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梳妝台前梳頭發。梳妝台邊的牆上掛著日曆,厚厚的一疊,是很粗糙的紙,上麵還有未打成漿的甘草屑。她將昨天的日曆撕了下來,露出新的一張。
她用手指撫著那西瓜紅的粗體字,這是她的生日。可是,被忽略久了,她早就覺得這生日,和一般的日子也沒什麼區彆。
她在酈城那座宅子裡時,生辰向來是沒人記得的。隻有她九歲那年,已經是晚上了,何媽突然端著一碗麵走了進來,擱到她麵前,笑著道:“今天是小姐的生辰,要吃長壽麵的。”
她怔了怔,看著何媽。何媽又從身上掏出一朵朱霞色的綢花,塞到她手中,說:“小姐生辰,何媽也買不起什麼貴的東西送你,這花你紮辮子時戴著一定好看。”
她起先一直不明白生辰是什麼意思,現在聽何媽說了,突然懂了。
生辰,生辰,她兩個弟弟生辰時,家裡總是大擺筵席。父親,姨娘都樂嗬嗬的,抱著他們又親又笑,大廳裡賓客滿堂,前廳的香枝木大長案上堆滿送來的禮物。她一直很羨慕,也一直以為隻有他們是有生辰的,現在她懂了,原來她也有生辰,她也有!可是隻有何媽記得,隻有一碗麵。
這強烈的反差令她無法接受,索性不知道倒好,可何媽偏要讓她懂得。這一點點的溫情,更讓她冷得徹骨!
她突然氣憤,氣得咬牙切齒,拾起桌上那碗麵向何媽砸了過去,那青瓷碗砸到何媽肩上。何媽吃痛地叫了一聲,一根根的細麵混著湯和油,在她的藍布褂上拖出一大片汙漬。瓷
碗落下,“當啷”一聲碎了一地。
何媽目瞪口呆,半響才慢慢蹲下身,收拾了一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含初看著桌上的綢花,一把抓過朝她的背影扔了過去,尖銳地喊道:“我才不要你的東西,我才不要呢!”
何媽還是沒有回頭,那綢花輕飄飄的,扔也扔不遠,又落回了她跟前。
屋子裡靜悄悄的,又隻剩她一人了,她在這個家裡向來沒什麼地位,隻有何媽對她好,可現在何媽也一定討厭她了,她咬著嘴唇,嚶嚶地哭了起來,也不知哭了多久,屋子裡的一
切都是冰冷,唯有眼前那朵朱霞色的綢花,暖暖的像團小火苗。她扔了它,又撿了起來,收在一個紅木小錦匣裡,從來沒有戴過。
後來上了高小,女學生們早就不時興戴花了,卻喜歡紮發帶。那是一種細長條的綢紗,
有素緞的,也有織花的,各類顏色的都有。女學生們用發帶在腦後束成一個蝴蝶結,也有係在辮子末梢;梳雙圓髻的就盤在發髻裡。她也趕時興買發帶來紮頭發,買的都是朱霞色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覺得朱霞色特彆好看。尤其是去法國時,飄零異國,那朱霞色的發帶戴在頭上,她心裡就有一點溫暖。
……
她一麵回憶,一麵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知何時又流下眼淚來。她沒去擦,隻是揚起嘴角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怎麼今天這樣多愁善感起來。”
她梳洗了一通,換上衣服,卻不知道要去乾嘛。她突然有點恨今天是禮拜六了,不用上課,便有一天的空閒來沉浸在回憶裡。
她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腦中各種思緒碰撞著,爭吵著。她快要瘋了,便抓起一把油紙傘衝出門。她到了街上,卻是一樣的茫然。走了好一會兒,想起武和路上有一家很有名氣的西餐廳,寧陽城裡生活較為西化的闊人們辦宴會,都會去那裡訂西洋蛋糕。既然沒人為她過生日,那就自己為買個大蛋糕。想到這裡,她心情好了些許,往武和路走去。
那西餐廳叫楓露餐廳,褐色耐水磚砌築,紅瓦屋頂,羅馬式拱券形的落地窗,穹頂裝著彩色玻璃。城裡的闊太太和小姐們,還有租界的洋人,總喜歡來這裡消遣。沈涵初原本打算在裡麵坐上許久的,可一個人坐在這裡吃生日蛋糕,總有些淒清。她實在坐不住了,便讓西崽來將蛋糕打了包,提著離開了。
等她回到白馬巷,便又是過了許久。遠遠地她看到自己住的那幢樓下站著個人,藏青色的毛嗶嘰西裝,也是撐著明黃色的油紙傘,看那身影,像是楚劭南。沈涵初心中緊了緊,緩緩向前走去,眼前的那個人忽然一轉身,油紙傘往後靠了靠,露出一張文質彬彬的臉來——果真是他。
楚劭南見到她,一路跑到她跟前,陰霾的雨天裡,他卻笑得一臉明媚:“我剛剛去你家敲了半天的門,沒人應,就想著在門口等一會兒碰碰運氣,興許能等到你。沒想到還真被我等到了!”
她見了他有些詫異,問道:“楚先生找我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