璨的金光從衣服裡滲透出來,推開刺骨的寒意,折斷連綿不絕的冰刺,祝玄緩慢而沉重地踏出了第一步。

九幽黃泉水小雨般落下,蕩滌著障火的痕跡,怨恨淒慘的聲音慢慢小下去,可是很快又大起來,無窮無儘,一波接一波。

祝玄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可能隻有一小會兒,也可能已過去半生,他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仿佛隨時會倒下去,可就是沒有倒。

眼前隻有一團團模糊的黑暗,恍惚間,他好像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她訴說著自己與上代天帝的癡情,哽咽難言;他又聽見了上代天帝的聲音,他對兄長滿腔憤懣,對自己的遭遇充滿不甘。

“我愧對你與你母親。”上代天帝低低說著,“你母親與我同生共死,我與她這段情總算有始有終。”

母親聲音溫柔:“我與夫君同生共死,弦弦兒,你也來了,我們一家三個終於團聚。”

……真是無趣的幻象。

祝玄眯起眼,天帝神像的金光毫不留情擊退他們的聲音,上代天帝猶帶不甘:“為何不留下?你不也是為了心愛的神女甘心赴死?”

不,他並沒有甘心赴死,隻是這樁巨大的麻煩需要天帝血脈來解決,於是他來。

如果可以,他想留在蕭陵山,或者長風山,什麼地方也好,陪伴心裡的那個身影,相擁而眠。若是下界待膩了,他們就回天界,他和季疆還是刑獄司少司寇,季疆時常恣意妄為,他還可敲打敲打他。偶爾想見父親,便往幼年時住過的紫府去,陪他老人家下一盤棋,喝一杯茶,聊聊往事,再聊聊以後的安排。

無論祝玄還在不在,他希望蕭陵山的花林永遠絢爛,希望刑獄司一直穩妥地走下去,希望他在意的那些身影還能穿梭其中,平安喜樂。

所以他必須來這裡,不然他在乎的遲早要被大劫吞沒。

天帝神像的金光越來越暗淡,不見底的黑暗仿佛無窮無儘,永遠走不出去。

他有在走著嗎?還是迷路了原地繞圈?

祝玄身上仿佛壓著無數大山,極艱難地又向前走了一步,黑暗重重包裹,像是要把他吞噬,他失神地望著前方,什麼也看不見。

忽然,黑暗裡有一簇燈火幽幽亮起,像星光,又像霞光,說不出什麼顏色,細小而孱弱,卻執著不滅,一點點往他湊近。

祝玄屏住呼吸,眼怔怔望著那團燈火奔赴眼前——纖長的脖子,細瘦的四蹄,華美豐盈的毛發遍布脊背,上麵已結了厚厚一層寒冰。

風馳電掣的吉光神獸,夢一般降臨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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