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豈有明燈為君來(三)(1 / 2)

雲崖不落花與雪 十四郎 10675 字 2024-07-07

喧囂的酒宴還在繼續,屏風後的樂伶正細細唱著凡人歌,從“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肅霜”。

吉燈少君細瘦孱弱的身體癱在血泊中,她剛被重羲太子紮了一匕首在腿上,或許是疼,或許是害怕,她抖得厲害。

不過很快,她便安靜下來,艱難地抬起頭。

她臉上密密麻麻遍布漆黑的瘴氣斑,兩隻眼睛像枯槁的石頭,一點光彩都沒有,看起來可怕極了。

那雙無神的眼不知在找誰,終於搜索到目標,她死死盯著不放,喘息聲越來越粗重。

枯石般的眼睛突然迸發出極強烈的光彩,像衝天而起的烈火一樣激烈,又像萬年寒冰一樣刺骨,仿佛就在這個瞬間,她整個神魂的力量都爆發了。

狂風呼嘯而起,華美的吉光神獸自風中落下,殺氣騰騰,像是被血與火裹挾著,一瞬間便撲到眼前。

光影倏忽間變幻,季疆環顧四周,這裡是他的疆天居,月色如銀,滿地的妙成曇花正在盛放,美得難以言喻。

他摘了一朵低頭細看,再怎樣驚心動魄的美,他也留不住,天亮後它們都會化為泥灰。

母親的話猶在耳畔回蕩:她若是花,何必一定是妙成曇花。

那麼,擁入懷中可以嗎?哪怕開成彆的模樣,不再驚心動魄,多數時候瑣碎而平淡,帶著點兒如水的溫暖,也許那也是美的。

季疆心念一轉,懷中赫然便多了一具身體,肅霜輕巧地依偎在胸前,腦袋枕在他肩上,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與他一同欣賞疆天居裡的遍地妙成曇花。

“真好看。”她低聲讚歎,“可惜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就沒了。”

說著,她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就像我,最後總還是要跌進煉丹爐,是你害死我,還想抱著我。”

不錯,這條現實中的命途早已定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他早已試過無數次。

那麼再換一次,換到誰也不認識誰,他們都隻是下界最普通的凡人,那會是什麼光景?

須臾間,光影又一次變幻,下界正值盛春四月,河堤上楊柳依依,花紅如火,人潮熙來攘往,季疆抱著胳膊一路走一路賞花賞柳。

這裡沒有天界,沒有重羲和祝玄,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的聲音。

最後一次,季疆將過往一切都摒棄,做個兩手空空的凡人……不,可不能真兩手空空,他個頭高,於是摘了枝頭開得最好的桃花,拿在手裡把玩。

對麵緩緩走來一個少女,長裙宛然,清雅的淺綠色襯得她如河畔楊柳般窈窕,因著還未出嫁,青絲披了一半在背後,沒有戴什麼花樹發簪,異常素淡。

見著季疆,她的步子慢了下來,明眸微微一眯,露出一抹親善的笑。

季疆看了看她烏黑的發髻,再看看手裡的桃花,忽然間福至心靈,輕輕將桃花彆在她耳畔。

“……好看。”他搜腸刮肚,隻蹦出來兩個字。

少女低低把腦袋垂下去,一手輕觸鬢邊桃花,長睫毛又在顫顫巍巍,過了許久,才輕聲道:“真的嗎?”

她雪白的耳朵一點點紅了,接著是麵頰,她沒有笑,更沒有說話,季疆卻覺她好像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喧囂吵鬨的河堤忽然間就變得無比安靜,雜亂的桃紅柳綠忽然間成了大團模糊的色塊,河上淺薄的霧氣鋪天蓋地罩下來,朦朦朧朧,美輪美奐。不是花美,不是水秀,是因為她。

季疆屏住呼吸,定定看著她,心裡有個聲音在細語:這樣不好嗎?這樣才好,真的太好了。

比起飛濺的血與刺耳的嘶吼,這一刻的沉默更深邃;比起烈火與寒冰交織的痛恨,這一刻的紅暈更動人。早該如此,隻是不可能了。

刺耳的竹哨般的動靜忽遠忽近,一直在吵鬨,季疆覺著自己該醒了,他還有重責在身。

父親來寢宮說的話他都聽見了,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一向如此。重羲刺傷吉燈少君,就注定季疆永恒的遺憾;季疆恣意妄為,就注定父親的不信任。

都是他自己做下的,所以他平靜了,至少最後的最後,他要不負這身天帝血脈。

季疆緩緩睜開眼,月光正落在重疊的紗帳上,窗外時不時有傳信術尖銳的聲響穿梭,顯得肅殺而緊繃。

他翻身坐起,床尾的水鏡立即映出一張蒼白的臉——屬於重羲的臉。

季疆驟然合眼,雙手重重按在臉上,片刻後再放下,水鏡中便隻有屬於季疆的模樣了。

查看傷勢,運轉神力,一切均無恙,季疆飛快穿好外衣,撩開紗帳,一麵高聲道:“外麵出什麼事了?”

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漸近,下一刻,卻是池瀅的聲音響起:“醒了?仙丹還真有用。”

她怎會在這裡?

季疆飛快掃視四周,這裡是天宮裡的太子寢宮,按理說應當是父親派來的神官裡三層外三層守著才對。

明珠燈光影閃爍,池瀅高挑的身影越過玉階款款而來,似笑非笑。

她帶著點兒譏誚,好像還有點兒憐憫,淡淡道:“吉燈少君連天宮大門都沒進,丟下仙丹就跑了。我還說讓她進來看看你,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季疆垂頭整理襟口,冷道:“出去。”

池瀅還是笑:“重羲哥哥,你叫我出去?以前你待我可不是這樣,你自成了季疆,跟變了個人似的,咱們往日的情分,你半點都不記得了。”

季疆看也不看她,隻朝門口喚道:“神官何在?送客。”

然而連喚數聲,卻不見任何神官應答,黑洞洞的門外隻有傳信術的尖銳聲響劃破夜空,聽起來毛骨悚然。

季疆終於察覺不對,視線轉向了池瀅,她秀麗的臉上笑意更深,無比譏誚。

“你是說水德玄帝陛下之前在天宮裡布置的神官?”池瀅晃了晃腦袋,“半個時辰前他們剛被趕出去,現在是火德赤帝陛下出麵,由監察司、神戰司、星宿司三個司部看守天宮與太子殿下,以防殿下醒來不知事,被心懷叵測者利用。”

火德赤帝?看樣子自己暈睡不醒的時候,天界發生了大事,否則四方大帝內部不會突然起爭執。

季疆沉默不語,池瀅卻像突然開了話匣子,越說越高興:“本來玄帝陛下在大劫中救下兩位帝子是大功德,可惜他老人家私欲過重,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思,非要把罪人陳鋒氏的後裔祝玄推上帝座,這也罷了,天帝血脈自古以來都是兩個,祝玄倒行逆施,殿下你尚可取而代之。可祝玄的心思何其歹毒,他要學他父親喚來大劫,讓殿下你去扛劫!上下兩界,萬物眾生,這樣的重擔壓下來,殿下豈能拒絕?”

“好在紙終究包不住火,其餘三位大帝怎可能坐視不理?祝玄想召喚大劫,謀奪帝座,水德玄帝暗中當他的推手!真是太齷齪,太可恨了!聽說祝玄現在吞火澤附近,豈不是越發坐實他的歹心?”

……她在說什麼東西?

季疆無言地盯著池瀅,她造的謠?這樣可笑的謠言天界就相信了?

像是看出他的想法,池瀅笑出了聲:“你以為都是編的?殿下,這些都是你的好兄弟祝玄親口說的!你重傷不醒,我下界尋延維帝君討要仙丹,好巧不巧,就撞見祝玄留話給吉燈少君。殿下看起來聰明,其實天真得很,你想著兄友弟恭,自己擔起大劫重責,人家就哄著你這樣選呢!”

季疆怔怔地看著她,出其不意地低聲道:“你為何能留在這裡?”

池瀅笑盈盈地走過來,輕輕勾住他的袖子,柔聲道:“因為殿下是我甘願奉上全部青鸞火的重羲哥哥啊,月老與雍和元君都能佐證,全天界都知道,我待你一片赤誠,萬死無悔。”

季疆還在發怔,聲音像是夢囈:“祝玄他……還有父親……小書精……”

池瀅抬手在他背上輕輕摩挲,輕道:“祝玄在下界吞火澤出沒,顯然是要實行他那肮臟的計劃了,水德玄帝既有幫凶之嫌,自然暫時留在九霄天,至於吉燈少君……她走得很快,也許是追著祝玄去了吧?她到現在還是瞎的,一點兒看不見殿下的光彩,隻想著祝玄。”

察覺季疆微微發起抖來,池瀅聲音更軟:“彆擔心,你永遠是我的重羲哥哥,我不會讓你受委屈,天帝寶座一定是你的。”

她所有的青鸞火,也一定要換到最有價值的東西,決不能白白浪費。

季疆忽然合上雙眼,豆大的眼淚滾了下來,池瀅看著他,又是鄙夷又是歡悅。

她想起自戕在地牢裡的父親,要是季疆早早暴露真身,父親怎會走得如此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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