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攸歸如約來到傾城樓。
傾城樓,繁國最大的酒樓,樓中酒皆上品,尤其桃花釀,更是鎮樓之寶。來此之人上至達官貴人,名門望族,下至黎民百姓,三教九流,江湖客商。達官貴人得罪不得,黎民百姓亦有貧苦之人,三教九流,江湖中人,更是有血性者居多。這些人,或是真心來喝酒,或在此販賣貨物,又或是傳遞消息,可謂魚龍混雜。也正因為此樓不分貴賤,不論來意,又是繁國最大的酒樓,生意自然也是最興旺的。傳聞樓主宋傾城更是人如其名,具傾城之姿,雖已過了花信年華,容貌卻能保持得如豆蔻少女一般,坊中皆歎息如此佳人如今仍未婚配。
“從來隻聽說過,卻從未見過,果真不同凡響。”沈攸歸站在傾城樓大門前淡淡道。
剛入樓中,便有小廝迎上來領著沈攸歸往四樓上去。
雖然傾城樓接客不分貴賤,每層樓卻還是有些區彆,隻因以往同在一層樓時,一些富貴人家和三教九流互相看不上,總是爭吵鬥毆,好幾次還險些砸了樓中用具,影響了生意。宋傾城便立下規矩,一派一層樓。那富人自是認為越高的位置越好,而那些九流中人和百姓倒也不在意這些,甚至覺得多爬一層樓還費勁。如是便形成了當今的局麵一樓接九流,二樓接百姓和客商,三樓接富人,四樓接達官顯貴。至於頂樓嘛,隻接宋傾城感佩之人,她給此層取名敬月台,不過一直以來,都未有人登上過那敬月台。
沈攸歸自出相府大門,一路行來,早已被無數雙眼睛盯上,這酒樓之內,更是耳目眾多,都在等著看沈攸歸將會作何選擇。
沈攸歸剛上四樓,便見此層如其他幾層一樣,一眼望去,座無虛席,喧鬨非凡。
厲王已坐在窗邊,沈攸歸過去行禮,厲王點頭一笑,伸手做出“請”的動作,沈攸歸便至他對麵坐下。
厲王一言不發,望著窗外。
沈攸歸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厲王的選的位置倒是不錯,一眼便見都城盛景。近看街道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小攤販們極儘全力買賣吆喝,正值晌午,酒肆菜館門前往來的賓客絡繹不絕。遠眺城樓房宇鱗次櫛比,紅牆綠瓦,飛簷橫出,枝頭鳥立,酒旗風吹。
“不知沈小姐覺得這番景象如何?”厲王終於開口。
聞言沈攸歸收回視線,轉而對厲王笑道“此處風景不錯,王爺選了個好位置。”
“就隻是“不錯”嗎?”
“王爺是請妾來吃飯的,若論風景,想必這裡的夜景應該更盛吧?”說著沈攸歸指向遠處的一方湖,“王爺您瞧,那湖這樣看是不是也挺普通的?可若是到了晚上,四麵八方的燈籠一亮,各式各樣的彩舟泛於湖上,人群皆會擁至那處觀景,萬家燈火,流光溢彩,豈不更顯生機?”
“哼,”厲王大笑,“原來沈小姐喜歡熱鬨,隻要你願意,本王許你天天能看見這般熱鬨。”
“好啊,”沈攸歸一笑,意味深長,“那不如王爺今晚便帶妾去瞧這熱鬨?”
厲王一頓,道“今晚不行,今晚本王……”
“那便明晚。”不等厲王說完,沈攸歸又道。
誰人不知,那厲王最重孝道,日日要入皇宮為病重的母妃誦經。
說起厲王那位母妃,倒並非他的親生母親,卻對他有養育之恩。厲王的親生母親也就是皇帝的第一任皇後,生他之時難產仙去,皇帝便將他交給當時正得聖寵的言妃撫養,言妃本就得了不育之症,更把厲王當作親骨肉般疼愛。那時皇帝還未立新後,朝中皆傳後位非言妃莫屬。
實則皇帝也確實已經擬好了立言妃為後的聖旨。卻在頒旨前日,言妃一病不起,如同活死人一般,宮中禦醫皆束手無策。一日國中來了一謫仙,那謫仙道言妃已是活死人身,他有一法,雖不能使她活,卻也能保她不死。若有真心之人夜夜為其誦經,並以血焚入香灰之中,令香煙旺盛,他日或能等到一線生機。
此事自然隻能厲王來做。那厲王雖性格粗糙,倒頗有孝心,誦經焚香之事一堅持,便是五年之久。五年裡,哪怕風雪交加之夜,他都不曾懈怠。此事也使都城乃至整個繁國人人傳頌。
“明晚……也不行……”厲王為難道,“後麵也不行,若本王能坐上那個位置……”
“若王爺能坐上那個位置,便可夜夜陪妾看這都城盛景了?”沈攸歸早已拿捏了厲王的軟處。
“王爺,隻怕是王爺即便坐上了那個位置,也不能遂妾心願。”
“想必你應該知道,我母妃的事。”厲王的眸光漸漸暗了下去。
“是,妾知道,王爺很有孝心。”
“那你,可否為著這份孝心助本王一臂之力。”說罷他竟覺得自己有些愚蠢,好似在求對麵那人似的。
“王爺,這孝心是你的,不是妾的。”
厲王聞言苦笑,心想沈攸歸說話竟如此直白,果然是天命之人,與以往自己見過的那些日日裝出一副羞怯模樣的女子都不同。
“王爺,你真的很想坐那個位置嗎?”
厲王滿臉不可思議,這大庭廣眾之下,她竟這樣耿直地問自己,也不怕被人聽了去麼?
況且她想他怎麼回答呢?說自己想?那傳到皇帝耳朵裡還得了?說自己不想?都把人約出來了,誰信哪?
他抬頭望去,此時沈攸歸已站起身來,貼著欄杆直麵遠處風景。
他正思考該如何回答她,隻見她又轉過頭來,認真地問道“敢問王爺,因何想要那個位置?”
“啊?”厲王一時懵了,因他從小到大都被身邊的人灌輸了帝位終會在他和另兩位兄弟之間產生。他們說,他得爭,他們說,他也是有資格坐上那個位置的,甚至比兄長景王更有資格,因為他的親生母親是先皇後,養母也是差一點就登上後位的人。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沈攸歸問的問題,他因何想要這帝位。
正遐想時,隻聽沈攸歸又出聲“是為了權力?還是為了那聲萬人之上的稱謂?”
“本王……不知。”厲王無奈答道,來此之前,他從沒有預想過自己會被這樣一個嬌養的女子難住,即便她是相國之女,自己更是天之驕子啊。
“不知?”沈攸歸有些詫異,“這可就奇怪了,人活著做什麼事,竟會沒有目的?”
見厲王微微低頭,沉默不語,她再次開口“王爺,那個位置上的人,日理萬機,王爺可是下定了決心要拋棄您那份人人稱道的孝心?”
厲王聽見這話更加疑惑了,又抬眼望向沈攸歸。此時沈攸歸的表情已經轉回了從容,為他解惑“王爺夜夜都要為言妃誦經,換了身份,難道就不需要了麼?”
厲王猛然驚醒,方明白她的意思。
“隻怕得了高位,彆說陪妾逛夜景了,更無暇去做那等孝子了,且龍體關乎著國運,即便您不介意,您覺得文武百官還會任您割血祭香而不管嗎?”
厲王盯著沈攸歸,一時不知是何心境。他一麵覺得此女心機不似麵容所表現的那般,深不可測,謀略之才,亦不輸弟弟成陽王,一麵又驚覺,自己好像已經被她說服,且覺得她說得,十分在理,無從反駁。原來這便是命定的帝後嗎——簡簡單單一番話,竟讓自己進退兩難。
厲王斷然不會舍棄養母恩情,可若如此,就意味著,他隻能退出皇位之爭。
許久,厲王長籲了一口氣,笑出聲來,對沈攸歸道“沈小姐一席話,令本王豁然開朗。小姐若不是那天命之女便好了,或許本王……”說著他又自嘲道,“今日得見小姐,方知天命之女,當如是。”
他鄭重地向沈攸歸鞠了一躬,道“成笙多謝沈小姐!”
滿目賓客見其狀,俱怔愣,從來高高在上的厲王竟會如此恭敬。
待二人皆出傾城樓。此事立刻便人儘皆知,道那天命女不知如何廝磨了厲王的耳鬢,王爺竟對她恭順得很。傳言儲君之位定是那厲王無疑了。
沈府千金書房,沈攸歸正習書法。丫鬟來報厲王府傳出消息,厲王犯了心疾,不宜憂思過度,連都城的兵權也交還朝堂了。不日便要搬去言妃宮中,除了每夜依舊誦經焚香,不再出宮。
沈攸歸彎眉淺笑,持筆在那寫著“厲”字的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然後又將其焚燒殆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