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嬋是六年前入的城主府。
為了湊齊給親弟測試根骨的銀錢,以求得拜入城主府做外門弟子的機會,她的母親毫不猶豫地將她捆了,賣入城主府做下等奴仆。
那時辛嬋的母親或許不知道,是她親手將自己的女兒送入了這世間最深的煉獄。
也許,她也根本不會在乎。
烈雲城百年根基,那秘寶便是立城之本,可時至今日,烈雲城卻已愈見式微,而那件秘寶也早已不是如今的烈雲城主予南華所能鎮壓得住的了。
也是因此,他方才想出了以人命血肉來加固陣法的法子。
最好是像辛嬋這般被買進來的下等奴仆才好,即便是死了,也根本不會有人在乎。
就如同予明嬌所說的那樣,若非是她,辛嬋早在四年前,便已被獻祭,隻能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在城主府之下的地宮裡,辛嬋度過了最為煎熬痛苦的兩年。
因為在被獻祭給陣法之前,她和那些被關在地宮底下的下等奴仆們都一樣,需要每日浸泡靈草藥浴,而於他們這些沒有絲毫修為的普通人來說,那些靈草的靈氣浸潤到他們的軀體裡,便在他們身體裡的每一寸血脈裡衝撞,如綿密的針刺,令人痛不欲生。
而為了避免他們有逃離地宮的可能,每一個奴仆的肩胛骨處都會被釘上一寸魂釘。
隻要離開城主府,魂釘就會消融掉他們的血肉。
可即便如此,辛嬋也還是逃跑了。
辛嬋跑出地宮的那日,她唯記得那時的天色很亮很亮,刺激著她的視線好似籠上了一層朦朧的紗。
在漆黑的地宮裡待得久了,她幾乎都要忘記烈雲城的極晝該是什麼模樣。
嵌著鐵刺的鞭子抽在辛嬋的身上,帶出一道淋漓血痕,她摔倒在地,被身後追趕上來的人踩著脊背,按在塵土裡。
一雙繡著粉白芍藥的繡鞋映入眼簾,鵝黃色的衣袂被微風吹著,好似湖麵漣漪一般微蕩。
手執素紗團扇的少女立在她眼前,所有強烈的光線都已經被她纖瘦的身形遮擋,逆著光時,她的麵容在辛嬋眼裡並不真切。
辛嬋隻見她以扇遮麵,蹙起秀眉,踩著細軟薄底的繡鞋後退了兩步。
也許是那時候的辛嬋看起來足夠狼狽,足夠可憐,令這位從來未見過絲毫血腥的嬌小姐起了些許的憐憫之心。
於是隻她一句話,辛嬋便從即將獻祭的死奴,成了她蘆汀院裡的侍女。
辛嬋是感激她的。
故而這四年來,她一直儘心侍奉予明嬌。
她或許永遠都逃不出這個地獄,因為她肩胛骨處的魂釘便是困住她的枷鎖,鎖著她的軀體血肉,永遠陷在這四四方方的迷宮裡。
“辛嬋,該是你報答我的時候了。”耳畔是予明嬌清晰的聲音,可辛嬋盯著銅鏡裡的自己,卻慢慢變得恍惚起來。
“小姐,”
她忽然喚了予明嬌一聲,“你當初,為什麼救我?”
予明嬌一手扶在辛嬋的肩,聽見她的這句話時,她也許是有一瞬認真回想過的,但那或許於她而言到底不是什麼重要的記憶,於是她哂笑,“重要嗎辛嬋?”
銅鏡裡映照出予明嬌那張嬌豔動人的麵龐,辛嬋看清了她眼底的嘲笑。
後來內室裡便隻剩下辛嬋一人,隻因換臉的幻術若要再逼真一些,便必須要用刀刃將被施術人臉部的皮肉割開一些,然後再塗抹一種特製的藥液,而這種藥液無法保存,隻能在需要使用的時候調製,才能達到那種以假亂真的奇效,所以此刻,予明嬌便是和驚春調製藥液去了。
當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的時候,辛嬋聽著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那熟悉的鈴鐺聲,便知道來人不是予明嬌,而是沅霜。
果然下一刻,她便在鏡子裡看見沅霜掀開珠簾走了進來。
“辛嬋,”
沅霜見她被綁在那兒,便眉心一跳,匆匆過來,“我今日便覺著小姐和驚春都有些不對勁,果然……”
“辛嬋,她們這是要做什麼?”沅霜伸手想要去觸碰辛嬋身上暗紅如絲的繩索,卻什麼也觸碰不到。
她同辛嬋一樣,皆是凡身,根本沒有辦法解開這樣的術法。
“姑姑,您……”
辛嬋動了動嘴唇,可“彆管我了”這幾個字還未出口,便有鮮血如簇迸濺到她的臉頰,星星點點,血腥彌漫。
辛嬋呆呆地望著沅霜腰腹間被一柄長劍破開的血洞,她的眼睫上仿佛還有血珠墜著,拖著她的眼皮更沉。
沅霜倒在地上時,辛嬋眼睜睜地看著殷紅的鮮血從她的身下漸漸蔓延出來,刺目的紅浸染著她的視線。
也是此刻,辛嬋才知道,原來予明嬌走時便在她掛在床柱旁的那柄劍施了法術,一旦有人靠近,那柄劍便會刺穿來人的軀體。
明明那日,辛嬋才見明煬小公子用這柄寶劍在瓊樓下的那片冰湖上挑起冰雪雕了一尊蛇女像,後來這柄寶劍便被予明嬌奪了來,而那時覆在劍身的冰雪已成了如今這般殷紅刺目的鮮血。
“姑姑!”辛嬋眼眶驟紅。
然後她便像發了瘋似的用力掙紮,暗紅色光線越收越緊,幾乎要嵌進她的血肉裡去,將她生生勒死。
“姑姑……”她一聲又一聲地喚。
沅霜口中有鮮血湧出來,瞳孔驟然渙散。
也是此刻,辛嬋穿著的那件衣裳開始散出淡金色的光芒,使得原本束縛著她的暗紅光線驟然崩裂。
辛嬋跌下凳子,她顧不得其他,連忙便去扶沅霜。
可當她顫抖著伸手去探沅霜的鼻息時,便發現她已經沒有了聲息,唯剩那雙眼睛仍未合上。
予明嬌應該是也察覺到了自己留下的術法被人觸發,當她匆匆趕回時,便看見辛嬋呆呆地跪坐在地上。
予明嬌看清了辛嬋懷裡的沅霜腰腹間的血洞,也看清了那一地蜿蜒的鮮血,她何時真的看過這般血腥的場麵?登時便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可笑的是,偏生是她這般從未見過血腥的人,在那柄寶劍上留下的術法卻也足夠狠毒,不曾留有一絲餘地。
驚春反應迅速,當即便一揮袖,苦澀的藥粉味道彌漫出來,辛嬋懷裡的沅霜便在刹那間化作了燈影下星星點點的螢痕,刹那隕滅,消失不見。
昨日還曾鮮活的那樣一個人,就這樣在自己的臂彎裡消失……辛嬋怔怔地望著自己那一雙殘留著殷紅血跡的手。
“你是怎麼掙脫我的術法的?”等驚春處理完沅霜的屍體,予明嬌才執一把絹紗團扇半遮著臉,立在珠簾後頭質問辛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