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子,宮裡發生的事,阿郎已經知道了,您不必擔心。”餘良上前,頓了頓又說,“還有,二郎回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王樂瑤愣住,不確定地問:“父親回來了?”
餘良鄭重地點了點頭。
父親竟然回來了!她剛剛才夢見父親!
王樂瑤一時抑製不住激動的情緒,險些被門檻絆倒,幸好竹君扶住她。她也顧不得禮儀,提起裙擺就小跑起來。下人很少看到四娘子如此急切的樣子,來不及行禮,紛紛避讓到路旁。
王樂瑤幾乎是一口氣跑到沁園,一眼就看見了桃樹下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眼眶瞬間濕潤,叫了聲:“父親!”
王執回過頭,大步走了過來。
“阿瑤!”
王樂瑤撲進他的懷裡,淚水洶湧地掉落。她很久沒有這樣放肆地哭過了,當她還是個孩子,可以自由地顯露情緒時,她都很少哭。因為她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不能軟弱的,那樣會叫父親為難。
“孩子,你受苦了。”王執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輕地拍她的背。
父親的懷抱雖然沒有那麼寬厚,甚至都是骨頭,靠起來並不舒服,卻有一種令人依戀的感覺,就像包容萬物的大海一樣。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多年,也隻有在父親麵前,她才可以儘情地流露出真實的一麵。
王樂瑤發泄完情緒,拿手巾擦掉眼淚,鄭重地行禮,“女兒叫父親看笑話了。”
王執搖了搖頭,凝視著她,“你已經做得很好,對自己不要太苛求。”
王樂瑤發現父親又瘦了許多,幾乎撐不起身上那件已經被磨破邊的寬袍。他明明比伯父還小幾歲,眉眼相似,看起來卻比伯父蒼老。她伸手摸了摸父親兩鬢的霜白,心疼地說:“您怎麼生了這麼多白發?”
父親已經不問政事了,還有什麼可操勞的?
王執沒有回答。
竹君這個時候才過來行禮,“主君,您終於回來了!娘子一直都在思念您!”
“多虧有你一直陪在阿瑤身邊。”王執溫和地說,“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應該多謝你。”
竹君的眼睛也有些紅,哽咽道:“主君快彆這麼說,當年要不是您把婢子撿回來,婢子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都彆站在這裡了,進去說話。”王執說道。
王執和王樂瑤相對而坐,竹君帶侍女去準備茶點,給他們父女留出單獨相處的時間。
王執看到人都出去了,低聲說:“我這趟回來,是帶你走的。”
王樂瑤聽了,心漏跳一下。
“我知道你不願入宮,所以安排了人手,謝三郎會帶你走。”王執看了外麵一眼,“你們可以到魏國去,也可以去南方,或者乘船去更遠的地方。你從小的願望,不是周遊列國嗎?父親一定會成全你。”
王樂瑤先是愣住了,然後連連搖頭。
“父親,我們不可以這麼做。這是置王家和謝家於巨大的危險之中。而且陛下,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王執冷聲道:“王家將你推給那個暴君之時,何嘗顧念過你!你也不用顧念他們,王謝百年名門,不會連這點自保能力都沒有!阿瑤,拋開那些身份和責任,為父隻希望你餘生能平安快樂。彆人我管不了。”
王樂瑤鼻子一酸,溫柔地說:“父親,聽到您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之前知道要嫁給陛下時,我的確很害怕,也不想嫁。可現在,我不那麼想了。或許陛下跟前朝的皇帝不一樣,並非仁君。可正因為如此,我到他身邊,才可以做更多的事。至於謝羨,我們一起長大,對我很好,但我對他並沒有男女之情,既然兩家已經退婚,不能再連累他。”
“阿瑤,你不要總為彆人想,能不能為自己想一次?你不喜歡謝三郎,那為父就親自送你走。”王執頓了頓,“立後詔書還沒下,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到時隻說你是突發急病沒了,皇帝會另外選後的。”
王樂瑤覺得父親想得太過簡單,她比父親了解蕭衍,“我真的不走。我不想有那麼人為我去冒險,陛下,也並非民間傳言的那般不堪。做世家婦,平民百姓,也許可以一輩子平安無憂,但我記得父親在我小時候說過,唯願明君在堂,四海升平。我雖是女流之輩,也想輔佐明君,達成父親所願。”
王執看著她認真的表情,知道她是不會走的。
哪怕她是被迫的,百般不願,但為了打消他這個父親冒險的念頭,也要這麼說。
“阿瑤,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你入宮,宮門似海,便再無法回頭。”
王樂瑤點了點頭。
“先前,我一直很迷茫,不懂人生的價值在哪裡,就算嫁給謝羨,也不過做個世家婦,重複如今的日子,一輩子好像就能看到頭了。可那日,當我在洛陽館與方繼堯下棋時,忽然明白,我受琅琊王氏的栽培,應該走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比如陛下的身邊。也許我可以做很多事,雖然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父親,今日入宮,有人挑釁四大姓,我說四姓是繁星滄海,世人難望項背。我是其中的一顆星,一朵浪,也想貢獻一份力量。”
王執沉默。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兒,她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不可能再勸回來。
“阿瑤……”
“女兒已經長大,不想父親再為我煩心。”王樂瑤說,“父親就成全我吧。”
王執無話可說了。
“主君!”竹君端著茶點走進來,“剛才府君派人來傳話,要您馬上去他的書房一趟。”
王執起身,他知道這趟回來,阿兄肯定會找自己,早有準備。
“阿瑤,我去去就回。”
春日的午後,微風陣陣,送來窗外竹葉的清香。王允坐在書房中,翻看族譜,聽到敲門聲,便道:“進來吧。”
王執除履走進去,對王允行禮:“見過阿兄。”
王允抬頭看他,驚了片刻,“你這白發是怎麼回事?”
王執隻是坐了下來,淡淡地反問:“阿兄喚我來何事?”
王允看出他的疏離,他們兄弟同出宗主房,才華不相伯仲,從小便是對手。高門間的兄弟,至親至疏,畢竟宗主的位置隻有一個。
王允把族譜放在書案上推了過去,“有人找阿瑤的麻煩,拿她的生母說事,企圖阻止她被立為皇後。我找你過來,就是商量對策的。”
王執沒有拿那份家譜,而是看向王執,“阿兄可問過阿瑤,她願不願意做這個皇後?”
王允被他問住,然後笑了一下,“你在山中呆傻了嗎?母儀天下,是世間女子夢寐以求的,彆人求之不得,阿瑤有何不願意的?陛下立她為後,是她的福份,對我們王氏來說,也是無上的榮耀。若她不願,是因為年少無知,你應該從旁開導。”
王執慢慢地說:“當年阿兄和長公主知道景融要改立太子妃的時候,逼我離開,孤立景融,強迫他收回成命。因為阿兄知道,景融是個寬厚的孩子,你的女兒嫁給他,就算日後不受寵,也絕不會受委屈,你不允許太子脫離士族的掌控。而今上暴虐無度,厭惡士族,你舍不得自己的女兒,便把阿瑤送去,以此保住王家的後位。但這跟讓她去跳火坑,有什麼分彆?你們就是如此回報我當年的隱忍和退讓的嗎?!”
王允的臉色沉下來,半晌都沒有說話。然後他露出審視的表情,“這麼說,廢太子真的在你那裡?”
“我沒見過景融。”王執撇開臉道,“阿兄也不用在他身上花心思。他失去所有,已經沒有任何威脅和價值。”
“王執!”王允喝了一聲,“你給我收起那種態度!這些年,你可以安安穩穩地隱居山林,養鶴種花,都是托了王家的福!你的女兒,我有虧待過她分毫嗎?你們都是王家所出,享用世間最好的一切,受世人的推崇,如今阿瑤得陛下青睞,是她的福份,她也應當為王氏全族挺身而出。如果陛下能看上阿瑾,我也絕無二話,立刻送她入宮。我現在,是為你的事善後!”
王允說完,將族譜狠狠地摔在地上。
“你想因為當年的事,讓你女兒,讓我們王家蒙受奇恥大辱,還是跟我一道想辦法,將此事圓過去,好好考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