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姑娘不是說了,不論繡技,隻見心性。依姑娘所見,憐生心性如何?”
“你很好,”無名笑道,“就隻是因為這個?”
“還有我家夫人。夫人曾對我說,繡者心性必要磨練得十分沉穩,繡技才能更加精進。夫人聽聞姑娘年方十六,便能有此技藝,必然不會僅以技觀人。繡品雖爛,隻要繡者下了心思,便有機會吸引姑娘的注意。但卻也不能真的一無是處,因此這亂針繡法再好不過。”
“哼,”無名調侃道,“看來你家夫人不僅善於刺繡,更擅攻人心,連個小小的丫鬟都這麼牙尖嘴利。你家夫人那麼厲害,怎麼自己不來,也沒見她來求過繡品。”
“夫人,隻是更擅長繡道罷了,論繡技,怕是於姑娘之上,我曾親眼見過那半朵芙蓉方帕,出神入化,每見總讓人忍不住伸手去摘呢。可惜夫人還那麼年輕,近年來身子卻不大好,便也無心擺弄這些了。”憐生歎息道。說罷便向堂上望去,那人隔著簾子一言不發,對自己說的話也似乎沒有任何反應。
無名眼眸低垂,心中萬般苦澀。他找到了——那另外半朵芙蓉方帕,正在林夫人手中。他要去見嗎?見那位親生娘親。可是,她會想見自己嗎?若是知道自己的兒子成了遠近聞名的繡娘,她又會怎麼想?他去見她,又會否打攪她現在的生活?那憐生道她身子不大好,可能治好?無名心中積壓著許多疑問她為何丟棄他,她可曾想過找他?她知道他的名字嗎——恨生,若她不知,她的丫鬟名叫憐生,可是巧合?甚至於,她,還記得他嗎?還記得自己生過一個兒子嗎?
這些,都該親自去問一問的——得到一個答案,便是現在立即身死也能瞑目,況且他如今已一身繡藝在身,總不會餓死。
憐生將恨生喚回現實。
“你方才說你家夫人身子不大好,可有請郎中診治?”恨生緩緩道。
“啊?”雖奇怪恨生對自家夫人的關心,憐生卻也如實作答“夫人本就患有隱疾,這些年操持林氏產業又憂思過度,況且夫人一直有些心病。郎中說若不祛除心病,縱使吃藥也是無用的,因此夫人的身體隻能這樣拖著。”說著,憐生滿臉憂愁。
恨生自是問了是何心病,憐生隻道不知。
恨生道“帶我去見你家夫人。”憐生不解,“我有一藥,或可解林夫人的心病。”
臨近晌午,門匾上的“林宅”二字方映入恨生的眼簾,憐生早已命人入內通傳,如今得到準許,便領著恨生前往內院林夫人寢室。
恨生初入宅中,便見闊大。 所到之處,皆碧瓦朱簷,雕梁繡柱,如此氣派——想必她並不曾吃得什麼苦,想到這裡,恨生心中有些安慰。
快到林夫人寢室時,恨生便聞得淡淡的花香,清甜卻幽深。他請教憐生,憐生直誇他鼻子靈,為他解惑道這是林員外的寵妻佳作。
很快恨生便明白了此話之意。原來林員外十分寵愛自己的妻子,然而妻子一生感興趣的事物甚少,妻子喜愛什麼,林員外想方設法也得找來。妻子最愛芙蓉花,他便將各色芙蓉親自栽植於她的寢室外,每日裡還親力親為照料這些花。林氏夫婦的感情,在這百裡城中早已成為一段佳話。
恨生看著屋前的各色芙蓉,本不知她為何如此鐘愛,如今卻有些明白了。
正值暮秋,芙蓉花朵朵嬌豔,競相怒放。詩雲芙蓉“若向春風開,無人看桃李。”如今眼前此番盛象,便是實據。恨生不自覺撫上一朵白芙蓉,那芙蓉本就嬌美,但在恨生手上倒失了些光彩。恨生隻覺得這朵白芙蓉,不如娘親留給自己帕子上的那朵,想到這裡,他又思念起娘親來,要是娘親還在就好了。
“姑娘真是人比花嬌,勞煩姑娘在外稍候。”憐生回頭便見恨生立於花旁不知愁緒的模樣,她隻覺得世間再難得見如此佳人美景。她笑著說完便進去告知林氏夫婦。
恨生放下撫著芙蓉花的手,抬頭望去,但見“芙蓉小築”的字樣。“哼,倒也不必鐘愛到如此地步。”他念著寢室匾額上的字語氣寡淡道。
恨生剛要再四處望望,卻聽憐生在門旁喚他進去。他整了整衣衫,便輕步入了芙蓉小築。
進內卻見林氏家丁三兩個,郎中三名,一男子坐在床邊,恨生循著那男子的目光望去,見到了那個自己想見的人——林夫人正坐躺在床頭,氣色看起來很是不好。
“老爺,夫人,這位便是無名姑娘。”
聞言,林氏夫婦都抬頭望過來,卻見那女子的確生得俊秀。
林員外起身作揖,道“憐生說姑娘有治內子心病的藥,不知是什麼藥?”
恨生瞥他一眼,不說話。
林員外隻以為是自己太過心急,便解釋道“姑娘莫怪,還請原諒老夫掛念內子心切,也顧不得有失禮數了。”
“無妨,我的確有藥,不過未必一定能奏效,況且我這藥並非尋常的中藥方子,不會有什麼危險,各位郎中自可去了,且我這方子不外傳,還請林員外也帶著家丁一同在外等候。”恨生淡淡道。
“這……”林員外心下猶豫,隻聽妻子喚他“阿成,你去吧,我一見到這位無名姑娘便心生歡喜,也想同她說說話。”
林員外不舍地望了妻子一眼,命人送了郎中,自己則在小築外等著。
小築內,林夫人叫恨生走近些,恨生便走近了些,她又叫他坐下,他便坐在了剛才林員外坐的位置。剛才聽她的聲音便覺得羸弱,如今走近才看清她麵色蒼白,恨生瞥過臉去,心下憐惜頓起。
“姑娘,你可是喚作無名?”
恨生微微點頭,依舊沒有看她。
“你長得很美。”恨生才抬眼望向對麵,隻見她眉眼間儘是溫柔,正含笑望著自己。
林夫人又道“你可信我如你這般大時,也生得這樣美?”說完她又自顧自嬉笑起來。
恨生也笑了,如此溫柔的人,是自己的娘親。他點頭道“信的。”王夫人雖是病態,卻不難看出少時也定是個貌美之人。
“你真的信啊。”王夫人又緩緩道,“聽聞你才十六,名聲已如此鼎沸,你知道嗎?你同我,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我一見到你,便覺得你我有緣。”
“相似的地方?”
“嗯。你與我年輕時很像,不論是樣貌,還是繡技。不過我生的時機不如你,那時家教很嚴,事事不能冒尖,自然也就一身功夫無人知了。”林夫人說著低下頭去,似是有些惋惜,緩了一會兒又道,“我少時有一好友,繡技也是了得,隻是後來,我們再也不曾相見了。”
“那夫人為何不去見她?”
“我……有愧於她,無顏見她……也不知她在哪裡。”
“那夫人可曾找過她?”恨生此刻很想知道,十六年來,這位親生娘親,究竟有沒有掛念著自己。
“我……未曾。我……不敢。”
“因何不敢?”
林夫人沉默許久,用手指了指遠處的衣箱,方出聲“那箱子裡有一錦盒,姑娘可否替我拿過來?”
恨生順著她的手指望去,起身走過去,很快又回到床邊。
林夫人打開錦盒,如恨生所料,是方帕子,帕上繡著半朵赤芙蓉。
林夫人撫了撫那朵赤芙蓉,隨後又將帕子遞給恨生。恨生接過帕子,怔怔地望著。
“這半朵,是她為我繡的,她說我性子俏皮嬌烈,與這赤芙蓉很是相配。我也繡了半朵白色芙蓉贈她,那個人啊,品性溫和,善良得很,這白芙蓉倒是襯她。”說罷,林夫人笑笑又將目光轉移到恨生身上,“姑娘,你身上卻同時有兩種芙蓉花的性子。”
恨生抬頭,道“夫人說笑了。”
“我年輕時,曾遇險事,產下一子。人都說,為母則剛,可我當時見到孩子,他從我的腹中出來,我隻覺得惡心。”
聽到這裡,恨生不覺瞳孔撐大。隻聽對麵那人繼續道“我也很難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麼,我明明不舍得打掉他,下定決心讓他來到了這個世界,卻在聽到他落地啼哭的一刻,覺得……惡心。”林夫人自顧自啜泣起來,“他若是還活著,該如你這般大了。”
恨生此時雙目漲紅,心下悲涼。竟是這樣——竟是被丟棄的,他想過萬般理由,從不敢想這一條——娘親嫌他惡心,所以他才叫恨生,娘親恨自己生下了他麼?
“原來如此。”
“什麼?”林夫人疑惑不解,隻見無名姑娘的臉色極其難看,“姑娘,你怎麼了?”
對麵沒有應答,隻忽然站了起來,雙目毫無方向地看著地麵,小心翼翼地收起赤芙蓉帕,又從懷中取出另一方帕子扔在林夫人的被褥上,隨後緩步向外走去。
林夫人急忙打開帕子,腦子一片愕然。“這是——”自然是那方繡著白芙蓉的帕子。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她盯著他的背影道,她心想不會的,這是位姑娘,不會是她的恨生。
此時恨生已走到門邊。“夫人是問我以前的名字,還是現在的名字?”他恥笑道。
“求你告訴我。”床上的林夫人已泣不成聲。
“我叫無名,以前的名字如今看來也不需要記得了,以後,我可——當真是沒有名字了。”恨生冷冷道,對著門沒有回頭,“王夫人,你配不上——配不上這朵赤芙蓉 。”說完毫不猶豫推開門走出了芙蓉小築,走出了林宅,未曾回頭。
他曾有諸多期待,待尋到娘親之日,他可以肆意地呼喚和擁抱娘親,向娘親撒嬌。或者娘親是嚴厲之人,會以規矩教導他。不成想,結果竟是如此。
恨生回憶著自己十六年來的人生,幸而還活了九年對他而言也算幸福的時光,可養母為了自己終身未嫁。後七年,他苦練繡藝,終於成了百裡城最好的繡娘,為的便是尋找自己的親娘,到頭來,親娘卻告訴他,他的出生就是個笑話?他的存在叫她惡心?
恨生一路自嘲地笑著,最終回到了吳氏繡館。
次日,吳氏繡館放出消息繡娘無名暫隱,不知重現之期。消息一出,城內外皆一片嘩然。
同日,林員外之妻王氏病重,林家遍尋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