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驚鴻一瞥(1 / 2)

民國繁花夢 道芝道 6199 字 4個月前

寧州的酈城,有一大戶的府宅,處處顯著前清的遺風:宅門兩側各一朱漆大圓柱,正中掛一方硬木棗紅底的牌匾,刻金字楷書“沈府”二字,四方透雕雲龍紋,鑲以象牙搪瓷,兩邊掛著絹底彩龍呈祥六角垂穗的大燈籠。這沈家可說是世代簪纓的舊族,如今這宅子的主人叫沈乾鶴,他祖父年紀輕輕就做了知府,官至按察使;他父親為人更是長袖善舞,一路官運亨通,等做到京官時,清廷卻沒了,人也死在革命軍手中。

到了沈乾鶴這一輩,沈家便開始顯出衰敗的跡象,隻靠著祖上幾輩的積累,勉強維持門麵。沈乾鶴在弱冠之年,娶了鄰縣大商賈之女。自兩家聯姻後,沈家才重新興旺起來。這位新夫人生得貌美,又有旺夫之運,照理應深受沈乾鶴喜愛,然而兩人婚後並不和睦,這其中緣由,外人並不得知。

這位夫人隻孕有一女,取名沈涵初。沈涵初出生不久後,他父親又相繼娶了兩位姨太太,各生了一子,很是受寵。而她的母親自誕下她後,常年在宅子一角的佛堂誦經念佛,不理家事,對她這個女兒也是置之不理,沈乾鶴對她更是不重視了,兩個姨太太便蹬鼻子上眼,背地裡常常虐待她。

沈涵初十七歲那年,恰逢寧州新任督軍上任。這新任督軍姓譚,原在豐平的內閣做著教育次長。因前任督軍被議會彈劾下了獄,這肥缺便落到了他頭上。

寧州乃是南方最富庶之地,之前南北割據各自為政時,寧州便是南方的京都。後南北統一,定都豐平,北方軍閥之首馮世年做了大總統,南方的民主黨人唐國欽位列內閣總理。

如今南北已議和多年,總統總理早已貌合神離,矛盾重重。寧州督軍自是南北各派係必爭之位。總統府與內閣對各自的推選的人員爭執不下,一時間陷入僵局。因兩方互不相讓,最終隻得推了這個無黨無派的教育次長去做這寧州督軍。

譚督上任之後,在寧州大興教育。當地教育司和商會投其所好,每年都會資助一批品學兼優的學生留學法蘭西與日本。沈涵初原在寧州的女子學堂讀書,等畢業之後,免不了回到她那個深惡痛絕的老宅子,做個待字閨中的小姐,被兩個姨娘隨意說一門親事,一輩子框死在一方小天地裡。一想到這個,便很是絕望,因而她在學堂裡格外刻苦,取得了赴法留學的名額。

登船那一刻,沈涵初在甲板上,對著逐漸遠去的寧州看了許久,終是轉過身去。海岸線上,酡紅的朝陽帶著萬丈霞光冉冉升起,像一塊鳳血美玉,驅走了最後一絲黑暗。晨風攜了些海水的腥味,噗噗地吹在臉上。沈涵初靠在圍欄上,拂了拂被海風吹亂的頭發,隻向海另一邊看去,臉上的笑容宛若新生。

七月的午後,天空湛藍得一絲雲兒也沒有。院子裡的玫瑰花——滴血的紅,嬌嫩的粉,無瑕的白,鬱鬱蔥蔥,就像這法蘭西的夏天,開得浪漫又肆意。沈涵初悶在屋子裡,昏昏地打著瞌睡。沒什麼風,綠樹枝條兒卻能輕輕搖擺著,逗弄著四處的爛漫的鮮花。

午後的悶熱就似一劑催眠的藥,她一睡便沉沉地睡到黃昏。她的寓所朝南,正是向陽的一麵,醒來後便是一身膩汗,似乎剛從鹽海裡撈出來的一般。

沈涵初起身,拉開鵝黃色的珍珠羅窗簾,從拱圓的玻璃窗眺望出去,正好可以望見綢帶似的長河。

那河回環旖旎,水兒藍湛湛的,兩岸是樹木蔥榮,蒼翠欲滴,她每每瞧著,都覺得那綠意要曲曲折折地蔓延過來,爬上她的窗子,一直涼進她的肌膚裡……河流繞著附近的幾所學校,總能看到一些學生歡呼雀躍結伴劃船,遊泳,好不愜意。

沈涵初長大的寧州,是晚清幾大開埠通商的口岸之一,西人較多,常開風氣之先。至民國年間,西方風行的體操、遊泳、網球這些運動更是寧州時興起來。她在國內就讀的女子中學,便有敦請名師加授她們遊泳術,她自小就喜歡戲水,在此項上倒有些天賦,隻是那時校內皆是女學生,她自是不必顧忌,然而公共場合,確是不敢穿了泳衣肆意遊的。

今日她睡醒後渾身蒙了一層汗結的鹽霜,難受得要命,又被那沁涼的綠意挑逗著,便實在按捺不住了,從箱底翻出泳衣換上,外麵裹了件長裙便出門了。

她的房東太太是個法國老婦人,銀黃的頭發,深凹的藍眼睛,常穿著一套黑色洋紗裙裝,每日黃昏,都會蠕動著她臃腫的身軀在院子裡侍弄花草。她因長年接待中國留學生做房客,也會說幾句生澀的中文,見了沈涵初匆匆出門,跟她打了聲招呼:“密斯沈,出去了啊。”

沈涵初笑著向她點點頭,應道:“嗯。”又覺得話語單薄了些,便加了句:“您種的玫瑰開得真漂亮。”

老婦人的臉立刻笑成了一朵乾皺的玫瑰。

等她走至河邊,正好是夕陽西下,金色雲彩,粉色霞光在蒼翠山邊不知勾勒出多少層雅致的顏色。她踩在厚軟濕潤的綠草上,心如那夕陽般要化在碧幽的水中。她褪去了長裙,綰了頭發縱身躍進了河裡,清涼的河水潤過肌膚,耳邊也是嘩嘩的水聲,所有的燥熱煩悶都消散了,她似一尾輕盈的魚肆意地在水中遊戲著,快樂地哼起小調……

不遠處的石橋下,飄著幾尾小舟,有人撐著長篙在那裡高歌。小舟上躺著好些年輕的男學生,腳邊全是橫七豎八的酒瓶子。喧囂吵鬨聲中,夾雜著幾聲法國女人輕浮的笑聲。

原是河畔金柳、水歌蕩漾的良辰美景,船上那些人,卻不知為了何事起了爭執。一時間,叫罵聲、扭打聲、酒瓶子碎裂聲徹河畔。沈涵初皺著眉頭往那邊望了望,正想悄悄地遊到岸邊離開,卻聽“噗通”一聲,頓時水花四濺,有人落了水。

船上的女人開始尖叫起來,那些鬨事的人卻還兀自打得不可開交,全然不顧有人落水。

沈涵初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鑽到水下一看,隻見一個人掙紮著往下沉,掛了彩,鮮血混著河水汩汩地往外流,四周頓時變得混沌一片。

那人穿了件法式的白襯衣,扣子解開了一半,白襯衣裡灌滿了水,像一張巨大的網膨脹開來。等沈涵初遊到身邊時,他已是半昏迷狀態。他身量高大,沈涵初雖然水性好,到底是個纖弱女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拉上岸。

夕陽已完全褪下山去,山間的晚霞也黯淡下來,朦朦暮色中,她看了看被救上岸的男子,麵色慘白,嘴唇發紫,額頭像是被酒瓶子砸傷了,還在不停地流血。她忙解下他濕透了的襯衫,擰乾了水壓在他額頭止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雙手交疊在他胸肋下反複按壓著,許久之後那人終於吐出幾口河水,猛烈咳嗽起來。

沈涵初這才鬆了口氣。

橋邊的一葉小船往這裡劃了過來,船上幾個少年遠遠地喊著:“顧少——顧少——”

沈涵初見自己衣不蔽體,心下一慌,便要往樹林子裡鑽,剛要站起卻被拽了回去,她回頭一看,那受傷的少年竟然拉住了她的手。

那少年的雙眼半睜著,瞳孔還有些渙散,卻定定地看著她。

眼見那小舟越靠越近,她有些急了,奮力掙開了他的手,向林子裡跑去。

那少年張了張嘴,終是昏昏沉沉,使不出半分力氣了,便隻能由著那一抹倩影,在他眼眸中躍動著,消失在煙樹迷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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