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之境的風雪, 與無為宗一點都不同。
無為宗的風雪, 相比之下簡直就像江南細柔的言語, 毫無殺傷力。可極北之境的氣候, 卻真正是風刀霜劍,沈知寒稍一失神, 便險些被雪片割落一片袖角。
他立即張開靈力罩將自身與君無心護住,隨即向著不遠處的天際望去。
像是有人在灰白宣紙之上潑了一片亂墨, 天際濃雲參差不齊, 連帶著空氣都帶著些扭曲的意味。
而就在地平線儘頭,一座畫棟雕梁的高塔默然矗立, 在風雪儘頭若隱若現,不似真實之景。
“那是幻影。”
身後傳來君無心的聲音, 沈知寒回頭, 便見對方微微笑著, 卻伸手指了另外一個方向:“在那邊。”
“所謂海市蜃樓, 多為迷惑人眼之用, 需用心看。”
他聲線溫柔,抬手遮住沈知寒的雙眼:“放出神識, 便可感應到。”
視線被遮,沈知寒下意識便按照君無心的示意放出神識,果然在與所見的高塔完全相反的方向發現了另一座真正的高樓。
神識探物,比肉眼看到的更為精密許多。
沈知寒正在為這高塔的簷牙高啄與精巧雕塑驚歎之時, 君無心的嗓音卻再度響起:“你一貫不喜歡使用神識, 可有些情況下神識亦能助你良多, 甚至成為能護住你性命的關鍵。”
沈知寒卻怔了怔,垂下眸來。
對方說話的語氣,與幼年時期帶著自己誦讀經文心法的師尊語氣並無不同。
溫和縹緲的嗓音中含著淺淡笑意,讓人不由自主便會想要聽從於他。
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妙。
“是不是有點分不清楚了?”
沉寂了一路的少年嗓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君無心其實是與慕逸塵表現於人前的性格最為相似的一個化體,你分不清也屬正常。”
“你舍得出來了?”沈知寒眉梢微挑,隨即操控著腳下清雲向真正蜃樓的方向飛去。
白樹“咦”了一聲:“怎麼你們巫山雲雨的時候我還要隨時待命嗎?我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頓了頓:“我適才分析了一下,君無心現在的情況是神魂中屬於本體的記憶被激發,並遮蓋了他自己的記憶,並不是真正成為了慕逸塵。因此,當你們在蜃樓成功恢複記憶之時,便是君無心恢複之刻。”
沈知寒應了一聲:“那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師尊還會記得嗎?”
白樹一噎:“這……我就不清楚了。”
沈知寒歎了口氣:“那師尊這些被激發的本體記憶,在他恢複後又會如何?”
“本體記憶雖然遮蓋了他如今的記憶,可既已被激發,自然也就不會再度消失了,”白樹突然想到什麼,驚奇道,“沈知寒同學,你是想……”
“不錯,”沈知寒應道,“若要徹底保險,師尊體內關於本體的記憶一定不能留著。”
“可你有沒有想過,這對慕逸塵也不公平?”白樹有些猶豫,“當初一分六,也是他不得已之舉,你這樣做,豈不是完全杜絕他恢複的可能了?”
前者聞言,下意識望了一眼默默立在自己身側的君無心,複又垂下了眸:“你就當我是個自私的人吧,我不想背負六條人命,更不希望他們是為我而死,所以我現在能做的便隻有想儘一切辦法避免他們死掉。”
“……至於慕逸塵,我隻能向他說聲抱歉了。”
白樹也歎了口氣:“那你可要想好了,對抗天命這種事情,很少有人能成功的。你這樣做的後果,不僅僅是慕逸塵不能恢複,就連拯救世界的重擔也會全部落在你的身上……”
沈知寒一聲輕笑:“這些話你已經提醒過我一次了。”
清雲穿過如刀風雪,被天光遮蔽的景象終於出現在二人眼前。
所謂極北之境,乃是整個世界最北邊的屏障,連空間之力在此都極為活躍,凝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外部的風雪隻是障眼法,真正的極北之境,乃是充斥著空間亂流和風暴漩渦的艱險海域!
沈知寒望著先前初見的高塔影像之後的巨大漩渦,心中終於暗自捏了把冷汗——若是沒有君無心的提醒,他也許真的會徑直一頭衝進了巨大的漩渦之中。
所謂的蜃樓,乃是在海平麵最遠處的一座百尺高塔。遠遠看去,仿佛脫離於這個世界之外,戴著神秘的光芒與獨特的氣息。
既如此,那所謂的海市,大概說的就是這片空間之海了吧。
白樹悠悠道:“海市蜃樓嘛,其實並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他來自於另一個世界,所以才會在極北之境的邊緣,因為兩個世界正在融合之中,所以蜃樓的位置極為難找。”
沈知寒有些不解:“所以去蜃樓就是要穿過世界的屏障,去到另一個世界嗎?”
白樹道:“也不完全是。蜃樓所在,其實是兩個世界已經完全融合的部分。空間之海,就是為了保護這一部分的空間而產生的。這一部分的空間相當於新生的空間,極為堅固,又脫離原本的世界之外,所以對君無心身上的世界枷鎖沒有任何緩解作用,而那些虛空之魔也根本沒有辦法可以攻進來,所以其實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知寒似懂非懂的應了一聲,隨即轉頭望向君無心:“我們先下去吧。”
後者點了點頭,他便操縱著二人腳下的青雲,緩緩落在了三樓門口的水麵上。
根據門外的氣息看來已經有人先人一步進入蜃樓之中,沈知寒凝神感應了一下,便發現了謝長留的氣息。
看來謝長留與盛彌煙,已經先二人一步趕到,而且已經進了蜃樓。
“你再仔細感應一下,”白樹道,“你那惹禍精小師妹也早就進去了——真神奇,她的氣息怎會如此微弱?倒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修士,反而像是一株植物……”
“……阿念怎會如此輕易便找到蜃樓的位置?”沈知寒有些不解地望向高聳的門庭,疑惑道,“即便她先我們一步向北而行,此刻也應該剛剛好趕到極北之境而已啊?”
一直沉默的君無心終於開口了:“這孩子與極夜之間應該有一種很奇特的感應存在,使她能通過感應來尋找到對方的位置。”
他轉眸向沈知寒笑了笑,輕聲道:“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待我們進去寒寒便能知道了。”
沈知寒聞言,也隻好熄了追問的念頭,跟著君無心緩緩邁向了大門口。
“錚——”
一聲清越琴響,驟然在二人推開金玉交錯大門的瞬間響起。
沈知寒腳步一頓,一股極其幽微的香氣便緩緩從殿內飄出。
樓外是狂躁磅礴的空間之海,樓內卻是平滑如鏡的清澈水潭。
一束天光透過大殿正中央高懸的一隻鳳凰雕塑,傾灑在一座白玉雕成的巨大蓮花之上。
燭火沿著將正圓形大殿分割成八個部分的“米”字形走廊由外而內將黑暗驅散,不過呼吸之間,空曠大殿之中便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所有被分割而出的水潭之中都遍植白蓮,數量之多之密,令人瞠目。
隨著燈光的映射,一道白衣人影終於從盛放的白玉花瓣之中緩緩現形。
淙淙琴音由蓮台中央流瀉而出,與嫋娜蓮香一同裹挾纏繞著,將溫暖平和送入來人心底。
那是一名極其溫和俊美的男子,麵含淺笑,令人第一眼便能對其心生親近之意,哪怕是比起君無心來也是不遑多讓。
精致蓮冠將他一頭曳地青絲極為整齊地束起,額心一枚水滴形狀的剔透墜飾被一根極細的銀鏈從發冠底部懸下,在潤玉般的眉眼間投下錯落的光影,又為他平添了幾分出離塵世的疏離感。
察覺到有人前來,他撥弦的纖長手指一頓,隨即緩緩抬起頭來。
大殿之中餘音回蕩,男子一直微闔的雙眼緩緩張開,現於燭光之中的卻是一雙剔透的淺碧色眸子,眼波溫柔,好似能包容一切的清泉。
他整頓衣裳,不緊不慢地起身,繡滿蓮紋的白衣便層疊垂落,如同緩緩綻放的白蓮:“今日貴客很多啊——”
他望著立在台下不遠處的沈知寒與君無心,輕笑道:“二位也是要來找尋失落記憶的?”
被人一語將二人前來的目的點破,沈知寒先是一怔,便也不再客套,有禮道:“正是,不知閣下可是蜃樓之主?”
“曾經不是,”男子輕笑,“不過如今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