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辛嬋握著劍柄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移至下方的薄刃之間,就那麼緊緊地攥著,不肯再讓劍鋒往下。
她手上的血,滴了程非蘊滿臉。
而程非蘊愣愣地望著她那張蒼白的麵容,近乎失神。
“或許我就該變得比他們更壞。”
辛嬋的腦海裡響起一道聲音,她遲鈍地反應許久,才想起來,那原來是自己的聲音。
“所以小蟬,你想做一個壞人?”
那道熟悉的嗓音襲來,近乎讓她淚盈滿眶,她忽的睜開雙眼,在眼前那片水霧裡,躺在地上的程非蘊慢慢幻化成為一個孩童模糊的影子。
好像周遭混亂血腥的一切都消弭,她似乎回到了幾年前,極夜籠罩下的烈雲城,她恍惚間好像看到那個常愛身著紅衣的年輕公子就站在她的身後,他的手掌包裹著她的手,靠近她的耳畔說,“小蟬,我在教你。”
淚濕滿臉,虛幻的倒影消散,周遭還是喧鬨廝殺,雲層壓得很低,血流如河,辛嬋怔怔地望向自己身後,卻沒看到他的影子。
“多聽聽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想成為怎樣的人,該它說了算。”
但耳畔,卻再度響起他的聲音。
孩童的幻影破碎,辛嬋看到自己胸口不斷湧動的暗紅光色,再低眼,她又看見地上的程非蘊。
手上青筋微鼓,辛嬋幾乎是用儘全力握住千疊雪的劍刃,血液被冰霜凝固成冰刺下墜,她反倒借由這疼痛勉強清醒幾分,竭力操控千疊雪,移開劍鋒,踉蹌後退。
眾人隻見辛嬋如紅雲一般從山巔跌落,在那般凜冽的風雪間下墜。
程非蘊眼眶裡有淚滑落,她渾身都在顫抖,自己卻毫無所覺。
“尊上!”
晏重陽看見這一幕,當即飛身下去。
蓮若本要再度收緊紅絲,可天邊風雲驟變,好似天光乍破般,穿透層雲雷電,一時霞光大盛,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是上仙!”
人群裡有宗門子弟激動地大喊。
“上仙!魔尊辛嬋帶領妖魔為禍人間,懇請上仙救我蒼生!”
“懇請上仙救我蒼生!”
許多宗門子弟接連下跪,在泥濘血腥裡不斷地叩首,仿佛再虔誠不過的信徒。
仙人的衣袖拂開厚重陰沉的雲層,耀眼的金光散開了些,露出來那雲端之上,身披萬裡霞光的一群神仙。
他們寬衣博袖,眼含慈悲,俯瞰塵世。
“魔靈。”
渾厚的嗓音從雲端傳至每一人的耳畔,眾人隻見那為首的,便是一身縹緲紫衣,須發皆白的老者。
他那一雙眼睛精神矍鑠,準確地盯住蓮若,“想不到你在人間這數千年,竟還長出了一副人的軀殼。”
“又是你啊,含元。”蓮若瞧見那老者的麵容,扯唇一笑,“你們九重天是真沒人了?他謝扶玉到底隻能使喚你這麼一個老家夥。”
“幾千年前你與辛嬋屠戮人間,未能將你與她一舉誅殺是本君之過,當日之憾事,到底今日該本君親自來圓滿才是。”
昆侖神君在雲端低睨著那雷電陰雲裡的少女,他麵容肅正,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含元,你還記得你的小徒弟有容嗎?”她卻開開心心地抬頭,笑得燦爛,“我把她的血肉都溶了,魂兒也都碾碎了,隻有一副皮囊,漂亮得很……啊,我昨夜叫人送去昆侖山,怕是如今還在路上,也不知你還有沒有機會看到。”
縱是昆侖神君這般活了萬載的神,他在聽到蓮若的這一番話時仍不由眉心一跳,仿佛是不由自主想象出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小徒兒死時的慘狀,下頜繃緊,花白的胡須隨風而動,他麵上卻無更多的情緒。
與神仙鬥法便不似那些不堪一擊的宗門人了,蓮若操控著紅絲,卻遲遲未見長淵裡有人上來,她皺起眉,卻來不及多作他想,隻能先行躍入半空,與那群神仙打鬥起來。
修為不夠的神仙遇上天生的魔靈蓮若一時有些難以招架,多數被打落雲端,摔在泥濘血水裡,裹得狼狽不堪。
陸衡一邊同妖魔打鬥,一邊在張望著尋找辛嬋的身影,他內心焦急萬分,卻忽見長淵之下,一道殷紅的身影驟然穿破繚繞的浮煙,陸衡的視線隨著她的身影而不斷上移,強大的威壓襲向雲端,那些在雲端的神仙個個身形不穩,跌落雲霄。
蓮若忽然笑起來,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於是她當即飛身至辛嬋的身邊,同她後背相靠,抵擋昆侖神君不斷下壓的神力。
她夢想的,就是終有一日,她要和辛嬋並肩,殺儘凡塵裡的宗門人,殺儘九重天上的所有神仙。
她從未覺得與自己所憧憬的未來如此接近。
“辛姐姐!”
額頭上銀藍雙色的印記隱隱含光,辛嬋朦朧中,好像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她遲鈍僵硬地低下沾了血跡的眼睫,好像在那些亂墜的流火光色裡,看見了那個少年。
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卷毛的姑娘,那個姑娘如他一般在底下仰望著她,紅著眼眶,哭喊著朝她招手,“辛嬋姐姐!你沒有殺我娘,我知道你不會殺她的!辛嬋姐姐,我是相信你的,姐姐……”
淚水又濕了眼眶。
眼前是血雨腥風,辛嬋從沒想過,在禹州時就和她一路的那個少年和卷毛小姑娘,能陪著她,信任她這樣久。
而陸衡被方才辛嬋周身不受控製拂開的氣流震得氣血上湧,吐了血,他捂著胸口,緩了好一會兒,抬頭再度看向她時,滿眼沉重。
陸衡或是想起那道在冰冷殿宇裡,被鐵索束縛的清臒身影,想起他一日複一日地等待一個人的模樣,他不由大喚一聲:
“辛嬋!”
他這一聲,引得雲端之上的昆侖神君不由看向他,可他已經顧不了那許多了,隻是朝那道殷紅纖瘦的身影喊:
“他還在等你!”
所以你千萬不要辜負了他這數千年如一日的苦心。
不要認命,
不要服輸,
不要接受任何人,任何神,已經,或將要安排給你的宿命。
作者有話說:
第57章 你真好看 [V]
辛嬋身負魔靈一半的力量,更身懷神秘莫測的娑羅星,當蓮若不再借由自己留在辛嬋體內的本源之息控製她時,她便能迸發出更為強大的力量。
一柄千疊雪錚鳴四散的劍氣震得雲端的神仙猶如散碎的星子般撒下來,墜在血腥泥濘裡,狼狽不堪。
陸衡望見那一抹殷紅的衣袂,在凜風中被吹得獵獵作響,凝了霜雪的劍鋒直指那身披柔和金光的昆侖神君。
一如多年前,被魔靈操控了心神的魔尊辛嬋,在那場血腥的殺伐間劍指雲霄,不可一世。
“辛嬋,你一定要執迷不悟?”
昆侖神君巋然不動,天生悲憫的眉目在看向那光束之間的殷紅身影時,幾乎未含絲毫情緒。
“那什麼才是不執迷?”
辛嬋擦去嘴角的血跡,或是覺得在那層雲裡顯出金身幻象的神君的這句話好笑,“我是不是就該安靜點,乖順點,死得痛快點?”
“姐姐,不要跟這個頑固不化的老家夥白費口舌了,他這種天生高高在上的神,又如何能懂你的苦楚?”
蓮若滿臉笑意,好像過往消磨的無數歲月都比不上這一日的痛快,周身氣流湧動,她的軀殼猶如浸潤在暗紅的火焰之中,偶爾會看不真切。
她原是魔靈,而魔靈無形。
猶如一簇盛大的煙火竄入雲霄,她的身軀再看不分明,昆侖神君顯然未料這時隔數千年再歸來的魔靈竟更為強大,他匆忙閃身躲開了燃燒在雲層裡的暗紅火舌,卻聽劍氣拂開的聲音,他轉頭,便迎上了那柄凝霜含雪的長劍。
“師父!”
陸衡匆忙斬殺了三兩個妖魔,見此情形,他便大喚一聲,隨即飛身前去。
昆侖神君再不掩飾身為神的威壓,彌漫的金光大盛,與從辛嬋身上湧出去的冰藍與殷紅交織的氣流相撞,陸衡才一靠近,便被震了出去。
山河震顫,劇烈的雷電聲似要撕破這片天。
此般耀目的光線裡,辛嬋幾乎有些睜不開眼,她竭力運轉體內的靈氣與昆侖神君相抗,額角的青筋微鼓,臉頰甚至已被氣流擦出幾道極細的血痕。
渾身的關節仿佛都如枯枝般眼看就要折斷,可她卻還緊緊握著手裡的那柄千疊雪,劍刃震顫的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她咬緊牙關,不肯退卻。
蓮若釋出簇蔟火焰灼燒過來,燎著昆侖神君的衣袖,她轉而在辛嬋身後化出人形,同她一起抵擋昆侖神君的神力。
辛嬋卻在此時聽到寒冰碎裂的脆響,她額間銀藍雙色的印記閃爍出更為耀眼的光澤,昆侖神君隻看了一眼,臉色便是一變。
但他還未來得及收手,便見辛嬋胸口冰藍色的光芒大盛,刺骨的寒氣迎麵襲來,兩方相撞的氣流眨眼凝結成懸於半空的根根冰刺。
一根冰刺刺穿了昆侖神君的手掌,頓時血流如注。
辛嬋身上流轉的殷紅氣息散儘,強烈的冰藍色光芒幾乎彌漫著整片天幕,蓮若不防,被藍色流火灼傷,她一抬頭,便是劇烈的罡風鋪散開來,震得昆侖神君與那些在雲端僅剩的神仙都身形不穩,摔了下去。
蓮若吐了血,再抬頭,她滿臉笑容儘失。
天幕之間,再沒剩下一個神仙。
眾人仰望著半空之上那一道殷紅的身影,眼睜睜地看著她將那柄覆著霜雪的劍刃刺進自己的胸口。
“辛姐姐!”
“辛嬋姐姐!”
林豐和聶青遙在底下哭喊。
無論是那些狼狽負傷,站立不起的神仙,還是那些七零八落的宗門人,他們此刻都在望著她,或震顫,或驚愕。
蓮若在暗紅的火焰裡翻來覆去,劇烈的疼痛折磨著她,那張嬌俏漂亮的麵容上甚至有了暗色的裂紋,她緊緊地盯住半空中那道被利刃刺穿胸口的身影,“辛嬋!為什麼!”
“是我對你不好嗎?”
她甚至哭了出來,滿眼都是淚,委屈到聲線都有些顫抖,“是我做錯了嗎?他們害你,汙蔑你,隻有我是真的對你好,我是真的將你當做我的姐姐,可你……可你呢?”
“是你逼我的。”
辛嬋聽見她的聲音,仿佛竭力才從疼痛裡保持了幾分清醒,“我不想殺人,不想要這一雙手沾滿血,我想活得像個普通人,我不想再被你控製。”
“可你總要這樣,你總要逼著我選擇,總要毀掉所有人對我的信任,要我變得同你一樣。”
辛嬋搖頭,“蓮若,我不能。”
“姐姐……我對你很失望。”
蓮若滿臉淚痕,她仿佛隻有在麵對辛嬋時,才有幾分像是個真正尋常人家的小姑娘,想要自己不孤單,所以她給自己找了個姐姐,可是這個姐姐,對她一點兒也不好。
手指屈起,紅絲乍現。
蓮若妄圖再度控製辛嬋,卻見辛嬋握著劍柄,將劍刃在傷口裡再上移一寸,截斷了心口纏繞的紅絲。
殷紅的血液不斷流淌,為了不受她所控,她看見辛嬋生生地碾碎了自己的那顆血肉之心。
昆侖神君或也沒想到辛嬋會有這樣的舉動,他被陸衡扶著站在山巔,那張少有情緒外露的麵容上難掩驚詫。
“停下!”
明曇及時擊碎了襲向辛嬋的陣法。
“佛子,你這是做什麼?”幻蟾宮宮主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急得不行,“這陣法結來不易,你怎麼……”
他話未說罷,便見明曇站起身,手裡的佛珠竟也捏碎了,一顆顆散下去,打在山石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程硯亭麵色凝重,他沉默地盯著不遠處天邊的辛嬋,半晌才歎了口氣,朝幻蟾宮宮主搖頭。
辛嬋碾碎自己的血肉心,也就截斷了蓮若給她的桎梏。
眾人隻在底下仰望著,看著方才還在並肩抵抗昆侖神君的魔靈與魔尊化為一道冰藍,一道暗紅的光芒在半空交織纏鬥。
暗紅流火墜落下來,周遭山火四起。
“蓮若……”
林豐看見那火焰褪去顯露出的人形軀殼,他往前跑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下來。
他看見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他手中有一柄劍,在蓮若落於地麵時他的劍鋒便刺穿了她的心口,殷紅的鮮血迸濺出來,濺在了林豐的臉上。
是溫熱的。
“我沒有朋友,今後你就做我的朋友,好不好?”
藍天之下,少女赤腳立在田埂上,她腳踝上的銀鈴聲清脆,那日的笑容也異常明媚。
林豐愣愣的,
隔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去觸摸自己臉上的血跡。
而蓮若盯著刺穿自己胸口的劍刃片刻,才終於遲鈍地回過頭。
她看到一張臉,
一張毫不陌生的臉。
她忽然想起在正清山的那日,滿天的雲霞都好似橫梁間的紅紗般綺麗,他穿著一身殷紅的衣袍,眉眼帶笑,就站在她的身邊。
“封月臣?”
她輕聲喚。
於她口中聽到他的名字,封月臣眼睫輕顫,他握著劍柄的手卸了些力道,卻又及時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為什麼來?”她咳出血來,卻毫不在意,隻是問他。
“你做了件錯事,”
他垂眼看她,仿佛懷裡的她仍是他當初在烈雲城認識的啞女,“那日,你不該放過我。”
蓮若聽了,卻忍不住笑了聲。
她笑得吐了血,卻是他用指腹替她一點點擦拭乾淨。
“我那天……”
她似乎是真的在努力回想自己那日究竟為何沒有殺了眼前的這個人,可她始終想不起為什麼,於是她隻好說,“可能糊塗了。”
她滿麵迷惘,始終無法給自己一個解釋,為何要放過他。
眼前的他,眼眶漸紅,也不會笑,看著她的那雙眼睛裡沉重得可怕,令她看了就沒由來的心頭發悶。
“你長得真好看。”
她的思緒跳脫,竟也沒覺得自己這會兒說這些有什麼不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也許就是因為你長得好看罷。”
可是她話音才落,卻見他眼眶裡滑下淚來。
“不是的阿瑜,”
他喚她的名字,是在烈雲城時,她彎起眼睛,用手指在他掌中一筆一劃寫下的兩個字。
他搖頭時,又一滴淚落在她的臉頰,她愣愣地摸了摸,卻見他忽然俯身,冰涼的吻刹那落在她的唇。
“是你喜歡我。”
他的聲音落在她耳畔。
被那樣溫柔的目光注視著,蓮若竟然有短暫失神。
“我也喜歡你。”
她聽見他說。
眼底沾了水霧,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臉,仿佛到了這一刻,她又成了在烈雲城的那個啞女,隻會看著他,隻會對他笑。
好奇怪的人,
好奇怪的話。
她想不明白,也沒有什麼時間再多想了。
好像,也沒有機會了。
“你希望我死嗎?”她看見辛嬋從半空下墜,落去深淵,於是她轉頭,問他。
而他是那樣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血跡,隨後指節屈起,他閉了閉眼睛。
“是。”
她聽了,卻是看著他,笑起來。
眾人遲遲未敢靠近周身流散著黑紅氣流的蓮若,卻見她忽然推開麵前的年輕男子,長劍同時從她身上撤下,頓時鮮血四濺。
她飛身一躍,如斷翅的蝶,落入浮煙彌漫的長淵。
辛嬋躺在冰冷的深淵之下,意識混沌不輕,劇烈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周遭安靜得可怕,但就在她快要睡過去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什麼落地的聲音。
一隻冰涼的,纖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
朦朧中,她聽到了這樣一道聲音。
掙紮著睜開眼睛,她望見了如她一般狼狽地躺在身側的蓮若。
她眼裡沒有了方才的怨戾,一雙眸子清清亮亮的,好像個天真的小姑娘,隻會圍著她打轉,叫她姐姐。
“我不會原諒你的。”她的聲音很輕,“我是那麼想要和你成為一路人,可你對我不好,你總是對我不好。”
“但是我輸了。”
握著辛嬋的手,她又說,“我沒有辦法了。”
一道淡淡的光色落在辛嬋的手腕上,轉瞬化為了螢石環,她就那麼盯著辛嬋手腕上的螢石環,笑著說,“姐姐,我們的弟弟辛黎活過來了,我為他造了副新的軀殼,現在他就在禹州你住過的那個院子裡。”
“我送你這麼好的禮物,”
蓮若望著她,“可是你從來都沒給我什麼。”
辛嬋眼眶泛淚,她抿緊嘴唇,迎著眼前這個姑娘倔強的目光,她掙紮著用儘力氣從懷裡取出來一個小小渾圓的木盒子。
那是在禹州時,謝靈殊買給她的口脂。
她一直藏著,沒有用過。
蓮若捧著那盒口脂,她沒有力氣打開蓋子,卻還是像個小孩一樣欣喜,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辛嬋,“這就好了,”
她握緊那個小盒子,重複著說,“這就夠了。”
“謝謝你蓮若。”
辛嬋看著她,忽然說。
蓮若大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怔怔地對上辛嬋的目光。
“即便有許多事我不能認同你的做法,但還是很謝謝你,一直維護我,一直將我當做你的姐姐。”
她們有太多針鋒相對的時候,辛嬋也隻有今日這一回向她說出這樣的話。
“你因我而有了一些人的情感,但那是殘缺的,是極端的,是不能稱之為人性的。你覺得孤獨,所以你總想擁有朋友,可惜林豐和我,都從未讓你省心。”
辛嬋大約是第一次這樣真心地對她笑,她甚至伸手拂開蓮若臉頰上的淺發,說,“蓮若,你不理解我,正如我不能理解你,我有我作為人的堅持,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我都不想放棄我的良知。”
“這就注定我們無法成為一路人。”
即便是到了此刻,蓮若仍無法明白辛嬋所謂的堅持,但事到如今,一切也都變得不重要了,她覺得累了。
好像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可你還是我姐姐。”
她半睜著眼,揚起笑臉,聲音很輕很輕。
好像這一閉上眼睛,
她就要沉淪於一場美夢。
夢裡有她與辛嬋並肩,殺光了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宗門,天上人間的血腥氣味濃厚,對她來說卻如一味甘香。
她用手指在那個衣裳雪白的年輕男子手掌裡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蓮若。
她聽見他說:
“蓮若,你喜歡我。”
“我也喜歡你。”
第58章 夢幻泡影 [V]
那夜,攬翠峰上伏屍百萬,血流成河,生生將山石浸染成血紅的顏色,陷落的山崖幾乎填平了後方的河流,亂墜的流火燒光了山上的樹木,而後降下的暴雨又衝刷得山石泥土鬆動,致使災害頻發。
魔尊辛嬋先殺魔靈而後自戕,墜入魔域,同時萬千妖魔被其再度拉入長淵之下,浮漂浮的煙雲裡,是無形的屏障,鎖住了那些妄圖出世作亂的妖魔,也埋葬了她自己。
這一戰慘烈,十方殿的佛子明曇當夜於攬翠峰上坐化,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更是一病不起,天下九宗,已不複往昔鼎盛。
“此次誅魔,含元神君功不可沒。”
縹緲的煙雲繚繞在這金殿之內,坐在上首龍座上的年輕帝君開了口。
適時一眾神仙附和著,各色的目光都不由停駐在那玉案後,須發皆白,卻雙目清明的老者身上。
“臣,不敢居功。”
可眾神等了半晌,乍聽他開口,卻隻是這麼一句話。
“父君在時,含元神君便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你為本帝君,為九重天乃至天下蒼生又積一功,本君合該敬你這一杯。”
謝扶玉舉起玉盞,或是瞧見含元神君那張蒼白的臉,他便徑自飲下一杯,笑道,“含元神君便不必喝了,你有傷在身。”
一時又有諸多神仙要朝含元敬酒,可他端坐在玉案之後,那張蒼老的麵龐上卻無半點笑意。
陸衡坐在他身後,盯著他的背影,也兀自喝了幾口悶酒,但見含元要起身,他便立即上前去扶著他站起來。
借著陸衡的攙扶,含元才勉強站起身,他迎著這金殿內所有神仙的目光,徑自望向階梯上的那位年輕帝君。
“帝君,臣不但無功,且有過。”他拱手,低下頭,眉眼消沉得不像是從前那位滿身威壓,目光矍鑠的昆侖神君。
“神君這是什麼話?”謝扶玉微微皺眉,放下手中玉盞,“魔靈如今已經消散,那魔尊辛嬋也已經身死魂消,可本帝君觀神君,卻還是神情鬱鬱。”
“那臣應該如何?”
含元迎上他的視線,“應該高興嗎?”
“含元神君,魔靈與魔尊都已殞命,天下蒼生平安無虞,這難道不該高興嗎?”有神仙出聲問道。
“蒼生?”
含元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數千年前在魔域廢墟之上,朝他哭著喊著說“永不成仙”的徒兒有容,前些天,蓮若遣人送到昆侖山的東西終於送到了,他看到了那匣子裡,有容殘存的一副皮囊。
血色斑駁,觸目驚心。
他閉了閉眼,“蒼生豈是你我守住的?”
時至今日,他仍為那夜在人間的攬翠峰上的所見所聞而震顫難寧,他猛咳了幾聲,慢慢望過這殿中多張麵孔,“我到底是沒有那個臉麵再蒙騙自己。”
“臣告退。”
金殿內一刹死氣沉沉,含元仿佛在這幾日蒼老了許多,他由著陸衡攙扶自己走出去,又久久地立在階上不說話。
“師父?”陸衡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而含元吹了些風,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聲音般,隔了半晌才輕歎:
“有容她一點也不糊塗,是我,我老糊塗了……”
——
那個男人,隻穿了一身單薄的白衣,躺在玉台之上。
纖長的眼睫都凝了薄霜,他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般。
沉重的鐵索鎖住他的手腳,他那一張麵龐蒼白得不像話,烏濃如緞的長發披散著,幾縷淺發垂在側臉。
忽有腳步聲響起,有一道聲音喚他:“靈殊。”
他終於有了動靜,半睜起眼睛,看清了那個朝他走來的年輕仙君的臉。
十方殿的佛子明曇再攬翠峰上坐化,便做回了仙君晏如。
晏如在玉台畔坐下,背對著他,“她沒有認輸,她很勇敢,也很厲害,連昆侖神君都被她重傷,”
“靈殊,如你所期望的那樣,她儘力了,也做到了。”
晏如回頭,眼底泛起些酸澀,“從前我不明白你為何非她不可,也不忍看你為她走上絕路,所以我才下界曆劫,這一遭,我沒有白去,我至少是看清了,她是值得的,值得你這樣為她,值得你愛她。”
那個姑娘因魔靈而變得不幸,可惜滿天神佛都從未想過要救她。
在無數血腥殺伐裡,她仍保有一顆赤誠善良的心,不願淪為魔靈的傀儡,更不願輕易屈服於所謂的宿命。
“我教她的,她都記得。”
隔了許久,晏如才聽到他虛浮無力的聲音響起。
一雙眼睛彎起漂亮的弧度,水霧卻染了滿眼。
他艱難地抬起一隻手臂,寬袖覆蓋了他的一雙眼,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晏如看著那衣袖上慢慢浸出的濕潤痕跡,他沉默良久,明明是想再說些什麼的,可張了張嘴,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隻能站起來,轉身慢慢走出去。
但才步下長長的玉階,他卻聽見那煙雲裡的宮殿冰柱斷裂的聲音,他回頭便是迎麵拂來的寒氣,在清脆劇烈的碎冰聲中,他在其間看到銀白龍尾的影子,聲聲龍吟震天,守在殿外的仙官個個跌下雲端。
周遭已經亂成一團,晏如卻靜靜地立在那兒,看著那被鐵索束縛的銀龍發了瘋一樣地掙紮著,攪弄著天邊的風雲變化萬千。
眼眶裡有淚水砸下來,晏如轉過身,不忍再看。
“晏如,這是怎麼了?靈殊他怎麼了?”陸衡踏雲而來,說著便要往前去,卻被晏如拉住。
“陸衡,彆去。”
晏如搖頭。
金殿裡的慶功宴席因昆侖神君的一番話而不歡而散,謝扶玉還未踏出殿門便被天邊的動靜攪擾。
九重天上四十幾處宮闕搖晃震顫,似乎都要墜到人間去,謝扶玉與眾神匆匆趕來時,便正見那被鐵索困住的銀龍失控的樣子。
“謝靈殊!”
謝扶玉麵色沉重,聯合眾神好不容易才將其壓製下來,見其倒在地上,才提了劍衝上去。
“帝君!帝君三思!”眾神忙勸阻。
躺在地上的年輕男人仍是那一身單薄的衣袍,而衣袂之下卻是銀白的龍尾,覆了些霜雪冰痕。
“你要做什麼?你是要給那辛嬋陪葬嗎?好啊!我成全你!”謝扶玉沒了理智,可那劍鋒才對上謝靈殊,他順著劍鋒所指,望見謝靈殊的眼睛。
也不知為何,謝扶玉握著劍柄的手忽然卸了些力道。
“兄長,你以為九重天贏了嗎?”
謝靈殊盯著那劍鋒,他忽然彎了彎泛白的唇,“你們自欺欺人,倒也心安理得。”
“謝靈殊!她究竟有什麼是值得你這樣的?”
謝扶玉麵色陰沉,但此刻麵對自己這唯一的親弟這般清臒的模樣,他到底還是有些動容。
好不容易壓下眼眶裡的幾分酸澀,“靈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把自己變成瘋子了,你知道嗎?”
謝靈殊卻搖頭輕笑,他垂下眼睛,烏黑的長發落了兩三縷到身前來,襯得他側臉更顯幾分蒼白,“我清醒得很。”
仿佛這冗長的一生,
再也沒有比此刻更為清醒的時候了。
清醒地麵對她的死亡,
麵對自己忙碌千年卻最終無解的死局。
他躺在冰冷的地麵,周遭的聲音似乎都變得離他很遠很遠,他隻是忽然想起她,想起她的模樣,她說話的聲音,他就覺得很疼。
好像這麼多年被伏靈印折磨的疼痛,如今已經劇烈到要碾碎骨肉的程度。
所求所念,夢幻泡影。
小蟬,
我們好像……再沒有機會了。
作者有話說:
第59章 沉默自欺 [V]
扶玉帝君親弟靈殊作亂九霄,致使坍星神殿墜落人間,沉入西海。帝君有旨,令靈殊神君以戴罪之身入凡間大漠,守荒野渡。
荒野渡是漠北之中,暫時收留那些死於荒漠的孤魂野鬼的地方,他們將從荒野渡被引去黃泉,過忘川,入輪回,再世為人。
那裡是諸多鬼魂暫時的容身之所,卻非是神仙的好去處,荒野渡常年籠罩著一重又一重的結界,阻隔了人間陽氣,令鬼魂找不到重回陽間的門路,而那結界之法門曆來是與守荒野渡的仙官的靈台互為關聯,結界每日都會抽取守渡仙官的仙靈之氣以維持自身運轉,朝時抽取的靈氣要到入夜後才會回到守渡仙官的體內,如此循環往複,日複一日,守渡仙官常常要忍受靈氣被抽出再回還的苦楚。
故而,守渡仙官常是些犯了事的神仙,去荒野渡,便是神界給的處罰。
但,帝君親弟受罰至荒野渡,這可是四海震驚的大事。
近來已有大半的神仙入九霄天宮為靈殊神君求情,但扶玉帝君卻始終不為所動,他或是在等自己的弟弟親口服軟認錯,可直到謝靈殊要發配去荒野渡的這一日,他也始終都沒等到謝靈殊向他低頭。
陸衡在掠雲台上靜看著隔著一條霧靄彌漫的天河,走在對麵那玉橋上的那道身影,單薄的白衣,沉重的鐐銬,他赤著腳,拖著那沉重腳鐐擦過玉階的聲音幾乎是刮著陸衡的耳膜,他披散著烏濃的長發,一張麵容蒼白得厲害,可他的神情卻很平靜,眼眉甚至帶了些笑意。
他比被抓回來的那日,更顯孱弱。
“陸衡。”
他才挪動了一步,便聽身後有人喚他,他回頭,便見晏如從雲端下來,衣袖翻飛,身長玉立。
“彆去勸他,你還不了解他嗎?他不會聽的。”
晏如隻看陸衡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什麼。
“可是晏如,那是荒野渡,他身上的伏靈印還在,去荒野渡做守渡仙官,他隻會比彆的犯了事的仙官要受的苦楚更重!”
陸衡伸手指向對岸的謝靈殊,“晏如你看看他,他還是他嗎?”
曾經的天之驕子,這四海九霄無人不知的真龍血脈,先帝君最疼愛的小兒子,少年時修行便已達多數神仙同年不可達之境,如今卻被伏靈印所困,枷鎖加身,還要被罰去荒野渡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
陸衡少年時便與謝靈殊、晏如一同修行,即便後來他拜入昆侖神君門下,卻也總未忘三人少年之交。
如今見謝靈殊走到這一步,他如何不著急,如何不難受?
“他若肯認錯,那還是他嗎?”晏如卻反問他。
對麵的人已經被天兵簇擁著走來,鐵索擦著地麵的聲音越發近了,晏如與陸衡同時抬首,看向朝他們走來的謝靈殊。
晏如並未表現出什麼悲切的神色,反而對他微微一笑,說,“靈殊,去那兒,你高興嗎?”
謝靈殊眉眼間仍是那樣清淡的笑意,他輕輕頷首,而凜風吹著他鬢邊的淺發微拂,他全然不似那日瘋了一般的模樣,此刻的他平靜得不像話。
或見陸衡抿著嘴唇不說話,謝靈殊才想抬手碰他的肩,卻發覺手腕沉重的鐐銬,他索性懶得抬手,隻是笑,“陸衡,你可是在心裡罵過我?”
陸衡有點繃不住,側過臉,“你這個瘋子。”
謝靈殊聽了,竟又輕笑一聲。
他這一笑,仿佛又回到從前還曾天真的年紀,那時,他還沒有去人間找到那個賣酒的小姑娘辛嬋。
那時,他還沒有成為九重天諸神眼中的瘋子。
他收斂笑容,看著這兩位舊友,“珍重。”
晏如和陸衡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簇擁著往前去,凜冽的風吹散幾層浮雲,也吹得天河畔滿枝雪白的瓊花瓣簌簌散落,卷入風中。
“陸衡,不要為他難過。”
晏如看著謝靈殊的背影,說,“他待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折磨,而荒野渡卻不一樣。”
“荒野渡在漠北,沙逢春也在漠北。”
至少沙逢春裡,還有他與辛嬋的過去。
“帝君,真的要讓靈殊神君去荒野渡服罪嗎?”彼時遠在另一端雲闕之上,靜默注視著那身戴鐐銬的男人走遠的白胡子老仙翁忍不住問了一聲。
立在玉欄畔的年輕帝君寬袖下的手早已緊緊地攥著,他看著自己親弟的背影逐漸模糊,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刺耳的鐐銬聲,他才閉了閉眼,“他不肯認錯,我又豈能朝令夕改?”
可是,
他再睜眼,明明已經看不到謝靈殊的身影,可他腦海裡不知怎的,竟滿是那日謝靈殊化出龍身,掙脫鎖鏈,震碎神殿的一幕幕。
他也曾見過謝靈殊那般絕望無助的模樣,是在人間,是他命天將第一回 用天誅雷劫絞殺辛嬋的那日。
“留鶴,他到底為何如此啊?”
謝扶玉眼眶有幾分泛酸,他偏頭看向身側的老仙翁,“你說他為何就是不知道悔改?”
留鶴摸著花白的胡須沉默半晌,也隻能搖頭。
“臣……不知。”
九重天新啟了一座坍星神殿,但殿中卻再無那位靈殊神君。
三五年的時間,天上人間一片祥和,攬翠峰下的長淵猶如死境,再無一點聲響,也沒有任何魔氣浮動。
“辛嬋姐姐,你在底下一定很冷,很餓罷?”攬翠峰上,聶青遙穿著一身朱砂紅的道袍跪坐在懸崖邊,往下望那被煙雲遮擋的長淵,“我這次來,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
“我說你不喜歡吃蘋果,可是臭稻草他非要帶,我怎麼說他也不聽。”她瞥了一眼在後麵忙活著從食盒裡拿東西出來的林豐,悄悄抱怨。
“你小心點,不要掉下去了。”林豐抽空抬頭看她,見她探頭往下望,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掉下去就掉下去,跟辛嬋姐姐死在一塊兒也沒什麼不好。”聶青遙抽回衣袖,嘴裡說著,眼眶又紅了。
石頭上仍染著幾分未被徹底洗去的斑駁血痕,她或是又想起那個滿是血腥氣的夜晚,她就站在這崖上,眼睜睜地看著辛嬋落下去,再也沒上來。
林豐沒再說話,默默地擺好香爐,點燃幾炷香,同聶青遙一起彎腰作揖。
燒紅的香頭有縷縷的煙散出去,融入長淵底下的煙霧裡,聶青遙怔怔地盯著那煙看了會兒,卻聽身後有些響動。
聶青遙迅速將林豐拉到自己身後,她警惕地看著那一行人。
“我們……來看看她。”
趙毓錦最先開口,他的聲音有些乾澀。
“堂堂業靈宗宗主,來祭拜她?”聶青遙笑了一聲。
業靈宗的老宗主前兩年病重離世,少君趙景顏瘋癲不治,業靈宗曆經幾番奪位爭鬥,到今年才被這位老宗主的義子趙毓錦平定了風波,名正言順接替宗主之位。
“你不也做了丹砂觀的觀主?”幻蟾宮的少宮主薑宜春向來是不肯受氣的主兒,“我從未想過與她為敵,無論過去或是現在,我仍當她是朋友,又如何不能來祭拜她?”
“一月前,我已將觀主之位傳於師姐瑞玉,如今我已與宗門無關。”聶青遙站直身體,仍將林豐擋在身後,她一雙妙目掃過幾人,最終停在那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的年輕女子身上,“眾口鑠金,你們敢說之前就沒有懷疑過他?即便你們沒有,那她呢?她來這裡做什麼?”
淡光乍現,她手中多了一柄劍,那劍鋒直指輪椅上的女子,“朋友?她也配做辛嬋姐姐的朋友?”
幾人沉默,不由將目光望向輪椅上的女子。
她的臉色因聶青遙這麼幾句話倏忽變得更為蒼白了些,大約也是想起來那個烏雲籠罩,雷電交織的夜,想起她用一柄劍刺入了辛嬋的腰腹。
想起那懸在她上方,卻遲遲未能落下的劍鋒,她也分不清是血液還是雨水順著那劍鋒滴落下來……她卻記得辛嬋的那張臉。
“青遙,我們走罷。”
林豐伸手拽了一下聶青遙的衣袖,輕聲說。
“憑什麼走?”聶青遙回頭看他。
宗門,仍有宗門的傲慢,他們不肯承認自己錯了,不肯正視當日攬翠峰一戰,非是他們之功,也非是九重天諸神之功,而是辛嬋自己……不甘為欲望之俘虜,不願做魔窟之惡首。
聶青遙心頭萬般的煎熬,皆因人間宗門與天上諸神的沉默自欺。
這天上人間的公道,到底何時眷顧過辛嬋?
沒有。
從沒有。
“青遙,辛姐姐已經死了。”
林豐的聲音落在她的耳側,山上的風也吹著她的臉頰,他的聲音放大了些:
“她要祭拜,就讓她祭拜。”
林豐牽起聶青遙的手,輕瞥一眼那輪椅上的年輕女子,“可有些虧欠,並非是遲來的悔恨,愧疚,便能一筆勾銷的。”
林豐拉著聶青遙走過他們一行人身側,而他的話卻如利刃一般刺進那女子的心頭,她握著扶手的指節有些泛白。
“師姐……”任君堯百感交集,有些擔心地看著程非蘊。
而她卻愣愣地望著那懸崖近處,望著那香頭散出去的幾縷煙,她失了神,像是在想象那日落下長淵,再未歸來的紅衣身影。
“倒不如……”
她的眼淚忽然無休止,手緊緊地攥住衣襟,她喃喃的聲音好像要被揉碎進風裡,“倒不如那日你殺了我……”
作者有話說:
第60章 兩色雲光 [V]
天光還未破開層雲,正清山上霧蒙蒙一片。
有人身披鬥篷,衣袂拂開石徑兩旁枝葉間的露水,他步履匆匆,上了主峰後殿。
窗上映出快要燃儘的燭火,還有一道紋絲未動的身影。
他步履稍頓,片刻後複而抬步走上階梯,推開雕花木門。
“師兄。”
那人坐在蒲團上,隻聽見推門聲,也未回頭,便先喚了一聲。
“少陵,眼下入了冬,你如今身子又不好,自己該多珍重些,何苦在我這裡枯坐?”程硯亭將沾了露水的鬥篷放到屏風上,隨即伸手,一道流光竄入風爐內,升起一團火。
“師兄,你我之間,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你這一夜,是去攬翠峰了罷。”少陵咳嗽幾聲,看著程硯亭在他對麵坐下來。
程硯亭用竹片揀了茶葉拂入風爐上的茶壺裡,聞言卻隻是笑了笑,並未答話。
“師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少陵迫不及待,“是不是那底下的人,也許還能……”
“少陵。”
程硯亭打斷他,他將茶罐放到一旁,才抬眼看向坐在對麵的師弟,他也隻比少陵大上三歲,但如今來看,少陵卻更顯老態,此番一病,人就老得更快了。
他歎了口氣,“我能知道些什麼呢?”
“在大漠,”
少陵定定地看著他,“是你透了消息給九重天,致使公子被抓回去。”
程硯亭擺弄茶盞的動作一頓,卻沒有說話。
“你我師兄弟多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為人?當日在攬翠峰上,你分明並不想置辛嬋於死地……那陣法旁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麼?”
少陵咳得厲害,接過程硯亭遞來的茶水卻遲遲沒喝,隻是半睜一雙眼,看著外頭已將層雲染出些金邊兒的晨光,“師兄,我時日無多了,隻這一樁心事,須你解惑,我方能安心。”
“少陵……”程硯亭心內百味雜陳,他想說些安撫的話,“你何必如此悲觀,我說過,會幫你想辦法。”
“若非謝公子,不……該是靈殊神君,若非是他,我早該身死,又何來入正清山修行的機會?”少陵搖頭,笑著說,“師兄,神君已然替我續了足夠多的壽命,我不該再貪圖更多,即便我還能多活些時候又如何?我的修為已再無精進的可能。”
昔年謝靈殊救了他一命,他才得入正清山修行,更多活了這許多年,隻是當年的救命之恩,他至今未報。
這才是他耿耿於懷,為之遺憾的。
程硯亭沉默許久,他這般清風傲骨,向來精神矍鑠的正清山掌門,此刻竟少有地顯露出幾分疲態。
“少陵,魔靈陰差陽錯寄生於辛嬋體內,這本不是辛嬋的錯,魔靈借她的手屠戮人間,這也不該是她的錯,”
程硯亭飲了一口茶,又繼續道,“魔靈的過錯,不能強加於她,然而無論是九重天還是我們宗門,都沒有辦法將她與魔靈生生剝離,既然不能剝離,那麼神為了蒼生,便隻能選擇犧牲她一人。”
“靈殊神君幾番下界皆是為她,數千年來他皆是想為她謀求一條生路,可這是辛嬋自己的劫難,任何人都救不了她,隻有她自己。”
程硯亭垂眼,“靈殊神君在她身邊教給她的已經足夠多,有些事,她隻能自己去麵對,去經曆。”
“師兄,可是她死了。”
少陵或是想起謝靈殊這數千年來踽踽獨行皆為一人的執著,他眼眶變得有些濕潤。
辛嬋還是死了,死於九重天強加於她的宿命,死於魔靈不死不休的糾纏。
而謝靈殊被貶荒野渡,身在漠北,枯度年歲。
“辛嬋是一身倔強傲骨,”
程硯亭微微一笑,或是想起多年前,那個姑娘初入正清山時的樣子,他指腹摸索著茶盞的邊沿,“她是輸是贏,還沒定呢……”
他聲音極輕,意味不明。
“師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少陵猛地抬首。
“攬翠峰下的魔氣消散了,”程硯亭偏頭,去看那已經破開層雲四散而出的朝陽光輝,“可他們似乎忘了,當年的娑羅仙子是因何而得名。”
“娑羅星?”
少陵反應迅速,隻略微思量,他便激動起來,“師兄,你昨夜可是感知到娑羅星的氣息了?”
“我……”少陵已是許久不曾這樣欣喜過,他一時手足無措,一手撐著桌角忙要站起身,“我這就去給公子寫一封書信!”
“少陵。”
程硯亭伸手按下他的肩,“娑羅星乃上古神物,誰也不知它認主之後,主人身死,它究竟還能不能獨活。”
“你貿然將此事告知靈殊神君,若到頭來還是空歡喜一場,又如何是好?”
少陵麵上的喜色驟然收斂。
程硯亭歎了聲,“還是再等些時候罷。”
隻是這一等,一季冬去春再來,等得盛夏悄然消逝,再至秋日落葉枯黃,攬翠峰下依舊霧靄迷蒙,死寂一片。
正清山的少陵長老病重不治,溘然長逝。
幾大宗門的宗主皆攜弟子往正清山吊唁。
程硯亭在靈堂枯坐一夜,天還未亮時便命人將少陵葬入正清山的玉塵洞,那裡是正清派所有未能得到升仙的機緣便身死道消的弟子的埋骨之處。
自攬翠峰一戰後,八宗之中,赤陽門敗落,梵天穀也深受重創,艼雲山更是一蹶不振,而十方殿的佛子明曇也出人意料地忽然坐化。
名震天下的仙門九宗,如今已不複當年鼎盛之期。
程硯亭不由有一種淒涼之感。
“月臣今日如何?”他從玉塵洞中走出,便要去主殿迎見諸位宗主,瞧見任君堯,便問了一聲。
“師兄吃了藥,好些了。”
任君堯垂首答了一聲。
正清山出了這樣大的變故,他如今也變得穩重許多。
“師姐已經在主殿見客了。”他又添一句。
程硯亭頷首,沒再說話。
待至主殿中,程硯亭才與幾位宗主寒暄幾句,卻聽天外忽然炸響一道驚雷。
那動靜極大,好似要撕裂整片天幕似的,引得殿宇震顫,眾人一時腳下踉蹌不穩。
“掌門!”
殿外傳來正清山弟子焦急的呼喊。
程硯亭與幻蟾宮宮主等人一同走出殿門,便瞧見一道冰藍與殷紅兩色交織的光束直衝天際。
“是攬翠峰的方向!”
跟隨父親而來的幻蟾宮少宮主薑宜春眼睛一亮,不由喊道。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著那道光束。
程非蘊被人推著輪椅才至殿門,她也如眾人一般抬頭仰望,藍紅交織的光色綺麗又神秘,天雷降下數道卻悶聲不響地被卷入光束之中,閃爍纏繞。
程非蘊怔怔地望著,手指不由蜷縮起來。
是她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