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安年想起那日醒來之時,隻見李耀和度弦,心中便生出無儘悲感和落寞。他心裡明白,若是顧卿顏在,必然會一直相伴於自己的身旁,然而他第一眼未見到她,醒來之後,也再未見到她。
李耀同他說,顧卿顏全然不曾猶豫,顧卿顏要他活著,為了自己活著,她要他上京赴任,去做他該做的事。
於是滿縣百姓皆在縣門處迎送著司大人遠赴上京。
司府下人們凡孤苦無依的,都隨他去了,祖輩在楹縣的,也隻能不舍目送。
老賈便是根在楹縣,而李耀是個孤兒,他和老賈說,想要跟著主子和顧姐姐,老賈隻得不舍地放這徒兒離去。
除了下人,令人注目的,便是那棵梨樹。雖隻兩年,卻根盤蒂結,縱橫交錯,司安年命人挖了許久,才將樹根完整地挖了出來。那樹躺於好幾輛車上,就這樣隨著隊伍浩浩湯湯地被一路從楹縣帶至了京城。入城之時,還引得京都百姓圍觀。
從此,司安年的名字便在京城傳開了小門戶的少年郎,得以高中狀元,不忘斷弦之情,將與其之定情樹攜至上京,以念亡妻。
此傳言一出,上京之大戶或官員皆欲將女兒嫁給司安年作續弦——世間有此深情貌美之少年郎,若得以嫁入,必不會叫自己的女兒受了委屈,且其小小年紀,便中了鼎,又得聖上恩寵,城中人人稱羨,這樣的天賜良人,如若錯過,怕再無處去尋。
司安年自是一概回絕的,讓李耀將來說媒之人都請了回去,後來李耀煩了,便對來人道司安年有隱疾,那些人就慢慢不再來了。
司安年並未怪罪李耀,他知李耀對顧卿顏的感情。
當初招李耀進府時,司安年便因著他的身世而對他加以優待,後來他認了顧卿顏做姐姐,顧卿顏也喜歡這孩子,司安年便也在心裡將他看做弟弟了。
李耀明白,主人心裡隻有顧姐姐。姐姐臨走前曾囑咐他好好照顧主人,這也是他必須跟著司安年來京城的原因之一。姐姐教過他,與人交往,承諾最重,姐姐教他的一切,他都不敢忘,即便她不在了,他還是日日讀書習字,司安年特地為他請了個先生,平日裡,也會親自去教導他。
司安年將那梨樹挪植於京中,每日裡待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樹下,站或坐著,望著的是枯樹,想著的,是枯樹之下的殘魂,念的是顧卿顏的名字,時刻祈盼有一日她能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出現在那梨樹之下,回到自己身邊。
司府還是那個司府,司安年照著楹縣司府的格局將京中司府如樣修葺;司府不再是那個司府,這裡沒了顧卿顏。
梨樹還是那棵梨樹,隻是它不再生長,不再開花,有的,隻是滿樹的佛牌和紅綢帶,上麵所書,皆是對顧卿顏重生的奢望。
徐生來過一次,在司安年找他之前,找來了司府。
彆為她報仇——這是顧卿顏的臨終遺言。是以司安年沒有為難徐生,隻是聽徐生訴說著自己心中的憤恨。
若知有渡仙,若知那人會以命相搏,若知她愛得如此深,他絕不會走那樣的絕路。
那日,他本已出了楹縣,卻鬼使神差一般,又去了司府。他甚至不知自己何時準備了毒藥,也近乎忘卻如何給司安年下了藥。他隻知道,直到親眼看見司安年倒下,他才離開,心中是恐懼的,也有竊喜。他放不下,還是放不下。顧卿顏不會知道徐生對她的情意有多深,甚至徐生自己也未曾想到他會為了心中所愛,變得如此極端。
即便他家境再是貧寒,他從來都是正人君子,是街坊四鄰眼中用功的好兒郎,是顧老爺最青睞的才子。
可當時的徐生,甚至留了那樣四個字給顧卿顏,他知道顧卿顏會去徐家找他。他想顧卿顏或許會難過吧,但更多的是自己未能等得她情意的痛苦。他會怕她恨自己嗎?當然會的。
等他回過神來,已入了京都。
入京以來,他一直夜不能寐,不是怕自己會一朝深陷牢獄,甚至也不懼母親的安危了,他心中隻想著一件事他的阿顏會恨他吧。
徐生帶著滿腹悲腔訴著心中之苦,司安年不曾打斷,隻在聽完之後問了他一句“你真的愛她嗎?”
起初,徐生不明其意,直至司安年說不會報官,他才幡然醒悟。
“這是她的意思。她曾對我說過,你是個好人,心中深藏遠誌,可若夾在她與你母親之間,你必然走不遠。所以那時她才收下了你母親給的休書,在與我不相識的情況下和我走,她自然是怕的,可她更怕辜負你待她的好。顧家已不再,你能保得她的性命,她便很感激了。當她看見你留的信時,她也隻有心痛和遺憾,遺憾那樣好的你終是朝了模樣。可她……不曾恨你。”
“她……不曾恨你”,最終隻有這句話在徐生的耳邊盈盈回旋,他放下心來,卻是更痛了。司安年問他真的愛她嗎?以前,他是愛的,後來,他漸漸忘記了愛一個人的正確方式。
而今,他已做不到放下,便隻能照著顧卿顏心中的他去前行,去追求他原本所該追求的東西,但往後一生,他都隻能將自己埋於痛苦之中,不得釋然。
而司安年能做的事,就隻有一件,那便是等待。
度弦曾與司安年說過,這是他失敗的一次渡世,他必然會遍曆世間,去尋那挽救之法。
而今,他尋到了,所以來了。
世間萬物,皆有魂魄,既命可借,魂魄亦可。度弦遊曆時曾遇得一魂魄,冥界對其無有記載,此類魂魄,名為失魂,即便收歸冥界,也不得往生。冥王是講情麵的,最終未將其收降,而是交由度弦處置。
失魂若與人之殘魂融合,可重鑄人身,隻是壽命有限。不過,對於司安年和顧卿顏來說,能有短暫的光陰沉湎於情愛之中,也夠了。
老賈正在沉香樓的後廚忙活,忽聽到背後傳來一聲“老頭兒。”他切肉的手猛然收住,抑製不住喜悅,回頭,臉上已經笑出了皺紋。
“老頭兒,你胡子長長啦!”李耀道。
老賈忙迎上去,擁住了他,“你這臭小子,怎麼回來了?”
“回來請你吃飯哪!”
“啥?”
“這麼快,你就忘了我們賭約了?”李耀笑意盈盈。
老賈突然激動起來,“怎麼,顧姑娘……她?”
李耀點了點頭。
老賈流下淚來。
“老頭兒,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傷感了?”
“我是……為主子和顧姑娘高興。好,好,咱們去吃飯,我還得買些東西讓你帶回去。”
“什麼東西啊?”
“主子和姑娘成婚的賀禮啊。”
李耀的笑容忽然僵住,他拉住老賈淡淡道,“賀禮還是彆了,他們並未成婚。”
“這……怎麼?”老賈甚是疑惑。
顧卿顏死而複生,但壽命隻短短的幾年,她堅持不肯與司安年成婚,這樣待她死後,也不會耽誤他的人生大事。
司安年想給她一個名分,見她如此執拗,怕她會再為此出走,便沒再提了。
老賈聽完,又一陣唏噓,“這老天爺,怎麼竟做缺德事兒,讓這樣一對妙人飽受苦難。”
李耀安慰他道“他們現在這般,已經很好了,能在一起活上幾年,總好過主人獨自在梨樹下等候的那三年光陰。”
老賈點了點頭,“既如此,那還是老頭子我輸了,老頭子請你吃飯,沉香樓最好的酒菜!”
“不,”李耀笑道,又忽然正聲,“師父,他們雖未成婚,卻比尋常夫妻更是恩愛,這些年,隨著主子和姐姐,我懂了許多,成不成婚的並不要緊,重要的是,他們彼此心中時刻惦念,沒有什麼比這類情愛更深了。所以我請師父吃飯,不為彆的,隻為我當初的狹隘。”
老賈欣然落淚,“臭小子,可算長大了!”
二人便在沉香樓高高興興吃飯飲酒。
京都司府,又臨芳春,東梨雪落,更盛當年,顧卿顏依偎在司安年的懷中,安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