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謝靈殊憑著“簡夫人”的身份,尋了什麼門路,與那正清派的少陵長老搭上了關係,才使得辛嬋與他能夠跟隨那些因賀壽來此的宗門人離開烈雲城。
烈雲城最外層的城門到底是個什麼模樣,辛嬋這輩子也是第一次見。
她以前從未想過,這輩子會有機會走出這座城。
極夜籠罩著這座城池,所有絢爛瑰麗的極光都在城廓之後形成了最為壯闊神秘的風景。
風沙揚起,嗆得辛嬋咳嗽了兩聲,她掀著簾子最後望了一眼那漸漸在塵埃彌漫間隱沒成最模糊的影子的烈雲城。
那一瞬,好像束縛在她身上多少年的枷鎖,已經徹底斷裂。
放下簾子,辛嬋坐正,聽著馬車轆轆聲響,也始終未迎上坐在她身旁那人的目光。
馬車裡隻有謝靈殊與辛嬋二人,他見她沉默垂首,坐得端正,便伸手去摸她的發,“還在生我的氣?”
辛嬋反應很快地偏頭,躲開他的手,仍不肯說話。
謝靈殊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衣袖處的褶皺,如今幻術加身,他看起來仍是女子的模樣,“你究竟是在同我生氣,還是在同你自己生氣?”
他好像總是能如此輕易,且平淡地戳穿她的心事,且從不給她留有任何一絲餘地。
辛嬋有些惱怒地抬眸望他。
“想報仇嗎?”
謝靈殊卻含笑遞上一枚果脯塞進她的嘴巴裡。
辛嬋一愣,下意識地咬住那枚果脯。
風乾稍硬的果脯上裹著一層糖霜,糖霜在她的舌尖化開,甜滋滋的味道席卷味覺,她盯著他片刻,乖乖地點頭。
謝靈殊仍然在笑著,那神態總是溫柔的,他再一次朝她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小蟬,總有一天,你會再回來這裡的。”
他的聲音慢悠悠的,“來日方長,不必著急。”
六日的時間,馬車行進至靠近碧晴海的小鎮上,正清門的少陵長老便讓眾人換乘了玄鶴船。
那玄鶴船出自正清門的千械閣,靠術法催動便可上天入海,猶如鯤鵬一般,展翅千萬裡。
“那業靈宗的人可真是高傲,少陵長老也是好意,邀他們同乘玄鶴船,他們倒好,出了城門便一撩袍子走人了。”
甲板上聚著一些各宗門弟子,站在風浪之上,他們倒也仍能立住身形,談笑風生。
“業靈宗一向獨來獨往慣了,好似跟誰都不願多來往似的。”
“不過說起來啊,他們業靈宗的劍術還真是一絕,我此前在試煉大會上還見識過他們業靈宗大弟子趙毓錦的劍法……”
有人不屑,“得了,那劍術再好,能比得過昆侖神殿的劍仙麼?”
辛嬋站在外頭吹了會兒風,聽著他們七零八碎地說了些有的沒的,又覺得沒什麼趣味,便回身走進船艙裡去了。
“小蟬,過來。”
方才進門,辛嬋抬眼便見那邊正與少陵長老相談甚歡的“簡夫人”正朝她伸手,含笑喚她。
辛嬋瞥了一眼那位身著藍灰衣袍,笑起來時眼尾便壓出幾道褶痕的少陵長老,有點不大想過去,卻也是不能。
她隻能走過去,垂首行禮。
“簡夫人便好好休息罷。”少陵站起身來,溫聲道了一句,而後便揮袖離開。
待房門被關上,辛嬋便聽見麵前坐著的那人開口,“少陵長老特地送了些他們正清門的澤山雪,這可是好茶,你且嘗嘗。”
辛嬋卻沒動,隻是抬眼望著那樣一張漂亮的女人麵龐,抿唇不言。
“怎麼了?”謝靈殊斟了一杯茶,抬眼看她時便覺得她有些奇怪。
但見她不肯同他說話,他便放下手裡的茶盞,站起來去捏住她的下巴,“說話。”
“你,”
辛嬋想要掙脫開他的手,卻又掙不開,她隻能瞪著他,“你明明是個男子,”
謝靈殊終於聽見她的聲音,他彎眸“嗯”了一聲,等著她的下文。
“為什麼一定要弄……這樣的幻術?”
辛嬋不知道為什麼,盯著他那雙含笑的眸子時,氣勢便越來越弱,“這一路上,他每日來看你兩三回,你都,你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嗎?”
謝靈殊輕輕地“啊”了一聲,他鬆開她的下巴,“少陵長老曾有過一道侶,與其恩愛不疑,即便愛妻亡故多年,也始終念念不忘……這在九州宗門裡流傳甚廣,你怕是誤會了……”
辛嬋卻皺眉反駁:“既然妻子早亡,你怎知人家不是將你當做了第二春?”
“第二春”這三個字脫口而出時,她便已見他麵上稍滯。
這屋子裡的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安靜得出奇。
“原來小蟬,”
良久,她終於見麵前的他那雙眼睛裡又漾開絲縷笑意,也是此刻,他忽然稍稍俯身,湊近她,嗓音仍是幻術包裹後的屬於女子的嗓音:“是不喜我這幻術?”
辛嬋的眼睫顫抖,往後退了兩步。
“烈雲城的戶籍管控森嚴,且從不輕易允許外來人進入,我這麼一個沒有來曆之人,要入城安身便是一件難事,便是這馥玉樓掌櫃的身份,也是我費了些周章才處理妥當。”
他輕歎一聲,像是有些負氣地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啊,也需體諒我的難處。”
辛嬋聽了他的這些話,那張特意塗過蠟黃顏色的麵龐上便露出幾分躊躇之色,但片刻,她還是囁喏了一聲,“對不起。”
即便是到了此刻,辛嬋也還是無法確定謝靈殊如此費力救她,究竟是不是懷著什麼目的,因為她知道自己除了娑羅星,便也沒有什麼是值得他貪圖的。
可他卻又好像從未將那娑羅星放在眼裡。
但無論如何,辛嬋永遠清楚,他於她確有救命之恩。
她忽然說,“你救了我,還帶我離開了那個我以為我永遠都走不出來的地方……”
“謝謝。”
她知道,這一個多月以來,她一直未能這般正式地向他表達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