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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味仙 山梔子 63782 字 1個月前

第51章 前塵似夢 [V]

天寒地凍,霜白一色。

馬蹄踩入厚厚的積雪裡,帶起一簌又一簌的聲響,滿臉臟灰的小姑娘驚惶地抓住馬鬃,與此同時箭矢劃破空氣,嗖的一聲刺進了她身後那人的後背。

她察覺到他的呼吸一窒,她忙仰頭望他,卻正撞進他那雙漆黑的眼睛,他鬢邊的亂發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她看見他蓄滿淺青色胡茬的下巴抖了一下,嘴邊竟有殷紅的血液流淌出來。

馬蹄踩碎冰湖上最薄的一層冰,馱著兩人的馬嘶鳴一聲,側翻倒地,男人半個身體都陷進了冰麵破開的湖水裡。

小姑娘滿身冰霜碎屑,臉上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擦傷,她雙手緊緊地抓著男人的手腕,咬著牙用儘全力要將他拉出來。

可她太瘦弱了,力氣也不夠,無論她怎麼用力,都沒有辦法將男人從水裡拉出來。

紛雜的馬蹄聲自遠方傳來,男人回眸一望,那冰雪荒原的儘頭,已有密密麻麻的人馬朝他們的方向趕來。

他忽然歎了口氣,一團熱霧散開,又無影無蹤。

“辛嬋,”

他的目光再度停留在眼前這個小小的姑娘臉上,身後血水蜿蜒流淌,早將湖水也染出淺淺的紅色,他是那樣平靜又沉重地說,“不要白費力氣了。”

“爹……”

小姑娘怔怔地望他,眼圈兒慢慢地發紅,可手卻仍然緊緊地抓著他。

“辛嬋,國君負我,我卻不能負業國,身為業國的將軍,我絕不能去做敵國的奴。”他幾乎是費了些力氣,才摸到小姑娘凍得發紅的臉頰,便是平日裡再嚴肅冷漠的他,此刻也不免因為麵前的女兒而紅了眼眶,“你是我的女兒,你也不能。”

小姑娘呆呆地看他。

這冰雪覆蓋的荒原一望無際,她該是這樣蒼白的天色裡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塵,她緊緊地抓著父親的手腕,愣愣地去看他身後越來越近的人。

長刀在冰層上勾出刺啦的聲音,那些穿著厚厚皮毛的胡人怪叫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但她看得到他們臉上的嘲笑與輕蔑,也看得到他們臉上身上未乾的血跡。

那都是業國人的血。

他們如同張牙舞爪的妖怪,好像隨時都能生啖她的血肉。

她的手指忽然卸了些力道,男人察覺到了,他的喉結動了動,眼眶裡染了些水霧,他指節屈起,青筋顯露,幾乎用儘了全力,將原本在冰麵上的小姑娘生生地拽進了他的懷裡。

追來的胡人兵馬在岸上看著那對父女重重地墜入冰冷的湖水裡,直至湖水徹底淹沒他們的前一刻,男人仍緊緊地將那小姑娘抱在懷裡。

其時天有異象,紫光與雷電交織而成的流火從天邊墜落而下,徹底擊碎那湖麵所有的冰層,巨大的氣流蕩開來,震得岸上人仰馬翻。

被湖水淹沒口鼻的將軍沒了聲息,他鬆開了懷裡的女兒,好像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般,身體不斷上浮。

意識恍惚的小辛嬋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手,卻也沒來得及觸碰到他的衣袖邊緣,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往湖水更深處下墜。

但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消失的刹那,那落入水中的紫色流火便如同一顆天星一樣擦破水流,刺入她的心臟。

一時山海震動,荒原陷落。

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岸上那些人鼓膜儘裂,他們神情痛苦地去捂流血的耳朵,卻見一道瘦弱的身影已高高懸在半空。

枯黃的發,蒼白的臉,隻是一雙原本漆黑的眼瞳卻成了怪異深邃的紫色。

她沒有絲毫表情,周身都縈繞著或紫或暗紅的流火,身後便是雷霆紫電,萬般異象。

當日陵北雪原陷落成汪洋大海,原本滅了業國,途經陵北的薑國數十萬大軍儘數折損,無一人生還。

“薑國滅業,是胡人與中原之間的爭鬥所致,”

明曇看著那混天鏡裡懸於半空,周身紫火魔氣盤旋難滅的身影,“但薑國數十萬人埋於荒海,卻是她一人所為。”

“原來……”

有容也去看混天鏡裡的那道身影,那時的她看起來好像也不過才十一二歲的年紀,還是個小姑娘,“原來魔靈便是在這個時候陰差陽錯地寄生在了她的身體裡。”

“魔靈從九重天逃脫,原本是天上諸神的過錯,”有容眼眶裡又添了些濕潤,她緊緊地捏著腕上的螢石環,情緒有些壓不住,“可到頭來要背負這一切的,卻是辛嬋。”

“魔靈生性嗜殺好鬥,又急於用鮮血人命來提升修為,所以當年不僅是薑國那數十萬兵馬,更有岩州一萬生靈,江陵三萬命債,”

“便連九重天金冊上的地仙也有不少都折在了魔靈手裡。”

“一時三界之內的魑魅魍魎,鬼怪妖魔多數都尊其為天,他們重建魔域,與九重天宣戰為敵,當年我還年紀輕,尚在清虛宮中修行,並沒有參與過那令仙神兩界都損失慘重的仙魔十三戰,其時我還並不知那魔靈占據的,原是一個小姑娘的軀殼。”

手指撥弄著佛珠,明曇的聲音好像從來都是這樣平靜無波。

“那靈殊神君呢?”

有容卻問,“他比你還要小兩百歲,作為真神血脈,仙魔十三戰時,他應當還未化形,可為何他卻對辛嬋如此執著?九重天上的諸神皆要她死,他又為何甘願入這紅塵來,連著五世都要為她謀求一條生路?”

自辛嬋當年身死,有容便在悔恨與懷疑中渾渾噩噩地度日,她不願為仙,寧願在這塵世裡蹉跎著,在漫長的歲月裡封閉自己,懲罰自己,卻不曾想,辛嬋竟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歲裡,轉生五世。

“有妖趁仙魔混戰,九重天仙門既開時入得諭天殿,將還未化形的靈殊當做寶物盜走,陰差陽錯落去了魔域,他還未化形便落入魔域之中,本該被其中的煞氣活活燒死,”

“但當年靈殊同我說,是辛嬋在將死之時奪回身體的控製權,用了最後的力量救了他,若非是為了救他,也許你給她的那一劍,還並不足以要了她的命。”

事到如今,便再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有容問什麼,明曇便同她說什麼。

而此刻有容眼眶裡有眼淚砸下來,她摸著螢石環的手指有點發顫,那時是她鼓勵辛嬋,讓她一定不要被魔靈奪走神誌。

可她卻在辛嬋那麼努力地同魔靈抗爭的時候,站在她的身後,用九重天宮的帝君交給她的裂元陣法困住了辛嬋,一劍刺穿了她的心口。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當年也並不算是你殺了她,而是她自己……並不想活下去。”

明曇瞥她一眼,神情冷靜。

若非是魔靈,那個姑娘也許早該死的,就死在那個荒雪原上,同她那位以身殉國的父親一起沉入冰冷的湖水裡。

可偏偏從九重天墜落下來的魔靈住進了她的心臟,掌控了她的身體,而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魔靈一點點地將她的一雙手都染滿血汙。

看著人間因她而苦,聽著凡人眾生恨不得將她的名字咬碎,也看見那天宮諸神望向她的一雙雙冰冷的眼睛。

她卻什麼也做不了。

於是活著對她而言,便該是一件最痛苦最惡心的事。

“如今魔靈的封印已經徹底解除,昨日若非是程硯亭和其他幾位宗主一同趕到,動用了大衍星雲陣,以九重天之力鎮壓,不單單是那些宗門人,便連你我,怕也是不能活著回來了。”晏如如今最為不解的,便是那憑空出現,便為魔域新主的蓮若,她究竟是什麼個來頭,他如今還並不清楚。

明曇不由蹙起眉,總覺得有些詭異。

“有容,記得我同你說的話,什麼也不要做,無論這一回辛嬋究竟能不能戰勝魔靈的控製,你都不要插手。”

說罷,他也不再看那在殿中默默垂淚的女子,手指撥弄著佛珠便往殿門外走去。

殿外有風拂來,有容迎風望去,見那身著玄黑袈裟的佛子已朝濃霧裡走去,身形漸漸隱沒其間,再不可見。

她立在原地,滿麵茫然。

作者有話說:

第52章 執迷不悟 [V]

陰冷潮濕的洞穴坍塌下來,卻幸存了一方漆黑狹小的空間。

辛嬋躺在碎石堆上,怔怔地盯著石壁。

她胸口破了一個洞,鮮血像是怎麼也止不住似的,不斷外湧,同時她周身又有點點細碎的瑩光漂浮而起。

她半睜著眼睛,隔了好半晌才勉強伸出手,用手背去蹭自己的唇,她幾乎是用儘了全力,最後又盯著自己手背上暈開的大片殷紅口脂看了好一會兒。

眼眶憋紅,淚花若隱若現,她聽到不遠處好像還有水滴的聲音,在這般死寂的空間裡顯得尤為清晰。

忽的,

她看到碎石塵土裡有一枚臟兮兮,卻還在散著微弱金光的東西。

用足了力氣,甚至牽動到胸口的傷,辛嬋才將那東西收入掌中,她的臉色已經蒼白得不像話,忍著劇痛打量了手裡的那枚東西才發現,那好像是顆蛋。

它周身流轉的仙靈之氣燒傷了她的手指,辛嬋才驚覺,這原不是魔域之物。

“魔尊辛嬋作惡多端,為禍蒼生,自是死不足惜!有容,你不該因她而犯惻隱之心!如今你誅殺辛嬋有功,成仙之路近在眼前,你可千萬不要因她而動搖了自己的道心!”廢墟之上,那昆侖神君聲似洪鐘,仿佛要響徹這肮臟幽暗的荒蕪之地。

“可是師父,魔靈入體是辛嬋的錯嗎?人間的數萬血債,到底該不該由辛嬋來背負?我殺了她,成全了蒼生與師父您教給我的道心,可她呢?她被魔靈霸占軀殼,就該承受這一切嗎?”

有容的聲音近乎哽咽,壓抑的情緒瞬間崩潰,“師父,師父……辛嬋真的將我當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訴她的那樣,真的找到讓魔靈離開她身體的辦法,可是我沒有,我從一開始就在騙她……”

“當初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要走上那條師父您指給我的光明大道,可是,可是為什麼我卻覺得我好卑劣?我欺騙了我的朋友,給了她生的希望,卻最終隻能在她最信任我的時候……殺了她。”

“我從沒想過,有一日我終要成其大道,飛升成仙時,卻是用朋友的性命來換的……”

“師父,有容心中有愧,無顏入昆侖神殿,此生……我願永不成仙。”

廢墟之上是有容崩潰的哭聲,還有昆侖神君失望至極的連聲“糊塗”,可他無論怎麼勸解,都始終不能令他生平第一次下界收的唯一一個人界女弟子改變心意。

而廢墟之下,

辛嬋握著那枚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看著那從她胸前的傷口不斷流散出去的瑩光,她感知到那枚顏色朱紅的蛋裡生命的跡象越來越弱。

仙界還未出生的生靈,又怎麼能抵擋得住這魔域裡的煞氣?

身體冷得麻木,辛嬋握著那顆蛋的手指也越發僵硬,但原本流散出去的瑩光卻因她勾了勾手指,便彙聚一處,絲絲縷縷纏繞著那枚蛋。

仙魔之氣再不同,但也都屬於三界之內的生靈,而孕育生靈的本源之息都是最純粹,也最寶貴的。

那是魔靈的立身之本,可此刻,辛嬋卻硬生生地將其從自己的身體裡剝離出來,毫不猶豫地都給了那未知的生靈。

意識模糊的時候,辛嬋再看不清那枚從她手中滾落出去的蛋,她眼眶裡含著淚花,身體徹底鬆懈下來,好像她這一輩子好長好長,她從沒有這樣放鬆過。

她忘了自己才十七歲,也忘了在荒雪原之前,作為普通人的那些歲月。

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背負著世人與魔靈給她的一切,離開人世。

不要委屈,不要難過,

因為魔靈殺的每一個生靈的鮮血,都曾真實地沾染過她的手。

她明明總要自己這樣去想,

好像這樣就不會那麼痛苦,可此刻,即便意識逐漸渙散,她卻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為什麼?

為什麼她就要承受這些?

可是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憤都擋不住越來越沉重的眼皮,但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刹那,她好像在朦朧間聽見了什麼碎裂的聲音,眼前晃過了一片越發盛大耀眼的金光。

她徹底閉上眼睛,身體破碎成暗淡的瑩光,混在那縷縷金色的流光裡,有的散去了,有的卻融入了金光裡。

“我早該料到,此女轉生,與你該有莫大的乾係,是你帶走了她的魂魄,將她投入轉生之境。”扶玉帝君望著那煙雲繚繞間幻化而出的光幕裡,那一身殷紅衣裙,胸口洞穿,遍體鱗傷的女子,那暗沉沉的光映著他沒有什麼表情的麵龐,他忽而揮袖將那光幕擊碎,再轉身去看那一身單薄白衣,腳踝上鎖著寒鐵鐐銬,被鐵索控製在白玉台上的年輕男人,“謝靈殊,我念你當時才化形,尚不知人事深淺,此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此女之事,你決不可再插手。”

“若你看得住我,我自然很難插手。”謝靈殊卻彎了彎眼睛,他的語氣很輕鬆。

“謝靈殊!”

扶玉帝君聞言,果然生怒,“她的身體裡有什麼你會不清楚?你可知你放任她,維護她的後果是什麼?”

“作惡的是魔靈,不是她,”

殿外有風吹來,吹過謝靈殊鬢邊的兩縷龍須發,他的臉色蒼白,“神該救世人,也該救她。”

“你跟著她,守了她五世,難道你會不清楚那魔靈早就已經從她的血肉,依附進了她的魂靈裡,她轉世,魔靈便跟著她轉世,她的五世,你次次忤逆違背我,可魔靈不依然在她身體裡?”

扶玉帝君瞥見他那副形銷骨立的模樣,他頓了一下,語氣忽然有了些細微的緩和,“靈殊,她究竟有什麼是值得你如此為她的?”

謝靈殊靜默片刻,終於抬眸望向站在不遠處的扶玉帝君,“兄長。”

扶玉帝君已經很久不曾聽見謝靈殊這樣喚他了,他怔了怔,仿佛因為這一聲“兄長”,又喚回了一些久遠的記憶。

“兄長,天界與凡人都隻看見了魔靈的惡,沒有人在意被魔靈寄居了軀殼,還要眼睜睜看著魔靈用自己的手去殺人的那個小姑娘她究竟有多痛苦,即便是被魔靈控製著身體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事,她也仍然是個赤誠善良的姑娘,”

“否則,她不會用最後的本源之息來救我。”

謝靈殊提起她,就變得更想她,腦海裡浮出她的麵容來,他的眼眶就不免有些泛紅,“這世上沒有什麼人在乎她,可我在乎。”

“你救她,就是要和蒼生作對,和天界作對!謝靈殊!她到底有什麼好?你就真的非她不可?”謝扶玉再度被他惹怒。

“魔靈落入凡世,原本是天界的過錯,數千年前蒼生受難,不也該是天界之錯?”謝靈殊向來是笑意盈盈的,但此刻與兄長對峙,他麵上再無一絲的笑意,或是想起了些往事,他的情緒更有些不受控,“她轉生五世,被兄長你遣下界的神兵殺了五次!每一次……”

憶起那些畫麵,他的手指屈起緊握成拳,眼眶憋得更紅,“每一次她都被你們施以天誅雷劫,生生絞死。”

便是連方才出生,還是個嬰孩,還未來得及長大的那一世,扶玉遣下界的人也絲毫沒有手軟。

謝扶玉再也強壓不住怒火,他一揮袖,便有雷電所結的長鞭重重地打在了謝靈殊的身上。

一時白衣染血,謝靈殊倒在地上,壓不住氣血翻湧,吐了血。

“謝靈殊,我看你還是執迷不悟!”

謝扶玉繃緊下頜,冷哼一聲,轉身便朝殿外走去。

胸口的伏靈印自他被抓回天界後便不再作痛,但在下界所受的暗傷卻還沒有治愈,如今又生生受了謝扶玉一記雷霆鞭,謝靈殊渾身都痛得劇烈。

他索性便躺在地上,一雙眼半睜著,輕輕地喘氣。

殿門被關閉的刹那,殿內卻有一道流光乍現,凝聚成一道身影,赫然便是陸衡。

“靈殊,你這是做什麼?你惹怒帝君做什麼?是嫌你的這身傷還不夠嗎?”陸衡趕緊跑過去,才蹲下身想將謝靈殊扶起來,卻被他擺手拒絕。

他有些恨鐵不成鋼,“這九重天上,論頭腦,又有幾個比得過你?可你怎麼就是不知道在扶玉帝君麵前服個軟?哪怕,哪怕你是裝個樣子也行啊!”

“他是我兄長,有些事我絕不能鬆口,哪怕是裝樣子,也不可以。”謝靈殊扯了扯泛白的唇,“否則,他便更加不會將小蟬的死活當回事。”

“這又是什麼意思?”陸衡皺起眉,沒想明白。

“若非如此,兄長便不會相信,他若敢貿然殺小蟬,我便會同小蟬一起死。”

謝靈殊此言說得極輕,可落在陸衡耳畔卻猶如千斤重。

他不由瞪大雙眼,望著謝靈殊,“你是瘋了嗎?那姑娘要是死了,你還真的要自殺?謝靈殊!你醒醒吧!我早前是不知道她便是數千年前的女魔尊,她身體裡可住著魔靈!”

“難道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陸衡揉了一把後腦勺,“就沒有個折中的法子能把魔靈從她的身體裡驅逐出來嗎?”

“是有的。”謝靈殊垂著眼睛。

陸衡忙問:“既有法子,那你便告訴帝君啊!”

“兄長早知道的,”

謝靈殊的聲音很輕,有些飄忽:“可他與眾神不願嘗試,他們隻要她死,要她同魔靈一起灰飛煙滅。”

“可你以命相逼,帝君便會放過她嗎?不可能的!”陸衡說道。

“我知道,”

謝靈殊閉了閉眼睛,他大約是又想起了那個姑娘的臉,想起她衝他笑的樣子,於是他也不由地彎了彎唇,似若喃喃一般:“可兄長總會因我而遲疑些時候,如此便也算給了她一些時間。”

“足夠她想起過去,想起我。”

“這一世,我能為她做的都已經做了,她那樣倔強堅韌的一個姑娘,我相信她。”

“我等她。”

第53章 斬斷後路 [V]

雁城初雪壓枝,深巷裡有一扇木門應聲而開,水綠的裙擺微蕩,麵容稚嫩的小姑娘一腳從門檻探出來,她抬眼望見簷上淺薄的白色,輕輕呼出白霧。

長巷寂靜,她才提著小籃子走到那老槐樹下,便有白雪從枝間簌簌落下來,灑了她滿頭滿身。

冰雪被她頸間的溫度融成了水滑入她的衣襟裡,她禁不住一個激靈晃了兩下腦袋,抖落了些白雪,卻又聽樹上傳來極輕的笑聲。

她下意識地仰頭,最先望見那少年殷紅的衣衫,在綴滿雪色的樹枝間,他衣袖的紅比任何一種顏色都要濃烈,耀眼。

他的身形輕飄飄地猶如懸在枝上的風箏,穩穩地踩在不算粗壯的枝乾上,就用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看她。

“辛嬋?”

他竟然準確地喚出她的名字。

“你是誰?”

辛嬋驚詫地睜大眼睛,在樹下仰著頭望他。

少年不語,隻是細細打量她的眉眼,冬日的風吹著他的衣袂微動,他忽然彎起眼睛,“原來你是這副模樣啊。”

那年十二歲,辛嬋在初雪裡,槐枝上,遇見了一個奇怪的少年。

“哥哥,我母親釀酒的手藝是杏花巷裡最好的,你要真想嘗一嘗酒的味道,不如嘗嘗我家的?”辛嬋將竹編簍裡的那壇子酒取出來遞到他的眼前,又很小聲地湊近他說,“我偷偷嘗過的,這是最甜的桃子酒。”

她離他很近,聲音也很近,少年也許是被這碧草葳蕤間流動的螢火晃了眼睛,他纖長的睫毛動了一下,坐直了身體接過她的酒壺匆匆忙忙取下木塞,無知無畏地猛灌了一口。

入口的灼燒瞬間蔓延至喉頭,冰涼的酒液好似刹那成了灼燒在他喉間的一團烈火,嗆得他猛烈地咳嗽了好一陣,連眼眶都有些濕潤發紅。

辛嬋捉弄他的心思得了逞,笑得躺倒在臨水的短浮橋上。

可是那天夜裡漂浮的螢火太多,月光照在水麵映出的光色也好漂亮,她笑著笑著,望見他那雙濕潤泛紅的眼睛,卻有一瞬忘了要呼吸。

從她的十二歲到十四歲,槐枝上的少年總是在煙雨朦朧的晨光裡,或是月輝滿盈的長夜裡來到她的麵前,有時帶給她好吃的零嘴兒,有時又是一些好玩兒的物件。

他好像個小神仙,總在朝暉裡,也在黃昏後,從來神秘,從來不沾塵。

“兄長!”

她還從沒見過他這般聲嘶力竭的樣子。

烏濃的發淩亂散下,他手中的長劍已落入塵土之間,肩胛骨已經被鎖鏈貫穿,那不斷滲出的血液將他的衣衫浸染出更深的顏色,他眼眶紅透,仍在大聲喚那在層層浮雲後唯露半麵金身的帝君扶玉,“兄長!這一世她什麼也沒有做錯,靈殊求兄長,求你放過她!”

“本帝君尚未治你個私自下界的罪責,靈殊,你竟還敢為這危害三界的禍首求情?”渺遠的重重雲霧裡傳來那帝君的聲音,帶著極強的威壓,刺得人耳膜生疼。

飛沙走石間,被推入天誅雷劫的辛嬋茫然無措地從雷電的縫隙裡看到了地上仍在為了她而掙紮著往前的少年。

貫穿他身體的鎖鏈牽扯出更多溫熱的血液流淌蜿蜒,他一次次被強大的氣流震開,卻又偏要一次次朝她而來。

海水激蕩,山石震動。

身體幾乎要被纏裹住她身體的雷電一點點撕碎,她極度清醒,也極度痛苦,痛得她失聲大哭,可滿天的神仙都在雲端看她,一雙又一雙的眼睛神情冷淡,仿佛被世人供奉在廟宇裡的他們,從來都不曾將為神的慈悲與憐憫留給她分毫。

淚水幾乎盈滿眼眶,他們的身影在她的眼睛裡模糊成了扭曲可怕的影子,內心的恐懼與無助隨著身體越發劇烈的疼痛而更為放大。

模糊間,她似乎又聽見他在喚她:

“小蟬!”

少年的聲音嘶啞哽咽,好像他從來都不曾這樣絕望過。

“你嘰嘰喳喳的話總說不完,你這個‘嬋’字應是有誤,”

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蟬鳴聲重的夏夜,紅衣少年與她同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忽而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那棵老槐,濃蔭裡蟬鳴如沸,不知疲倦,“合該是那個‘蟬’字。”

蟬聲漸遠,他的聲音也變得模糊。

耳朵最先流出血來,視線也慢慢被染紅,意識消解,身體破碎。

那一年十四歲,辛嬋的人生就此塵埃落定。

許多場景交錯重合,有時清晰,有時朦朧,辛嬋沉湎其中,總能看到那一道殷紅的影子。

一世酒家之女,她死在十四歲。

一世農戶之女,她死時還尚在繈褓。

一世亡國公主,她死在顛沛的戰火裡。

一世眼盲醫女,她死在一個人的懷裡。

一世潦倒乞丐,她隨一個人浪跡人間,成為夫妻六載,她最終還是死在二十三歲那一年。

“小蟬,不論你在哪兒,我總會找到你。”

“我不信這世上就沒有救你的辦法,小蟬,你等我。”

他的聲音好像離她很近,

仿佛就在她耳側輕輕呢喃。

辛嬋驟然睜開眼,在滿眼模糊的水霧裡,望見嶙峋的石壁上,鑲嵌的一顆顆散著冷淡銀輝的明珠。

淚水幾乎沾濕了圓枕,辛嬋腦海裡仍是那些交織錯亂的記憶,她的太陽穴疼得劇烈,用衣袖擦去臉上狼狽的淚痕,她勉強支撐起身體。

隻是才一抬起眼睛,她的瞳孔便緊縮起來。

殷紅的血珠順著那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裙擺一滴滴流淌下來,被繩索束縛懸空的那兩個女子血肉儘失,隻剩下兩副空空的皮囊,以及堪堪掛在她們身上血色斑駁的衣裙。

辛嬋渾身血液幾乎冷透。

“姐姐,你終於醒了。”一道嬌軟的聲音驀地響起,仍如往常一般帶著幾分天真純然,但這麼冷不丁的一聲,便令人毛骨悚然。

辛嬋一見她,便強撐著身體站起來,但還未走下台階,便被半透明的光障震得倒在石床上。

她額頭上滿是汗珠,一張臉蒼白得不像話,力氣已經十分不夠,便是此刻連質問那少女的聲音都顯得綿軟無力,“蓮若,你這是做什麼?”

“姐姐,你應該已經恢複所有的記憶了罷?”

蓮若輕輕地笑起來,她走動之間,腳腕上的銀鈴響個不停,“你當初將有容當做朋友,可她呢?卻背叛你,傷害你,給了你重新活過的希望,卻又親自用一柄劍,刺破了你所有的生念。”

她伸出手指,又指向那已沒有了聲息的有容旁邊懸掛的女屍,“這個予明嬌呢,起初挾恩圖報,逼著你替她去死,後來又處處為難你,羞辱你,”

蓮若回過身,看向辛嬋時,她麵上的笑意漸漸收斂許多,“姐姐,這兩個女人一個前世殺你,一個今生害你,我都替你一筆一筆地記著這些賬呢,如今,她們也才算是還清了。”

“蓮若!”

辛嬋幾乎憋紅了眼眶,她不忍再看那隻剩一副皮囊的有容,如今幾輩子的記憶在她腦海裡交織,她隻一看有容的臉,就能想起魔靈住在她身體裡的那一世,她和有容之間經曆的種種。

“你是在逼我,”

過了半晌,辛嬋重新抬眼,對上那少女的目光,“你殺了她們,就是斷了我的後路。”

有容是昆侖神君的徒兒,殺了有容,就等同於蓮若替她同神界徹底撕破臉,而予明嬌,是業靈宗少君趙景顏的未婚妻,經此一事,不隻是趙景顏,修仙宗門裡,怕是也沒有什麼人肯再相信她了。

蓮若聞言又輕笑一聲,她走上石階,隔著光障坐在階梯上望著她說,“姐姐,還有一件事,我還沒同你說呢。”

“那丹砂觀的觀主善微亦是個偽善的老道姑,她設局害你,還把林豐折磨成那副樣子……她也該死。”

“蓮若,你……”

“她已經死了。”

辛嬋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蓮若打斷。

少女仍是這般輕飄飄的語氣,卻字字殘忍。

辛嬋的手指屈起成拳,打在光幕上,她整個人再度被震得往後摔在地上,她有些呆滯地坐在地上,滿腦子都是那個卷毛小姑娘。

“姐姐,你不要怪我,”

蓮若並不能理解她為此神傷是為什麼,“你轉生了這麼多次,被神界絞殺了這麼多次,你早該看清楚那些神仙和那些宗門裡的家夥,究竟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姐姐,心慈是禍,我是在幫你。”

她的聲音輕緩,猶如某種蠱惑。

“可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辛嬋隔了好半晌,才出聲。

蓮若麵上的笑意微僵,她稍稍眯起眼睛,看著光障之後,那個麵容慘白的姑娘再度抬起頭來。

“你在我身上那麼多年,到底還是不夠了解我,我始終是一個人,不像你,”辛嬋泛白的嘴唇微勾,竟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來,“一個四不像的東西,披上人的皮囊,還要與我姐妹情深?”

蓮若臉色變了又變,仿佛陰雲在她的眉眼間幾經變換,來了又走。

她站起身,仍緊緊地盯著辛嬋,抬起手卻遲遲未落,最終,她垂下眼睛,像是一個情緒低落的小姑娘,“姐姐,你真的很聰明。”

“是你作為人的情緒影響了我,所以我才會有了靈識,成為現在的我,”

她說話的語氣竟還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姐姐,是你讓我有機會擁有了自己的軀體,我很希望,我們能像從前那樣好。你忘了嗎?在荒雪原上,你本該死了的,是緣分讓我們一起共生的,你不應該寄希望於謝靈殊,他終究是神,他救不了你,姐姐,隻有我和你才是一路人。”

“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姐姐,可是為什麼你總是不長記性呢?神仙總不願放過你,宗門裡的那些家夥亦是道貌岸然之輩,你難道還不反抗,還要任由他們口誅你,甚至再殺你?姐姐,你彆忘了,這一世你要是再不能從神界的雷劫裡掙脫宿命,你就會永遠消失。”

作者有話說:

第54章 永不成仙 [V]

蓮若就是當初的魔靈。

她生於黑暗混沌之中,至邪至惡,原本沒有人的軀體,也沒有人的情感,對於那些生於幽暗狹縫的邪祟來說,得到魔靈,便會獲得強大的力量,理所當然地成為魔尊。

神將魔靈囚於上界,就是為了避免那些邪祟惡靈作亂人間。

但因神界的疏忽,魔靈在數千年前落於荒原冰湖之中,陰差陽錯地住進了本該死去的辛嬋的身體裡。

魔靈遵循本性,借用辛嬋的身體禍亂四海,但同時,她也在那些年歲裡有了許多辛嬋作為人的情緒。

在有容刺穿辛嬋胸口的那時候,魔靈斷尾求生,一部分混沌之氣留在辛嬋身體裡陪著她轉生,而另一部分生出靈識,化為人形,成了蓮若。

“我們曾是相互依存過的,對我來說,這世上沒有比姐姐更好的人,你為什麼就是那麼倔,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蓮若坐在階梯上回望透明屏障裡臉色煞白的姑娘,或是見辛嬋側著臉沒看她,她便輕皺眉頭,手指捏著裙角,似乎有些委屈,“他們對你不好,我殺了他們有錯嗎?”

“我的事,不用你管。”

辛嬋頭腦有些眩暈,她強撐著,說話有些艱難。

“是嗎?”

蓮若的神情收斂自如,她轉眼又笑起來,“那你的弟弟辛黎呢?”

她的聲音有些輕,但卻不妨礙讓辛嬋聽得清晰,她猛地抬起頭,正見蓮若腕上不知何時已有了一枚螢石環。

“放心,他是你弟弟,那也就是我的弟弟了。”

蓮若似乎是很滿意辛嬋的這副神情,隨即再看向那被懸掛起來的兩副皮囊,她聲音輕輕柔柔的,卻莫名有些發寒,“姐姐,你就好好看看她們,多看些時候,你會想明白的。”

她站起身,再沒回頭。

石室裡一霎寂靜下來,辛嬋跪坐在冰冷的地麵,耳畔時有水珠滴落的聲音響起,但她抬眼看見的,卻並非是嶙峋石壁上潮濕的水痕,而是那兩副人皮上一顆顆滴落下來的殷紅血珠。

“師父,師父……辛嬋真的將我當做了朋友,她盼望我能救她,希望我能像我告訴她的那樣,真的找到讓魔靈離開她身體的辦法,可是我沒有,我從一開始就在騙她……”

恍惚間,她看到有容那張帶血的臉,腦海裡便是那一世,她聽到的在廢墟之上崩潰的哭聲。

“師父,有容心中有愧,無顏入昆侖神殿,此生……我願永不成仙。”

音猶在耳,辛嬋幾乎渾身都是冷的,她眼眶裡積蓄了些水霧,幾乎快要看不清有容的那張臉。

“明明你向往的大道仙途已近在咫尺,你又犯什麼糊塗?”猶如喃喃般,她看著那樣一張熟悉的臉,“你傻不傻……”

不想再看見自己手上沾的血,不想再聽那些神仙凡人嘴裡罵的是她的名字。

即便有容不給她那一劍,那個時候的辛嬋,也已經沒有什麼生念了。

可她時常不能控製自己的身體,連死,都不由她自己。

“辛姑娘。”

一道低沉的聲音忽然傳來。

階梯之下,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個身著黑色衣袍,身姿頎長的年輕男子,他勁瘦的腰間掛著長鞭,一張俊美的麵容仿佛天生不會情緒表達。

辛嬋靜默地看著他。

晏重陽才聽說她已經清醒的消息,便匆匆地趕了過來,但此刻麵對她那樣平淡的目光,他站在原地,一時竟有些開不了口。

“赤陽門鳥奴之子?”

半晌,他才聽見階梯上半透明的屏障內,傳來那姑娘的聲音。

“我生於長淵魔域,少時潛伏於赤陽門中。”

時至今日,晏重陽已經再沒有什麼隱藏的必要。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是。”

這樣簡短的對話結束,晏重陽等了許久也沒再聽到辛嬋開口,他定定地看著她,直到有人低著頭,恭敬地將托盤裡的紅色衣裙放到階梯旁的石桌上,他才見辛嬋抬起頭。

“蓮若想做什麼?”

辛嬋一見到那金線勾勒螭紋的殷紅衣裙,她驟然變了神情,猛地看向晏重陽。

“明日將舉辦你重回魔域,重登魔尊之位的大典。”

晏重陽據實以告。

辛嬋一手支撐在濕冷的地麵,想要站起來,卻在聽到他這樣一句話時又跌坐在地上,晏重陽下意識地走上兩級階梯,但手指還未觸碰到那猶泛水波紋般的屏障,他指節微屈,片刻後又放下手。

“辛姑娘,”

垂下眼簾,向來寡言的他竟在此刻主動開了口,“你若仍要做凡人,那麼等著你的,必是一條死路……有的時候,你可以不必那麼固執。”

他說罷,便轉身要往外走,隻是走到石門前時,他又不由停下來,轉身再看了她一眼。

辛嬋聽不清他離開的腳步聲,她身體裡有兩種力量來回爭鬥,頭腦的眩暈越發強烈,身體所承受的疼痛也越發劇烈。

她徹底倒在地上,眼眶裡無意識地淌下生理淚水,意識模糊間,那桌上衣裙的紅仿佛覆蓋了她滿眼。

辛嬋做了一個夢。

在大雪紛飛,極夜籠罩的城主府,身著枯黃衣袍的少年在她身後大聲喊:“姐,你等我。”

“我來就是為了帶你回家!”

一霎之間,厚厚的積雪融化成了開著簇蔟藕花的湖水,她墜落其中,被冰冷的湖水淹沒包裹,但一隻手忽然將她從水波裡拽了出去。

烈酒穿喉的刹那,她瞥見他衣袖的紅。

“這輩子我能教你的,隻有這些了。”

“小蟬,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那道清冽的嗓音一聲又一聲地喚她“小蟬”。

不是“竹嬋娟,籠曉煙”,

而是那夏日濃蔭裡,滿樹的熱鬨。

倏地睜開雙眼,辛嬋怔怔地望著嶙峋的石壁好半晌。

這真的是最後的機會了。

“依照她的心性,她應該是不會服輸的。”偌大的魔殿裡,晏重陽的聲音顯得十分清晰。

妖冶的火焰燃燒照亮這整個大殿,站在階梯上的紅衣少女轉身的刹那,她腳踝上的鈴鐺便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慢慢地打量著這大殿的每一個地方,“轉生五世,都沒有磨掉她那倔性子,她吃了苦,受了害,也隻有我替她記著那些人欠她的每一筆賬。”

“有容死了,整個艼雲山傾巢而出,那予明嬌死了,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現在也發了狂……”蓮若彎起眼睛,她那張明豔的麵容上露出得逞般的笑容,“正清山的程非蘊現在怕是已經恨不得將我姐姐拆骨剝皮,那個叫聶青遙的小道姑就更不用說,那善微可是她的母親……這一回,我看她應該也已經恨上姐姐了罷。”

“現在,姐姐她已經一個朋友都沒有了。”

蓮若的笑容越發燦爛,她的手指摸過那由龍骨堆砌而成的魔尊寶座,“她沒得選,隻能聽我的話,做回這魔尊的位置。”

作者有話說:

“竹嬋娟,籠曉煙。”——《嬋娟篇》孟郊

第55章 恭迎魔尊 [V]

值此寒夜,鬼氣森森,邪祟橫行。

妖冶的氣流與火光穿越千萬裡人間,尖利嘶啞的笑鬨聲響徹山河,千家萬戶關門閉戶,沾了朱砂紅的黃符被夜風卷起吹去荒蕪漆黑的遠方,落入幽深的長淵之下,在一個人的手指間。

“恭迎魔尊重回魔域!”

“恭迎魔尊重回魔域!”

數不清的妖魔伏跪在長階之下,各色的燈火照見他們奇形怪狀的身形模樣,他們幾近虔誠般,心甘俯首,齊聲大喚。

其聲震天,足以傳出長淵,傳至四海,猶如魔音般,振聾發聵。

這些妖魔是在上界的神乃至人間仙蹤數千年的追殺間窩囊地苟活下來的,當初帶領他們走向無上榮光的魔尊辛嬋如今終於歸位,他們自當要揚眉吐氣,要讓這世間的仙宗,甚至是那上界的神都聽到他們的聲音。

今夜,注定是妖魔的狂歡。

或因殘存在體內的那一半魔靈的力量解封,落於辛嬋手上的黃符紙灼傷了她的手指,但她卻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仍捏著那張符紙,恍若從來都不曾聽到階梯下那些盲目的信徒的聲音。

殷紅的衣裙上金線螭紋閃爍著漂亮的光澤,長長的衣擺曳地,垂落於長街,她始終背對著階下的那些人。

“尊上,你的手……”

立在一旁的晏重陽此時方才注意到辛嬋滿手的血跡,他那張冰冷的麵龐有了些情緒波動,立即上前想要將那黃符紙取走,卻不防辛嬋忽然揮袖,強大的威壓毫不掩飾,他被擊中,摔下長階,雙膝跪地。

一旁的妖慌了神,忙想扶起晏重陽,卻被他伸手擋開,他吐了血,額頭已有了些汗珠,抬頭望向階梯之上,正對上辛嬋那雙冷淡的眼。

烏黑發髻間,金質的龍形步搖隨著她轉身而微微晃動,她蒼白的麵容被恰如其分的粉黛掩飾,額間銀藍雙色的痕跡中間多了一道纖細的血線,隱約閃爍著暗紅的光色,原本泛白的嘴唇塗抹了口脂,增添幾分血色。

縱使眾人並不知魔尊為何發怒,但此般強大的威壓之下,他們無不戰戰兢兢,伏跪磕頭,不敢妄自出聲。

“魔尊歸位,你等皆為魔域臣子,自當追隨魔尊,共複昔年未競之大業,”清脆的銀鈴聲響起,眾人聽見那嬌柔天真的一道聲音,隨即便見那腳踝間掛著紅繩鈴鐺的少女緩步走來,才邁上幾級階梯,便回過頭,“當年魔域所受屈辱,今日便應向那仙宗和上界一一討回,諸位以為,是與不是啊?”

“這數千年來,吾等皆如見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被上界和仙宗追殺戲弄,如今魔尊歸來,吾等定要追隨尊上,攪得這天上人間難得安寧!”

半麵是骷髏的妖怪咧嘴,他跪在地上仰望階梯之上的魔尊,難掩激動癲狂。

“這數千年來我們被囚於這長淵之下,幾乎日夜都在盼望尊上您能歸來……”那白發童顏,猶如稚子一般的魔修開口,卻是渾厚的成年人的嗓音,“尊上!吾等願追隨尊上!天上地下,滅神誅人!”

一時間,群情激奮。

他們無不渴望地望著那紅衣魔尊,腦海裡全是數千年前他們跟隨她在四海九州風光無限的那些年。

他們虔誠地叩拜她,隻因她就是萬千妖魔心中唯一的信仰。

“姐姐,你看看他們,”蓮若輕瞥一眼底下伏跪的妖魔,赤足踏上石階來到辛嬋身邊,“不要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而傷神,他們才是你的臣子。”

辛嬋終於有了些反應,她收緊手指將符紙捏碎,扯唇冷笑,“是我的,還是你的?”

“你是我姐姐,我們之間何必分得那麼清楚。”

蓮若笑眼盈盈,“他們如今已是亟待戰爭,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這些吃人的家夥忍了太久了,他們在等著姐姐帶領整個魔域攪弄風雲呢。”

“無論姐姐願或不願,你是魔尊,這是不爭的事實,那些不自量力的仙宗門人妄想以卵擊石,如今正朝這裡來,姐姐,你曾經的朋友們,要來殺你了……”

蓮若的聲音很輕,幾乎隻有辛嬋一人能夠聽得到,她笑得明媚,仿佛正期待著辛嬋與她那些朋友們見麵的一幕。

那該多精彩啊。

“他們如今怕是恨不得將姐姐你剝皮拆骨,更不吝對你刀劍相向,而姐姐你呢?你想好怎麼麵對他們了?”

“為什麼要想?”

辛嬋卻反問她。

蓮若有些愣神,仿佛是沒料到辛嬋會是這樣的反應,她望見辛嬋那雙從來清澈明亮的眼睛,又聽見她說,“他們如何看我是他們的事,我知道我自己無愧,這就夠了,若我真因他們的怨恨而向你屈服,”

辛嬋輕笑一聲,步搖晃蕩碰撞出清晰的響聲,她看向蓮若的目光帶著幾分嘲諷,“那我成什麼了?蓮若,我說過了,我們不一樣。”

若是以前,辛嬋或許還會覺得委屈難過,或許也會因為蓮若的這些話而心生動搖,但那是因為她曾以為自己是孑然一身,孤立無援。

可現在不一樣了,

她什麼都想起來了,她知道有一個人守著她好多年。

蓮若到此刻,臉上的笑意終於變得有些僵硬,指間暗紅的絲線若隱若現,竟寸寸勾連著辛嬋的胸口。

她不理解,為什麼即便是到了現在,辛嬋仍不能明白她的一番苦心。

“他們來了。”

或是聽到長淵之上的響動,蓮若偏頭瞥了一眼長階之下那些數不清的妖魔,“姐姐,你會後悔的。”

蓮若有一半的力量留在辛嬋體內,那是助力,也是枷鎖,若辛嬋壓製不住魔氣,便要受她控製,而今日,一旦辛嬋殺了仙宗之人,她便真的回不了頭了。

漆黑的夜,滿天閃爍的流火,妖魔森冷尖銳的笑聲撕扯著人的耳膜,無數宗門子弟來回飛躍於長淵之上,手中長劍凜冽含光,與不斷從底下上湧的妖魔打鬥。

程非蘊才一劍刺穿一團烏黑的氣流,嘶啞慘叫突兀響起,她臉上沾了血,抬頭正見一抹朱砂紅自深淵地底一躍而起,淩霄騰空。

“是辛嬋……”

趙毓錦才殺了幾個妖魔,此時望見那滿天流火光影之間懸空而立的那道身影,便不由喃喃。

是辛嬋,又不像是她。

九宗齊聚這天辰山頂,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曾是見過辛嬋的,那時,她還是試煉魁首,娑羅仙子。

而此刻,她衣袂紅得像血,周身強大的威壓幾乎令他們要喘不過氣。

殷紅的絲線穿心,另一端掌握在懸崖峭壁之上,那嬌俏少女的手裡,她好似在放一隻蝴蝶紙鳶,手指微動,便要操控著懸空的辛嬋。

可九宗的人看不見那絲線,他們隻能看見作為魔尊重回人間的辛嬋。

天辰山上已是一片兵慌馬亂,宗門人與那些亂竄的妖魔纏鬥在一起,鮮血鋪陳崖上,化作溪流淌下去染紅石壁。

辛嬋睜不開眼,她腦子裡閃過了太多的聲音,那些聲音尖銳到猶如刀子一遍遍割過她的耳膜,暗紅的流光在她周身聚了又散,禁錮著她心臟的紅絲寸寸收緊,極為強勢地要吞噬掉她所有的理智。

“辛嬋,到了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程非蘊不顧任君堯的阻攔,在崖上一躍騰空,懸於雲霄之上,在雷電湧動,風雲變幻間,劍指辛嬋,高聲質問。

辛嬋聽到她的聲音,仿佛一根針忽然刺過她的神經,令她原本有些混沌的意識驟然清醒了幾分,她勉強睜眼,最先看到程非蘊指向她的那柄劍。

“女君,尊上她……”晏重陽觀此情形,便皺了眉,但話才說一半,卻被蓮若打斷:

“不急,先看戲。”

蓮若微彎眼睛,輕瞥一眼那一邊崖上的那些宗門裡的老家夥們,素手微抬,強大的氣流席卷,震得他們連連倒退。

但才轉眼,她卻見那半空中的宗門女弟子提劍往前,而辛嬋卻動也不動,蓮若瞳孔微縮,當即伸手收緊紅絲,可即便如此,辛嬋也仍然強撐著沒有動作,刹那之間,她被程非蘊刺穿腰腹,鮮血迸濺。

“姐姐!”

蓮若當即飛身而去。

程非蘊或也未料辛嬋竟躲也不躲,她劍上沾了辛嬋的血,她怔怔地看著,直到被辛嬋一掌打落雲端。

這種刺穿血肉的劇痛終於令辛嬋變得更為清醒了一些,她在流火映照出的光色裡,望見了底下那些人。

蓮若還未至她身旁,卻見她俯身往下,落去崖上。

陰沉黑雲壓得很低,大雪紛紛間,所有人眼見著那位傳聞中,在數千年前屠儘千萬生靈的女魔尊朝他們而來。

殷紅的衣擺曳地,冰雪極致的白與她衣裙濃烈的紅形成鮮明的對比,她腰腹間不斷有鮮血滲出,融入積雪裡,點染幾抹紅。

烏發雲鬢,步搖叮鈴。

她手握那柄劍,霜雪自劍鋒抖落,細微清脆的錚鳴聽在他們耳畔,便無端令人緊張窒息。

“趙毓錦!殺了她!”

坐在輪椅上的趙景顏肩頭已覆了不少雪花,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輪椅的扶手,他幾乎滿腦子都是昨夜送到他眼前的那副完整的皮囊……他已經難以自控,隻在看見辛嬋落於地麵的那一瞬間,他便嘶聲大喊。

但趙毓錦心有猶疑,握著劍的手一再收緊,但聽趙景顏在身後一聲聲的命令,他最終還是朝她去了。

趙毓錦還未近她的身,便有強大的罡風將他震了出去,風雪之間,眾人隻見辛嬋手裡的那柄劍不知何時已懸在了那梵天穀主葉司蒼的脖頸間。

“善微是你殺的?”

她的聲音很輕,卻猶如薄薄的刀刃劃過人的肌膚般,令人骨肉生寒。

“你……明明是你殺的……”

葉司蒼早因她周身不知收斂的威壓震得肝膽俱裂,他一說話便湧出滿口的鮮血來,卻仍不忘狡辯。

“你若說了真話,我可以饒你一命。”

劍刃上的冰霜如刺一般刺激著葉司蒼的肌膚,也折磨著他的感官,在如此晦暗的光影裡,他仿佛是第一次這樣打量眼前的辛嬋。

她早不是當日任人揉捏的小姑娘,而是被萬千妖魔奉為魔域之主的女魔尊。

“我,”

葉司蒼幾乎不敢看她那雙眼睛,身體越發劇烈的疼痛令他終於開始害怕,他滿口鮮血,手也拿不住那把跟隨了他許多年的刀,他狼狽地坐在地上,低下頭顱,“是我,是我……”

說到底,他還是為了娑羅星。

“她發現了是我和葛秋嵩合謀殺了烈雲城先城主予南華,所以我……殺了她。”

葉司蒼修行百年,十分艱難才坐到穀主的位置,他還不想死,但求饒的話還未出口,那冰瑩雪澈的劍刃便毫不猶豫地割破了他的喉嚨。

溫熱的鮮血濺了滿地,辛嬋在無數刀光劍影裡抬頭,對上半空中,那少女的眼睛。

善微未必知道這消息。

是蓮若透給了葉司蒼這個假消息,引得葉司蒼狗急跳牆殺了善微,再嫁禍給她。

要她眾叛親離,要她孤身一人,

從此隻能淪落深淵,再洗不掉滿手的鮮血。

可是她要屈服嗎?

不,絕不。

作者有話說:

第56章 誰與比肩 [V]

善微原是死在葉司蒼手裡。

就連烈雲城先城主予南華,竟也是死在他與葛秋嵩的合謀之下。

在葉司蒼倉皇求饒,將一切和盤托出的時候,程非蘊就立在不遠處,她手裡還握著那柄才沾了辛嬋鮮血的長劍,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師姐,我早同你說過了,辛嬋她不是那樣的人……”

任君堯似若喃喃,立在程非蘊身側,望著那一身紅衣,眉目如舊的年輕姑娘,她的那柄劍攜霜帶雪,幾乎將葉司蒼殘留在劍刃上尚有溫度的血液凍得凝固。

她還是變了,已經有些陌生了。

程非蘊看業靈宗和梵天穀的那些弟子個個提著劍朝辛嬋湧上去,卻又頃刻間如落葉一般被打得四散,她再低眼去葉司蒼的屍體,“僅憑葉司蒼三言兩語,何以斷定?”

“師姐,”

任君堯看著她,“那你是親眼看見辛嬋殺了善微觀主?你不也是僅憑著葉司蒼的三言兩語,就信了這件事嗎?可現在的她,也沒有必要說謊了罷?”

“任君堯,你以為她是誰?”程非蘊咬字極重,她那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電閃雷鳴之下,偶爾照得分明的那道殷紅身影,“她早就不是往日的辛嬋了,她是魔尊,是數千年前早殘害過蒼生的女魔尊。”

這話,也不知她是說給任君堯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

善微到底是不是死在她手裡,這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辛嬋是魔尊,

所以程非蘊和她注定無法再並肩,再為友。

“你殺了他又有什麼用?姐姐,他們不會再信你了。”蓮若一手流光散出,如極柔韌的絲線一般刹那扯得那些宗門弟子骨肉拆開,皮囊破損,她扶住血霧裡的辛嬋,更不忘在這樣的時刻刺上她一句。

可事到如今,辛嬋又豈會在乎這些人的信與不信?她揮開蓮若的手,抬眸便見對麵山巔之上,剩餘三宗掌門齊聚,他們袖底藏鋒,散出來的氣流編織如密網一般襲向那些在山巔流竄的妖魔。

業靈宗的老宗主已經病入膏肓,近來臥床不起人事不知,而予明嬌已死,其弟年幼,烈雲城的人和業靈宗的人如今都聽命於業靈宗少君趙景顏。

趙景顏瘋了,從見到予明嬌隻剩皮囊的死狀時便已經瘋了,此時隻見辛嬋的一道背影,他便恨得咬牙切齒。

如今九宗隻剩三總的掌門人,這一戰流火亂飛,四散江河,而飲恨數千年在今夕歸來的這些妖魔又豈是那麼好對付的,宗門人死傷無數,人間山海震蕩,水火之災接踵而至。

辛嬋擲出千疊雪,劍氣錚鳴,霜雪彌漫,劍刃相接的聲音急促如雨點一般,刹那擊碎襲向她的劍陣,與此同時,蓮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帶她往後,直入雲端,躲開了自另一端山崖上襲來的罡風。

她腳腕間清脆的銀鈴聲落在宗門人的耳畔便是刺破耳膜的魔音,多少尚且年少,修為不濟的宗門子弟皆抵抗不了這穿耳的聲音,疼得目眥欲裂,近乎癲狂,連手中的劍都再拿不穩,才擺出的陣型刹那即破。

“師姐!”

風聲凜冽,擦過辛嬋的臉頰,她忽然聽到這樣一聲大喚,回過頭,一道沾染冷光的劍鋒直指她的眼睛。

這一瞬,蓮若手中紅絲乍現,指節用力,牽動著辛嬋伸手以劍橫於身前,毫不遮掩的強大威壓四散,震得程非蘊握劍的手一抖,四肢筋脈儘斷,如斷線風箏般下墜。

蓮若麵上再無一絲笑意,她手指稍稍用力按住紅絲,操控著辛嬋從雲端落去山巔,她纖細的手指微抬,辛嬋握著千疊雪的手便隨之抬起,劍鋒正對著程非蘊。

“辛嬋不要!”

任君堯才殺了幾個妖,身上臉上都沾了不少血跡,他回頭看見這樣一幕,不由瞪大雙眼,一邊嘶喊著,一邊飛身前來。

可此刻蓮若再度控製住了辛嬋的意識,她額間銀藍雙色的印記光色暗淡,黑紅的細線在其間閃爍,她猶如提線木偶一般,連任君堯的聲音都聽不清。

對麵山崖之上的程硯亭神色大變,可誅妖伏魔的陣法才剛剛開啟,值此關鍵時刻,他無法抽身。

任君堯被蓮若掌中散出去的流光震開,而程非蘊滿口是血,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站在她眼前一襲紅衣,神情空洞的辛嬋。

霜雪從懸在程非蘊胸口的劍鋒落下,在她身上瞬間凝出薄薄的冰層,寒氣浸透骨肉,竟讓她一時麻木得再感覺不到先前筋脈斷裂的劇痛。

“姐姐,她這種人也配做你的朋友?”或見劍鋒遲遲未能刺入程非蘊的身體,蓮若眉眼之間陰戾更甚,她嗤笑著,那聲音輕柔,卻足以令此間所有的人都聽得真切,“你們一起經曆了那麼多的事,可她在任何時候都沒有選擇信任你,自詡名門之流,卻這般愚不可及……殺了她吧,殺了她,一切就都能夠塵埃落定了。”

蠱惑般的聲音支配著辛嬋握緊劍柄,而最能感應辛嬋本心的千疊雪劍刃震顫,仿佛有心喚醒它意識混沌的主人。

劍鋒陡然下移半寸,程非蘊下意識地閉起眼睛,她似乎聽到了任君堯和遠處她的父親程硯亭的呼喚聲,但預想的刺穿血肉的疼痛始終未及,溫熱的,濕潤的血液落在她的臉頰,令她倏爾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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