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芙蓉恨·芙蓉現(1 / 2)

渡生 樂己 12895 字 6個月前

嶓塚山比起孤山,倒是更駭人,說到底也屬冥界管轄,果然魂俱哭泣,魄無可歸,林間昏暗,陰風陣陣,野獸橫行,比起冥王所居的大帝宮,還可怖些。若非樹上掛著鬼火,這路還真不好找。

度弦二人到山間時,西方鬼帝已等候許久。

“見過渡仙。我等已得冥王令,這便帶您去見那半靈。”

說著鬼帝便帶他二人來到一處池邊,池四周已被施了閉門陣。所謂閉門陣,便是裡麵的人出不來,外麵的人也進不去,而度弦要找的半靈,此刻正在陣內,立浮於池的中央。

“為冥界他人不受殘害,我等也隻能使用此法將他定住。”西方鬼帝無奈道,“我等會施法開一道口子,仙君找準時機進入便是,待仙君功成之時,此法陣便會自破。”

度弦點頭應允,吩咐噬月在陣外守候,那陣法剛被撕開一道口子,他立時飛身衝了進去。

入了陣,便是另一番景象。沒想到冥界還有此等玄妙的陣法——度弦不禁慨歎陣內鳥語花香,一片開闊,水聲潺潺,風吹草木,沙沙作響。度弦立於水上,心中豁然,竟與在陣外的心境截然不同,乃陰陽之差。

度弦沒有過多留戀,徑直走向那半靈。走近方見這少年長相俊俏,眼眸清冽,乃是書生玉郎般的樣貌,身著的衣物也是不俗,度弦竟覺得他頗有些女子韻味,若真扮作女子模樣,定也無人生疑。隻是這少年眉眼間的孤清之氣稍盛,身材也過於消瘦了些。

度弦伸出一指,稍點那少年眉心,便入了他的往生境。

百裡城外無名莊。

這年恨生五歲,該入學塾的年紀,娘親千般懇求先生,先生也是不忍,終於答應讓恨生先入學塾,後繳學費。娘親本是做賣豆腐的營生,為了湊齊學費,早起賣豆腐,午後去砍柴,晚間又替人縫補衣裳。

娘親的縫補之術實在高超,縫補後的衣服不見痕跡。恨生從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娘親做的。娘親還很會刺繡,繡技了得,恨生衣服內襯的紋樣也都是母親繡的。娘親也要求恨生學會刺繡的功夫,恨生雖是男兒,年紀也小,手卻巧得很,三年便學得有模有樣,繡技已經不輸繡館裡的繡娘們。娘親每日裡再忙也要為恨生的繡品指點一二,卻又叮囑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以此為營生,更不可向外人展露繡藝。雖心中有萬千疑惑,但恨生覺得娘親實在多慮了——他一個男子又如何成為繡娘。

恨生自小體貼懂事,知娘親辛苦,得空便為母親做些家務,不上學的日子,都陪娘親一同上山砍柴,也知娘親希望自己能繼承她的繡藝,所以每日都苦練繡技。

恨生的功課很好,每每都讓先生讚不絕口,以至於先生也不再催收學費,隻道寬裕時再送來便可。恨生知先生是個好人,他聽娘親說過先生家中也並不富裕,育有三孩,還有一盲妻。恨生見過師母,她每日裡都來給先生送午飯,看起來像花甲老嫗,可先生未至不惑,雖街坊四鄰皆有疑慮,常常互相言談此事,卻從無人敢當麵向先生請教。先生如此寬待恨生,恨生隻有更加勤奮些,在學塾裡認真上課,不生事端,對先生在課堂提出的問題認真作答,以此來報答先生,雖然這些本也是學生的本分,可學塾裡頑皮的學生不在少數。

這樣的“好”日子,恨生隻活了九年,記憶裡隻有六年。娘親死了,病死的,死在恨生九歲那年。郎中說是操勞過度。自恨生記事起,便被人說是沒有父親的孩子。九歲前,人都雲他無父教養,九歲後,他連娘親也沒有了。

可是死前她竟告訴自己她不是他的親生娘親,恨生猶如聽見了晴天霹靂。她還告訴他,她不悔自己終生無嫁,隻是遺憾不能再陪自己長大了,她讓他去找親生娘親,並給他一方手帕作為信物,帕麵繡著半朵白芙蓉,那是他親生娘親留下的。她告訴他,現在便是萬不得已之時,若想找到另外半朵芙蓉花,他必須成為最好的繡娘。恨生淚流滿麵地將娘親的話全都應下來。

百裡城吳氏繡館來了一位新繡娘,喚作無名,自從有無名坐鎮,繡館的生意步步高升,吳氏繡館一躍成為百裡城第一繡館。無名所繡花樣層出不窮,繡技巧奪天工繡出的花兒仿若能聞見花香,魚蟲鳥獸生靈活現。不論是富家之女還是名門貴婦,皆爭相來求她的繡品,更多的是請她在衣服上刺繡,好贏得貴人臉麵,也有請她替繡荷包,好求得郎君歡喜。

更令人驚歎的是,聽聞這位喚作無名的繡娘年方十六,天人之姿,繡技竟已純熟至此。不到半年,無名的名聲已傳得周圍幾座城都知曉了,鄰城之人紛紛臨至吳氏繡館,或求繡品,或請教繡技,也有一些,是想一睹她的芳容。

自此吳家生意更是爆滿,無奈無名立下三條規矩一不以真容示客,此條自無名來到這百裡城便一直如此;二隻做真心人的生意,三願在百裡城尋一真心人,將一身繡藝傳授。

自立下第二條規矩,那些隻想著充門麵的名門貴婦便不能輕易求得無名的繡品了,卻也仍舊做吳家的生意,隻因無名在那裡,其他繡娘總也能得一些真傳。

“無名姑娘,林宅派人來請。”

吳掌櫃來傳話時,無名正坐在榻上繡一隻荷包,荷包上一魚兒蕩在水中,側身擺尾,隻是還缺一隻魚眼。

她沒有抬眼,輕飄飄道“林宅?可是城中最富的那戶?”

“正是,哦對了,咱們以往的布料也都是從他們那裡進的,就是林氏布莊。”

“知道,百裡城第一布莊,與你的繡館齊名。”

吳掌櫃去觀無名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笑笑又道“是是是,我這第一,都是因為有姑娘在的好處,那林氏布莊也有自己的繡娘,隻是哪能比得上姑娘呢,這才請您過去指點一二。”

“哦?原來是想學我這身功夫,吳掌櫃,你知道我的規矩。”無名仍舊不緊不慢道。

“是,自然,城中誰不知姑娘想尋一真心人傳技,可姑娘,容我說句不好聽的,您彆見怪。姑娘總是窩在我這小小的繡館,連麵也不見,又怎能探知那些人的真心呢?您說我說得在不在理?況且繡館裡的繡娘們也多得姑娘的指點,姑娘連這些人都願意教,可那些多番上門的人卻拒之門外,我實在是看不懂姑娘。”

無名微微笑道“這林宅不愧為百裡城首富,想必給了你拒絕不了的好處吧。”

見被戳破,吳掌櫃也不隱瞞“姑娘聰慧,林氏願以低價長期向繡館提供布料。可姑娘若實在不願,我拒絕也就是了。姑娘雖隻來了半年,我吳氏繡館已在百裡城內外混得風生水起,當初姑娘不嫌,救吳氏於水火,我和眾多繡娘們,都感激姑娘呢。與姑娘的恩情比起來,這些布料又算得什麼,畢竟姑娘才是吳氏繡館的長生之道,才是令繡館起死回生的恩人。”

“吳掌櫃,怎麼今日嘴跟抹了蜜似的,倒叫我無地自容了。”無名終於放下手中的繡活兒,站起身來,對著吳掌櫃道。

吳掌櫃望向那隻荷包,竟見魚眼已然繡好,那是一條比目魚,眼神如人一般,脈脈含情。吳掌櫃深知無名繡藝了得,卻不曾知道她刺繡的速度也如此之快,心下不猶驚歎,轉而慶幸——這樣的妙人兒,還好是吳氏繡館的人。

“全是肺腑之言,姑娘莫要嫌我肉麻。隻是我家那位在時,夫妻之間多有恩愛,如今隻留下圓兒這孩子,還有這繡館,若非姑娘,隻怕是這點念想也留不下來了。”說著吳掌櫃竟流出淚來。

“好了,吳掌櫃,竟不知你還是這般癡情之人,我若不應下這樁事,倒叫你要負了妻子似的。”無名覺得好笑,一個論年紀可以做她父親的大男人,竟在自己麵前落下淚來。

“姑娘,我方才那般話絕無他意。”吳掌櫃忙道。

“哪裡話,我如今因著繡館的庇佑,才能在這方屋子裡活得自在。這樣吧,我需得見見林氏中人的繡功,卻也不能厚此薄彼。百裡城中,若有真心實意想學的,都帶著自己的繡品過來,我過過眼,記住,功夫如何不打緊,重要的是品性要好,耐得住性子,畢竟刺繡非一日之功。”

“好,我這就去傳話。”

翌日清晨,那林氏布莊便將人送了來,同時其他布莊和繡館也送來了不少人,都是百裡城有名的繡娘。

無名一一查看她們的繡品,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那些繡娘們正坐在堂下竊竊私語,隔著簾子望著無名的身影,見她這般姿態,不免緊張起來。怎麼說都是在百裡城有些名聲的,可若是在這裡落聲不好——在這裡,被這位百裡城繡技第一的繡娘說聲不好,待出了這吳氏繡館的門,還有誰會來請她們的繡品——這樣一想,她們一個個手都攥成了拳頭,堂內瞬時鴉雀無聲。

許久,無名開口,聲音清脆利落,驚醒眾人“這些繡品,都乃佳品,卻都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她頓了頓,又道“唯有此帕,甚得我心。”

堂下一陣嘩然,一麵唏噓自己的作品並沒有被無名抨擊,一麵又好奇無名口中之帕是如何驚奇了得。

“不知能否讓我等一觀?”一繡娘道。眾人也皆附和。

無名將帕子遞出去,繡館仆人接過帕子,向眾人展示。

眾人皆湊上前去觀那帕子。

“這帕子並無特彆之處,上麵的芙蓉花繡得歪歪扭扭,針腳不勻,還不如一般繡娘。”

“就是就是。”

“恕我等眼拙,並未從這方帕子瞧出繡功,鬥膽請教無名姑娘。”

“沒繡功便是最好的繡功,”無名笑道,“這帕子並非新作,乃是臨摹之作。”

“臨摹之作,這……”眾人皆摸不著頭腦。

“可姑娘不是說,要帶著自己的作品前來嗎?臨摹之作怎能入選?”

“這方帕子上血跡斑斑,可見其人用心良苦,被刺了那麼多針,卻還能耐著性子繡完,這般毅力,正是我要找的人。”無名繼續答疑。

“無名姑娘說笑了,這百裡城出眾的繡娘今日都在此處,哪一個不是從手磨出血開始的?若論性子,在場之人都是耐得住的。姑娘隻怕是尋我等開心呢吧。”

“非也,諸位請再仔細瞧瞧,這帕子針腳雜亂不假,卻亂中有序。諸位都是這百裡城中的巧手,應該比無名更清楚,繡技可磨,想要參透這亂針繡法,確難。”

那群繡娘便又仔細觀察那方帕子,果真如無名所說,是亂針繡法——可城中竟還有人會這亂針繡,且不為人所知,卻又在此出現,實在令人費解。

“諸位的繡技各有其長,無名不敢多做評價,隻有一些拙見奉上,之後自會寫下隨繡品一同送回各位的布莊,這方帕子的主人留下,其他人都請回吧。”說著無名便遣散了眾人,身旁的仆人也一同退下。

繡館堂內,隻剩無名與那芙蓉帕的主人。無名掀開簾子,走上前去,細觀察那人,卻見那人丫鬟裝束,也隻十三四歲的模樣。

無名收起心間疑慮,轉回堂上坐下,問道“你是林氏布莊的人?這方帕子是你繡的?這芙蓉花可也是你繡的?”

無名向下望去,隻見她正在發愣,便又問了一遍。

“是……也不是。”憐生覺得好笑,自己竟被一女子的美貌驚得不知如何開口說話,無名姑娘果然如傳聞般天資驚人,不,比傳聞更甚——這張臉,幻作男女都是傾城之貌!她又感慨同為女子,為何自己卻沒有那般花容月貌。

“何意?”

“這方帕子本是我繡來參選的,隻是手腳笨拙,總也繡不好。我家夫人最愛芙蓉,家中處處植有芙蓉,可夫人說,如我這般功夫,不堪入目,定入不了姑娘的眼,便教我亂針繡,我天資愚笨,若非夫人對我頗費的這番苦心,今日我怕是也同那些繡娘一樣,如今已無緣在此同姑娘說話了。”

“你家夫人倒是費心,你叫什麼名字?”

“憐生。夫人給我起的。”

“憐生……”無名垂下眼去,若有所思。

“姑娘?你在想什麼。”憐生問道。

無名很快拉回思緒,道“你既知自己無有天資,為何還來參選?”

“因姑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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