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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味仙 山梔子 66144 字 5個月前

第41章 我保護你 [V]

蜃樓並非是傳聞中名為“海市蜃樓”的奇觀。

而是真正存在於這大漠之間的一座時隱時現的樓閣,樓中住著昔年的樓蘭帝女——菩月。

黃沙掩埋了樓蘭古國,也埋葬了屹立在大漠之中數百年之久的文明。

帝女菩月守著一株鏡海幻花,成了樓蘭唯一的幸存者。

這許多年,大漠之中一直流傳著樓蘭帝女苦尋故國舊地的傳說,但很少有人真的見到過那座蜃樓。

“我從小長在沙逢春,也聽過蜃樓和帝女的故事,可這大漠綿延無邊際,我長這麼大,也從沒看到過蜃樓啊……”康蘭絮聽聞辛嬋要找蜃樓,便覺得這是一件實在不可能的事,“辛嬋,也許這蜃樓隻是那些人隨口瞎編的呢?”

辛嬋站在正煮著茶的風爐前,在擦拭那套青玉杯盞,“他說有,就一定有。”

“他?”

康蘭絮反應片刻,又撇嘴,沒好氣道,“隻要是謝公子說的,你都信罷?”

這些天辛嬋和謝靈殊之間的微末氣氛康蘭絮都察覺得到,她自然也明白,這木愣的辛嬋,總算開竅了些。

心裡仍有些不是滋味,但康蘭絮到底也不是什麼小氣的人。

她向來拿得起,也放得下。

“西街上住著一個老頭,叫江壽,他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每回喝醉了都說他見過蜃樓,也見過帝女,但大家都當他說胡話呢,既然你沒什麼頭緒,他那也算是個線索,聽聽他怎麼說。”康蘭絮喝了辛嬋斟給她的熱茶,被燙了口,她皺起眉,“這喝茶哪有喝酒來得痛快。”

到底也隻喝了一口,她放下茶盞,不肯再喝了。

謝靈殊出來時,正聽到她這話,便彎唇笑了笑,“我原打算送康姑娘一些中原的好茶,既然康姑娘不喜歡,那我便隻能自己留著了。”

康蘭絮雖已對這位中原來的年輕公子死心,但此刻見他掀簾而出,隻穿著一件暗紅的單袍,束著發髻,卻未戴冠,那張臉仍是能令人隻看一眼便神思晃蕩的容色,她還是不免有片刻失神。

“公子不必送我什麼,辛嬋她這些天已經送了我不少東西了。”

什麼中原的胭脂水粉,還有絹花頭飾,還有一套中原女子穿的綾羅裙,康蘭絮不是沒隨父親的商隊去過外頭,可她最遠也隻去過中原的邊城,那傳聞中的魚米之鄉,柔軟春光,她還從未見過。

康蘭絮一走,屋內便寂靜了許多。

辛嬋將熱茶遞到謝靈殊的手裡,又拿了一件披風來攏在他身上。

“小蟬要去哪兒?”謝靈殊看她將布兜挎在身上,便開口道。

“去西街找人,”

辛嬋整理著布兜,“你身體不好,該多休息休息,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說罷,便匆匆轉身推門離開了。

謝靈殊手裡還握著一盞熱茶,也沒來得及再同她多說一句話。

熱氣繚繞著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將目光從那緊合的房門移開,像是在低頭看盛在茶水裡的火光。

滿室寂靜中,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倚靠在軟塌的圓枕上,輕輕合上雙眼。

辛嬋找到了那位住在西街,叫做江壽的老者,但她去時,那老頭已是爛醉如泥,連自家院門也進不去,就縮在牆根底下蜷縮著呼呼大睡了,任誰也叫不醒。

辛嬋將謝靈殊常備的解酒丸給他囫圇喂了,那藥丸入口即化,還涼沁沁的,不消片刻便令那老者睜開了耷拉發皺的眼皮。

“誰啊……”他含糊嘟囔一句。

辛嬋扶著他坐起來,也嗅到了他滿身濃重的酒臭氣,但她眉眼未動,隻是說,“您便是江老先生罷?”

江壽靠著矮牆,也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他粗略地將辛嬋上下打量一眼,那雙眼睛像是永遠都浸潤著濃濃醉意般,顯得渾濁又沒什麼精神,“你這小姑娘,看起來不像是沙逢春裡的人,你是中原來的?”

辛嬋頷首,“是。”

江壽揉了一把鼻子,打了個噴嚏,“你找我做什麼?”

“我聽人說,老先生你曾見過蜃樓,也見過帝女菩月?”

江壽在聽見她說出“蜃樓”二字時神色便已經有些不太對勁,他蓬頭垢麵的,亂糟糟的白發遮了半邊臉,教人也看不真切。

辛嬋隻聽他忽然樂了起來,“整個沙逢春的人都當我腦子有病,說胡話,怎麼你這小姑娘反而信了我的鬼話?”

辛嬋就蹲在他的麵前,“我要找蜃樓,就不能放過任何線索。”

江壽在懷裡掏來掏去,正找自己的小酒壺,聽到她這話,手便頓了一下,他再抬眼打量眼前的這個姑娘,“你找蜃樓做什麼?”

話才問出口,他卻又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什麼蜃樓,什麼帝女,都不過是我隨口胡說罷了,那麼多人都不曾信過我,你這丫頭做什麼傻乎乎的跑來問?”他又笑起來,像是在嘲笑眼前這個陌生姑娘的天真,“你走罷,我沒什麼要和你說的。”

“我花了二錢銀子買了酒喝個爛醉,你偏要給我顆解酒丸吃,真是浪費了我喝的那些好酒……”他冷哼一聲,已經極不耐煩,“快走快走。”

那怪老頭不肯再跟辛嬋多說一句,忙趕她走,那嚷嚷聲讓路過的行人都不由側目。

“姑娘,你去招惹那老怪物做什麼?”那方才買了些肉的中年婦人見辛嬋轉身往這邊走,便迎上去道,“他啊,是個老酒鬼,喝醉了不僅說胡話,還又哭又笑的,脾氣也不好。”

辛嬋聽著婦人說的這些話,又回頭去看了一眼那老頭。

他這會兒已經踉蹌著站了起來,正摸索著去開院門上掛著的那把生了鏽的鎖。

辛嬋這一趟算是白來,她回到客棧時,謝靈殊還在睡著。

她隻將門推開了些,看見他睡在榻上,便想轉身離開,卻聽裡頭傳來他的聲音,“小蟬回來了。”

辛嬋隻得踏進門檻,“是我吵醒你了嗎?”

謝靈殊睜開雙眼,見她已走到軟塌旁來,便望著她徐徐一笑,“我睡得淺。”

辛嬋扶著他坐起身來時,不忘取了披風來披在他身上。

謝靈殊隨意係了帶子,“小蟬這麼快便回來了?”

辛嬋應了一聲,又忽然反應過來,抬頭望他,“你知道我去做什麼了?”

“這不難猜。”

謝靈殊靠著圓枕,輕咳了兩聲,“小蟬性子明明慢吞吞的,對我的事倒是上心得很,一刻都不願耽擱。”

他伸手輕撫她的鬢發,彎起雙眸,“看來小蟬,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我了?”

“不是……”辛嬋下意識地想要解釋,但方才開口,她又蹙了眉,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故意捉弄,“你不用故意說這話氣我,謝靈殊,你的身體你自己清楚。”

謝靈殊輕輕一笑,看她的目光仿佛永遠如此柔情愛憐,“我知道小蟬是擔心我。”

“怎麼?看來線索找得並不順利?”

辛嬋嗯了一聲,又將江壽的事都跟他說了。

然後她又抬頭望他,“我給他吃解酒丸,是做錯了嗎?他看起來好生氣,可我不明白,他究竟為什麼生氣。”

謝靈殊搖頭,“你當然沒有做錯,隻是對有些人來說,清醒容易,要醉卻難。”

他對上她那雙迷茫的眼,又微彎唇角,繼續道,“千金求一醉,醉了可以忘記許多事情,也不用反複去記得那些遺憾和悔恨,也算是……暫時的解脫。”

也不知道辛嬋究竟是聽明白了,還是沒有。

他看她就坐在他的麵前,垂著腦袋也不說話,像是在認真思慮著他所說的話。

可下一刻,他卻又見她抬首,就用那樣一雙清淩淩的眼盯著他。

“看什麼?”他問。

“那你呢?”她終於開口,是那麼認真地問,“你總愛喝酒,總是醉得不省人事,你是不是……也同那位老先生一樣,有想要逃避的人和事?”

謝靈殊有那麼一瞬是恍惚的。

他看著她,慢慢地,又笑起來。

曾經那個不肯對他抱有絲毫好奇心的姑娘,是真的開始慢慢地朝他走來,且越來越近了。

他的笑容幾乎能晃了她的眼,所以在他把她抱進懷裡的時候,辛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我不是想要逃避,隻是有的時候,我也會怕。”

他輕柔的吻落在她的鬢發,“怕自己等不到她,也怕我……保護不了她。”

長此千年,他永遠隻有自己一個人,在為了一個姑娘的生死而來回奔赴。

這也許,便是最後一次機會。

因而,在找到她之前,他怕自己找不到她。

找到她之後,他又開始怕自己救不了她。

他口中的“她”,聽在辛嬋的耳畔便是勾得人心口發燙的引子,她抿著嘴唇,卻撇過頭,“像你這樣的人,應該見過好多漂亮的姑娘。”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我?”

辛嬋一直當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她不知道這樣的自己,究竟哪裡值得他的喜歡。

謝靈殊單手捧起她的臉,笑時眼波動人,撩人心弦,“因為小蟬值得。”

“世間女子縱有千般好,可在我眼中,”

他說著,又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頰,“都沒有我從水裡撈起來的小水鬼好。”

又聽他喚她小水鬼,辛嬋明明是想繃著臉的,但嘴角卻怎麼也不聽話,上揚的弧度遮掩不住,她還是沒忍住笑起來。

她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傻乎乎的。

但是謝靈殊看著,卻有一霎著了迷。

他忽而低首,鼻尖蹭著她的,氣息相近時,他還沒親吻她的唇,她卻先紅著臉躲開,又抱住他的腰身。

她極少這麼主動。

謝靈殊倒有些愣了。

而後他又聽見懷裡的姑娘信誓旦旦地開口:“謝靈殊,你不要怕你保護不了我,我答應過你,我會變得很厲害。”

“你教了我很多事,也教會了我承擔,你為我做得夠多了,無論任何事,我都可以自己麵對的。”

她在他懷裡仰頭望他,那雙眼睛明亮得好像是浸滿月輝的水波,“我也可以保護你。”

“那些人汙蔑你,追殺你,還讓那麼多人誤會你,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她說得認真,而這些話聽在他的耳畔,便像是一簇一簇的火苗般燎過他的心頭,平日裡總愛刻意捉弄她的謝靈殊,在這一刻卻好像被她的手攥住了整顆心。

他喉結動了動,輕聲笑,“小蟬,我沒有那麼在意聲名。”

“可我在意。”她從來是這般固執的姑娘。

謝靈殊忽然想起來在禹州的那個夜晚,單薄清瘦的姑娘在赤著一雙腳的他麵前低下身,認真地說要背他回去。

那夜月溶溶,銀霜落滿身。

令他隻看她的背影,就悄悄心動。

作者有話說:

第42章 樓蘭帝女 [V]

西街那個叫江壽的怪老頭指望不上,但謝靈殊也自有他的辦法。

樓蘭帝女養了一尾碧玉蛇,曾有不少人見過那條通體如碧玉翡翠般的大蛇,據說它曾在天界做過靈獸,昔年帝君憐憫帝女菩月甘願獻祭血肉之身與鏡海幻花共生,永遠留在大漠守護被黃沙掩埋的樓蘭古國,便將那碧玉蛇贈與了菩月,護佑她在人間百年安寧。

帝女菩月曆經數百年的時間,早已被凡人奉為沙漠神女,常有凡人在每年三月三的時候祭拜她。

傳聞中,碧玉蛇也會在這一天出現在大漠。

“你動用術法的話,會加速你的靈氣衰竭的。”辛嬋同謝靈殊輕飄飄地落在一處沙丘上,她才聽他說了他的辦法,便皺起了眉。

“碧玉蛇是天界的靈獸,我隻有這樣才能引它出來。”謝靈殊頭上戴著素紗帷帽,那是辛嬋出門前一定要替他戴上的。

風吹開皂紗,謝靈殊看見他身旁的姑娘也用了暗紅的厚紗遮麵。

這白日裡的日頭毒,若不遮上一遮,怕是免不了要被曬傷。

“小蟬不必擔心,這術法耗費不了我多少靈氣。”他輕聲安撫她。

“就不能讓我來嗎?”辛嬋還是不願鬆開他的手臂,“是什麼術法,你教我就是了。”

“我沒那麼脆弱,”

他伸手輕拍她的手背,“再者,這術法你也是學不來的。”

若無仙骨,便不能催動驅使靈獸的術法,這是她無論怎麼學都學不來的。

為避免驚動天界,謝靈殊便不能用太招搖的法子,他隻好走捷徑,直接召出長劍來劃破了手掌。

鮮血在金光凝成的星盤裡被他用手指寫作一道符咒,他指節微屈,將那旋轉的星盤推出去。

金光陡然變得盛大起來,墜入塵沙之間便激蕩起黃沙陣陣。

辛嬋看他忽然閉上眼睛,像是在這遼闊無邊的荒漠裡,認真傾聽某種神秘的聲音。

她掏出來一方素淨的帕子,將他的手包裹起來。

謝靈殊適時睜眼,才要開口,卻又像是聽到了什麼似的,他側過臉,便見不遠處有一團光影被那烈日照得淺薄又刺目。

他拉住辛嬋的手,被帕子包裹了的手掌落在她腰間,腳下借力,便憑風而起。

從高高的沙丘上躍下,辛嬋不知是被烈日,還是那越來越近的一團光晃了眼睛。

顏色青碧的大蛇從光暈裡顯現出越發明晰的身形,黃沙翻滾間,天光竟也變得不太刺眼。

身形巨大的碧玉蛇鱗片泛光,好似一片又一片拚湊起來的翡翠玉璧般,它吐著蛇信,歪著腦袋,像是在打量那兩個越來越近的人。

辛嬋聽到了它的嘶叫聲,同時又有無邊的氣流擦著她的側臉而過。

她仰頭看到了那大蛇正在低頭俯視他們。

它又忽然伏低身子,蜷縮成一團,以最為溫順的姿態,伏拜在謝靈殊的腳邊。

“這……”辛嬋偏頭看向謝靈殊。

與此同時,她隻覺腳下黃沙在寸寸陷落,幸而謝靈殊反應極快,環著她的腰身後退了幾步。

辛嬋再抬首,便見那大蛇身後有一座半隱半現的烏木樓閣從層層塵沙底下逐漸升起。

樓閣的房簷邊角帶起流沙簌簌而落,一時間塵沙彌漫,嗆得辛嬋咳嗽不斷。

雕花的雙推門驟然打開來,在陣陣塵沙間,辛嬋看見一抹黛紫身影從樓中緩步而出,她身姿嫋娜,生得一張春水芙蓉麵,柔軟的烏發已長至腳踝。

她美得不似真人,卻又偏偏從那樓中走了出來,隻是她的身軀卻在陽光之下顯得有些許半透明。

“菩月拜見上仙。”她對著謝靈殊稍稍俯身時,辛嬋看到她鬢邊猶如冰晶般的幽藍的花瓣間流散出來點滴細微的瑩光。

碧玉蛇順勢搖晃身子回到女子的身旁,驟然化作一條小蛇纏在了她光滑白皙的手臂上,成了一隻凝碧般的手釧。

她那雙妙目再將謝靈殊身旁的辛嬋瞧了一眼,似是不經意地打量,隨後便彎起紅唇,“還請二位樓中一敘。”

黛紫輕紗襯得她半隱在其間的雙臂更顯冷白,她是如此明豔灼人的一張麵容,隻這麼一笑,便如風拂夏花般,教人移不開眼。

“菩月!”

也是此時,辛嬋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人撕扯著嗓子高聲大喚,“菩月!”

她回過頭,便見那沙丘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他站在那上頭,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帝女的名字,像個不知疲倦的瘋子。

“……江老先生?”辛嬋認出了那張臉。

謝靈殊回頭看了一眼那老者,再看菩月時,便見她麵上已經沒有什麼笑意,當她不笑時,那張麵容便顯得更為冷豔高傲了幾分。

“走罷。”菩月無視了那跌跌撞撞從沙丘上跑下來,又一個趔趄摔進黃沙裡的老者,回過身,便先朝那樓裡走去。

當辛嬋扶著謝靈殊往蜃樓裡走時,她發現腳下的黃沙竟在刹那幻化做猶如鏡子一般的水麵。

散開的暗沉幻影遮擋了炎炎烈日。

漂浮不定的點點瑩光便是這越發暗沉的天色裡的稀疏亮色,新產生很值還能感覺到那種濕潤的水汽拂麵。

當她同謝靈殊一起邁進樓門,兩扇雕花門驟然關閉,將大漠黃沙和這蜃樓徹底分割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個叫做江壽的老頭猶帶哽咽的淒哀喊叫也都在刹那消弭乾淨。

蜃樓之中千變萬化,外頭看著不過隻是一座不大的小閣樓,可當辛嬋踏進門,才發現這內裡乾坤之深。

她隻見那菩月玉臂一揮,她眼前的一切便成了禹州的那座小院。

菩月似乎也有些意外。

她回頭看向謝靈殊,“我原是想看看上仙在天界住的神仙殿到底是什麼模樣,怎麼在上仙您心裡頭最惦念的地方,竟隻是這麼個簡陋的院子?”

辛嬋聽了,也不由看向謝靈殊。

“天界有什麼好看的,”

謝靈殊被辛嬋扶著在那熟悉的石亭裡坐下來,“帝女在人間數百年,該知紅塵滋味到底有多讓人難以割舍。”

他說這話時,還回頭朝那本該是樓門的地方望了一眼,似意有所指。

菩月垂眸一笑,“上仙來,是為我鏡海幻花所結的朱果罷?”

她看得出來,這位身具仙骨的年輕公子,正深受竭靈之苦。

謝靈殊輕輕頷首,“是。”

“上仙可知,這世間多少人想要鏡海幻花的朱果?”菩月笑吟吟地坐下來,她一手撐著下頜打量謝靈殊,“但我好些年沒見過什麼人了,更不提像你這般好模樣的神仙……若上仙願意留下來,朱果給你也不是不可能。”

“不可以。”

菩月的話音方落,謝靈殊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辛嬋卻先開了口。

見菩月同謝靈殊都將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辛嬋抿了抿嘴唇,她握緊了手裡的那柄千疊雪,垂下了眼睛。

她這大約是第一次嘴比腦子快。

謝靈殊卻悄然彎了眼睛,他複而再看菩月,“若我真的答應了帝姬這個要求,那我即便是得了你鏡海幻花的朱果,怕是也沒什麼用。”

“除了這個,帝姬不妨再說一說旁的,也好看一看你我,到底還有沒有做這個交易的緣分。”

他說著,又以拳抵唇輕咳了兩聲,“此事全由帝姬衡量,我們不會勉強。”

菩月聞言,便又看向一直站在謝靈殊身側的辛嬋,她笑起來,“可我看這姑娘,是想要這顆朱果得很。”

“我是很想要,若帝姬願意給,辛嬋感激不儘,日後定當報答帝姬今日大恩,如果帝姬不願……”

辛嬋頓了頓,“你是鏡海幻花的主人,你給或不給,也是你的自由。”

菩月或是沒想到這姑娘一開口,便是這樣一句話。

她有些許怔愣,隨後才又將辛嬋好生細看了一番,又輕聲笑,“這多少年了,我還是第一回 聽這樣的話。”

“不若姑娘求我?”她忽然道。

這話才說出來,她就見那姑娘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求你了,帝姬。”

她又偷偷瞥一眼旁邊的謝靈殊,半晌又添一句,“帝姬生得好看,心也善,我還沒見過比帝姬更漂亮的女子……”

她“嗯”了一會兒,又接著道,“能給一顆嗎?就一顆。”

菩月這回是徹底愣了。

謝靈殊聽著她是如此笨拙地誇讚菩月,又像個小動物似的小心翼翼地偷看她,說求就求,半分世人口中娑羅仙子的風骨都沒有。

他早已忍不住輕笑出聲。

菩月也是笑出了聲,她搖了搖頭,將麵前的玉盞端起來,卻又遲遲沒將那杯盞湊到唇邊,“姑娘若真想要那朱果,便往右邊去,隻是要從鏡海幻花上摘下朱果並非是簡單的事,還得看你敢不敢,怕不怕了……”

她說罷一抬頭,便隻來得及看清那姑娘的一縷紅色的衣角,她早已朝右邊朦朧乍現的漩渦裡去了。

菩月噗嗤一聲又笑起來,“上仙,你是從哪兒找來這麼個有趣的姑娘?”

謝靈殊瞧著那漩渦消失的方向,眉眼溫柔得很,卻是但笑不語。

“你就不為她擔心?”菩月見他這樣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便又道。

謝靈殊卻端起了茶盞,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道,“鏡海幻花的靈氣傷不了她。”

“看來這姑娘,並不簡單啊……”菩月想起方才那姑娘手裡提著的一柄劍,單看那劍便也不是俗物。

鏡海幻花一百年結一顆朱果,那的確是能夠替人增補靈氣的寶物,但她這數百年來依附鏡海幻花而活,早已與其一脈同宗。

那朱果對她而言自是沒什麼用的。

而天界於她有恩,此時見這上仙,她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為難的心思,朱果送了便送了,她也沒什麼所謂。

隻是……

菩月再看自己對麵坐著的這年輕公子一眼,又將這院子四周再看一遍,“上仙應該清楚,你身上的伏靈印,便是你靈氣衰竭的症結所在。”

她伸手招來一柄團扇,輕輕扇動了兩下,“但這伏靈印隻會在你身在人間的時候折磨你,若上仙回到天界,便自然不必再受這樣的苦痛。”

“既是如此,上仙又何必要來我這裡求一顆朱果?你應該也知道,這朱果隻能暫時緩解靈氣衰竭的速度,並不能抵擋伏靈印的作用。”

謝靈殊麵上仍是盈盈笑意,鬢邊的兩縷龍須發微蕩,他在垂眼看自己手裡的那隻玉盞。

“沒什麼,”

他喝的是茶,可不知道為什麼,菩月卻見他那雙漂亮的眸子裡神光閃動間便有片刻的迷離。

清泠的聲音再響起,他隻簡短一句,說得輕描淡寫:

“隻是想在一個人的身邊,待得再久一些罷了。”

這些日子他被辛嬋盯得很緊,也沒什麼機會喝酒,此刻趁著她不在,他便隨手擱下了手裡的玉盞,伸手時便有一小壇酒憑空出現在了他的手裡。

那是辛嬋在平城帶回來給他的。

他還一直藏著沒舍得喝。

方才喝了一口酒,他舒展眉眼,卻像是又想起來什麼似的,輕輕地“啊”了一聲,又對菩月道,“還望帝姬不要讓你的靈獸過去,她被蛇咬過,會怕。”

作者有話說:

第43章 鏡海幻花 [V]

鏡海幻花生在水裡。

穿過漩渦那時,辛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好似遼闊無垠的蔚藍大海。

除卻那茫茫一片海,這裡就再不剩下些什麼。

腳下水麵如鏡,她前行數步,便好似踩在平地之上,隻是行走之間仍免不了掀起一陣又一陣清泠的水聲。

鏡海幻花是一株花,也該是一片海。

它千變萬化,似幻似真,也該是支撐蜃樓在這沙漠之間來去自如的特殊神物。

腳下陷落得突然,水波再支撐不住她的身體,她在刹那沉入海底。

冰冷的海水爭先恐後地灌入她的口鼻,辛嬋忙伸手施術,於是身旁遊魚吐出的一顆泡泡逐漸越變越大,飄來她的身邊,又漸漸將她包裹。

海水都被隔絕在外,她才有了喘息之機。

這海深邃,總有水流凝作的水箭劃破明淨水波朝她襲來,每一寸箭矢都尖銳鋒利,誓要刺破包裹她的泡泡。

千疊雪從她手中飛出,銀光閃爍間,那些箭矢在抵到劍刃的刹那都再次融作了水。

泡泡帶著她往更深處去。

仿佛整個海域最有生命力的一切,都長在了深沉幽暗的海底。

顏色綺麗,閃爍微光的珊瑚,還有那些附著在各處的海星,巨大的蚌殼巋然不動,如同一座山丘般,上頭還覆蓋了濃綠的水草藤蔓。

點點瑩光似乎都是從海底沙石間漂浮而出的。

那麼多形態各異的魚,身體卻都是時而色彩斑斕,時而透明微不可見,它們來回遊弋,仿佛從未注意到她。

世間那麼多種繽紛明亮的色掩埋進這幽深海底時,就變得更為深沉濃烈,透過水波間夾雜的各色明暗不定的光影,倒映出一片陸地上絕沒有光景。

水總是千變萬化的。

也總有無比溫柔的手段,可以溺斃不屬於這裡的一切生靈。

水流無聲凝成一隻半透明的大手,在辛嬋還在探看四周時,它便朝她壓下來。

水草滋長,仿佛有生命般不斷蔓延,在她分神之際,直接擊碎了透明的泡泡,纏住了她的腳踝。

身體驟然被拉扯著下墜,她摔在海底的沙石裡,被拖行了數米。

辛嬋施術時,冰藍色的光芒如繩索般束縛住那隻水波凝聚起來的大手,她指節用力,便令那大手瞬間破碎成如簇的水花散開來。

她屏住呼吸,操縱著千疊雪劍鋒往下,劍氣破開層層水流,在刹那間就徹底粉碎了纏住她雙腳的水草。

那些遊魚水母都像是頃刻間的幻影,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又如氣泡一般一顆顆破裂。

她額間銀藍雙色的印記微微發亮。

周身冰藍的光芒有一瞬帶著凜冽的氣流拂開,引得這深海震蕩起來,那山丘似的大蚌殼也在這強烈的震動中翻滾了幾下,蚌殼顫顫巍巍地打開來,辛嬋竟在裡頭看見了一顆巨大的珍珠。

彼時,正和謝靈殊對坐無言的帝女菩月握著茶盞的手明顯顫了一下,她猛地抬眼看向他,“娑羅星?那姑娘身懷娑羅星?”

謝靈殊含笑,“帝姬放心,小蟬有分寸,她隻取朱果。”

菩月雙眉一蹙,哪裡還喝得下去什麼茶,她將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我原以為這姑娘是有些不一般的修為,卻不曾想,她竟是娑羅星的主人。”

“那我還出什麼難題考她?”仿佛從來優雅從容的帝女此刻已再坐不住,“她不將我的鏡海幻花弄死了,便是萬幸!”

娑羅星那樣的上古神物所攜之力量,到如今怕是連天界也未能完全參透,鏡海幻花便更不能與之相較。

說罷,她便一揮衣袖,瑩光猶如蝴蝶般湧入漩渦之門,撤下了原有的所有術法,隨後她便回頭對謝靈殊道,“上仙還是快去尋她出來罷,朱果便由你們取走,多拿幾顆也無所謂。”

她為了趕客,已是無可奈何。

而仍在深海之間的辛嬋再喚來一顆泡泡,才深吸了幾口氣,卻見這海底開始變得寂靜無聲。

那蚌殼像是有些瑟瑟發抖,砰的一下子又將殼子合上了。

她正疑惑之際,便見仿佛流散在這深海之間每一處的瑩光一絲絲一縷縷地聚集起來,逐漸凝成一棵花樹的模樣。

幽藍的花瓣簇簇綻開,裹挾著一寸又一寸的光色,燦若永不凋零的煙花般,就在她的眼前。

辛嬋看見了墜在其間,一顆又一顆的朱果。

淺淡的瑩光拂過其中的一顆,辛嬋看它顫顫巍巍的,將要掉落,她便想也不想立即飛身上前,伸手去捧。

謝靈殊也是在這一刻穿過了漩渦之門,在猶如鏡子一般平整的水麵上,他一手握著那一小壇酒,垂著眼睛在看底下的層層水波。

他漫不經心地等。

又慢悠悠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直到他看到水波紋蕩漾開,還有細微的泡泡一顆顆地浮上水麵又破掉,他便適時蹲下身。

殷紅的衣角半浸在水裡,他仍穩穩地蹲在透明的水麵。

也許是聽到了什麼聲音。

他忽然將手往下,探入了水裡。

渾身濕透的姑娘被他從水裡拽出來,淺發都貼在她的臉頰,她看起來很狼狽,神情卻是懵懂的。

她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那一瞬,謝靈殊及時地偏過頭,躲開了些。

辛嬋起初還有些迷茫,卻在抬眼望見這個把她從水裡拽出來的男人時,她忽然揚起笑臉,將那顆緊緊捏在手心裡的朱果捧到他的眼前。

“謝靈殊,你看!”她彎著眼睛,難掩歡喜。

但在看見他那隻手裡的一小壇子酒時,她又忽然皺起眉,“謝靈殊,你怎麼又喝酒,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你……”

隻是她質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他就已經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甘香清冽的酒被他灌進她的嘴裡。

並不割喉,卻萬分燒心。

他低首,銜住她的嘴唇吻她。

隻此刹那,她卻好像在恍惚間經曆了一個輪回。

仿佛這裡已成了陷落在永夜之間的,烈雲城的那片湖。

從水麵升騰起的點點光影在她眼睛裡融成了那日船上的漁火,就那麼在她眼前來回晃啊晃。

船上的年輕公子衣袖浸水,將她從水裡拽出來。

灌給她烈酒,

卻沒有像今天這樣吻她。

作者有話說:

第44章 值不值得 [V]

菩月在漩渦裡看見了他們。

她抱著雙臂,身後那座禹州的小院子在刹那風化無痕,這裡就隻有暗沉空洞的黑。

有風吹著她臂彎間淺薄的紫紗,浮動的影子就像是被吹皺的水波般。

她忽然輕笑出聲。

她明明沒有喝酒,那雙美眸半彎起來,卻多了幾分恍惑。

年輕的公子牽著那個衣衫濕透,臉頰泛紅的姑娘走出來時,菩月見那姑娘忽而掙脫開他的手,認認真真地向她行禮。

她又將一枚半透明的花瓣遞到菩月眼前,“帝姬贈我鏡海幻花的朱果,我便贈帝姬一枚娑羅星的枯瓣。”

娑羅星的枯瓣製成的娑羅丹,是天下修仙人趨之若鶩的靈藥,而對於菩月這位非鬼卻也已不是常人的帝女來說,更能為她留住血肉軀殼的溫度,不至於在年深日久中,連凡塵裡的一樣東西都握不住。

但這般對於凡人而言奇效甚大的靈藥,對於謝靈殊這樣身懷仙骨的神仙,卻是作用不大的。

隻有所屬同宗的東西,才能彌補他所缺失的靈氣。

鏡海幻花是在天河裡養了數千年的神物,如今這漫天神佛,哪個神仙的靈脈不是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而娑羅星作為上古神物,它在天界眾神眼中尚且是最捉摸不透的神秘古物,神仙要索取其力量為己所用本也是多有限製。

這枯瓣對於菩月來說,倒真是極需要的東西。

她也不多推辭,伸手接過來,又道,“娑羅星枯瓣可比我這鏡海幻花的朱果要貴重數倍……姑娘你隻拿一顆朱果,不覺得太少了?”

她早說過,他們若是要多拿幾顆也是可以的。

“不必了,朱果對我,也隻起一顆的效用。”辛嬋還未開口,謝靈殊卻先道一聲,隨後他又對菩月笑,“多謝帝姬好意。”

在謝靈殊和辛嬋就要走向那扇打開的樓門時,菩月站在他們身後,靜看那沙漠裡的驕陽影子鋪散進樓裡。

“上仙。”

她忽然喚一聲。

謝靈殊聞聲回頭,便見菩月站在那霧靄沉沉的一片黑暗之中,有風吹起她黛紫的衣袂,他聽見她問,“天上歲月永恒,人間風月轉瞬,即便她有娑羅星,也終歸是個凡人,你這樣……值得嗎?”

“為什麼不值?”謝靈殊卻輕笑一聲,反問她。

“帝姬身在紅塵多年,也為風月所苦,便該懂得我是為了什麼。”

菩月不提的往事,謝靈殊卻通過蜃樓外那老者的聲聲呼喚而一猜就透。

果然,菩月搖頭輕笑了一聲,不打算再問他。

當辛嬋同謝靈殊走出樓門,吱呀聲中,那兩扇雕花門緩緩合上,其間帝女的模樣越發模糊成一抹單薄孤獨的影子,逐漸掩去。

“菩月!”

有人突破幻象,還在用沙啞的嗓子一聲聲喚她的名字。

辛嬋在風沙中回頭,便見那叫江壽的老頭踉蹌地跑來,要去觸摸樓門的影子,可他最終卻什麼也沒摸到。

那蜃樓在人的肉眼裡慢慢消失,老者伏跪在層層黃沙裡,大聲慟哭。

“他真的見過帝女。”辛嬋遠遠地看著他像個瘋子一樣地去追逐著蜃樓留下的那一抹殘損的光色,她忽然說。

謝靈殊循著她的目光看去,“人在紅塵裡,怎麼能沒有一些過去。”

“即便是帝女,也是如此。”

或喜或悲,或愛或恨,菩月不提,他們也就不過問。

“走罷,小蟬。”

謝靈殊收回目光,牽起辛嬋的手,輕聲道。

朱果在一定程度上的確緩解了謝靈殊靈氣衰竭的速度,他的臉色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蒼白得厲害。

辛嬋也算是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看謝公子這兩日精神頭是好很多了。”康蘭絮用匕首割下來一塊烤羊肉遞給辛嬋,“你啊,也彆皺著你那眉頭了。”

辛嬋接了烤羊肉吃了一口,輕聲說了句謝謝。

這沙逢春的烤肉用的是這裡獨有的香辛料,吃起來彆有一番風味,但辛嬋看著不遠處的那一堆燃燒的柴火,耳畔又是圍坐在一處的好多人的說笑聲,她卻顯得仍有些心事重重。

謝靈殊的身體狀況暫時穩定了下來,她心裡的一塊石頭是放下了。

可是……

辛嬋摸著空落落的手腕。

她想起那枚螢石環。

這火堆燒得正旺,火光照在人的臉上還有些炙熱發燙,但她腦子裡卻裝滿了烈雲城的冰雪。

還有在那片冰天雪地裡,朝她招手,說要帶她回家的少年。

他的影子,在那茫茫無儘的白色裡顯得渺小如灰塵一般,卻在她的腦海裡總是吹不散,擦不掉。

“你們,是要走了罷?”身旁的康蘭絮忽然說了一句話,喚回了辛嬋的心神。

她偏頭看向康蘭絮,卻見她轉頭在看後麵。

於是辛嬋也就隨著她而朝身後望。

衣袖殷紅的年輕公子站在木樓梯上,他的右臂上搭著一件披風,此刻正在含笑看她。

是要走了嗎?

辛嬋站起來,看他步下樓梯,慢慢地朝她走來。

“小蟬可知現在是幾更天了?”謝靈殊將披風展開來,要往她身上披,卻被她抓住手腕。

辛嬋搖頭,接了披風來,卻踮腳替他披上,“你才剛好些。”

“謝公子,你們是要走了嗎?”康蘭絮站起來問他。

謝靈殊輕應一聲,又看辛嬋一眼,才笑著道,“我與小蟬來沙逢春就是為了找到朱果,既然朱果已經找到了,那我們就該去辦第二件事了。”

那日康蘭絮親眼見到傳聞中鏡海幻花所結的朱果,才算徹底相信了樓蘭帝女菩月的傳說,竟然是真的。

也是那時,她才真正恍悟。

無論是謝靈殊還是辛嬋,都不是一般人。

旁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傳說,距離他們卻是近在咫尺。

她同他們,不是一路人。

“明日我們便要啟程離開這裡,這些日子還要多謝康姑娘照拂,日後若是有緣,我們便中原再見。”

在康蘭絮還有些恍惚的時候,她朦朧地聽著謝靈殊的聲音,半晌後才扯唇一笑,抬眼看他,又看辛嬋,回身倒了一碗烈酒來喝下,“中原,我是一定會去的!”

辛嬋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沙逢春的夜晚。

她和謝靈殊都坐在房簷上。

他的衣袂紅得濃烈,襯得他的眉眼在這燈火明滅間更添動人風姿。

“小蟬喜歡這裡嗎?”她忽然聽見他問。

辛嬋點頭,“大漠有大漠的美,這裡的人也很好。”

“那以後若有機會,”

謝靈殊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下巴抵在她的發頂,“小蟬會回來這裡住下嗎?”

辛嬋聽了他的話,倒是也認真地想了想,隨後她仰頭去望他,“如果是要長長久久地住,那我還是想在禹州。”

那是她真正踏入這喧囂塵世的第一步。

也是她第一眼見到這世間晝夜交替的地方。

謝靈殊似乎並不意外她的答案,他垂眼看她片刻,忽而輕輕地笑起來,他的指腹輕蹭她的臉頰,“我也想,”

“長長久久的,和小蟬待在禹州的那座院子裡。”

他喃喃地說,“那樣才好。”

可是他眼前的這個姑娘並不知道,明日他們從這沙逢春裡走出去,能不能再回到禹州的那座小院,去過上她心中喜歡的平靜生活,就不一定了。

那些人,

不會放過她的。

即便是這數千年的時間過去,人間總有要她不得安寧的人,而那天上,也總有牢牢記得她的罪孽的人。

他能在沙逢春裡陪她躲這一時的安虞,卻始終逃不開她必須要麵對的命運。

他寧願她什麼都不知道。

那樣,她此刻看著他的這雙眼睛裡,才有這般明亮的神光。

“小蟬,”

他伸手捧著她的臉,眼眶有些泛酸,卻還對她笑,“你一定要記得我的話,”

“隻要我還能在你身邊,我就一定會保護你……”

“這就是我,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來到你身邊的意義,”他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就好像他又灌了自己好多的酒,“即便是以後,我也許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你也要答應我,你自己一個人,也要好好地活著。”

也許是想起來烈雲城裡那個倔強得不願去替旁人死,自己轉身跳下高樓,墜入冰湖的小婢女,他又在笑,那雙眼睛彎起來,他指腹輕觸她的眼皮,“我知道小蟬有脾氣,有尊嚴,可是如果以後有很多的人罵你,傷你,你也不要懷疑自己,”

“你是個好姑娘,從來都是。”

“錯的是他們,是他們看不到你的這顆心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你是最惜命的,即便我不在,你也要好好地保護自己,”

他的聲音越發輕柔,“如果真的害怕,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你也要等我,多等等我……我會回來的,我會來找你的。”

他擁著她,雙臂稍稍收緊了些,趁此抬眼去看她身後的那一輪清冷的圓月,不肯再讓她發現他此刻更多的心緒。

他說的話,辛嬋好多都聽不懂。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卻沒由來的有些難受。

“是你教會我在這世上,不能永遠指望旁人的保護。”

她被他抱在懷裡,沒有機會看他此刻的臉,“所以我不用你一直保護我,我自己也可以。”

謝靈殊聞言,便彎了彎唇,“是,小蟬很厲害。”

他再次看向這朦朧深夜裡,隱在昏暗光影裡的飛簷輪廓,卻在下一刻看見了一抹流光如生了翅膀一般,慢慢地朝他們而來。

辛嬋聽見了細如輕鈴般的聲音,她回頭也正瞧見那流光在謝靈殊麵前如煙火般炸開來,又慢慢地凝聚成一行又一行的字。

這術法的氣息很熟悉。

“是林豐!”辛嬋一開始還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但隨後卻在看到那一行又一行的自己時,笑容陡然僵硬。

“謝公子,當日烈雲城離散,不知你如今可與辛姐姐重逢?我術法不濟,若非是謝公子你在我身上設了術法,我應該也無法給你用如此隱秘的方法傳信……如今傳言正沸,說正清山首徒封月臣大婚時,娑羅仙子辛嬋殺死了新娘,我與青遙都不信辛姐姐會殺無辜之人,你們如今現在何處?九宗的人都在找你們,你們可千萬不要露麵。”

辛嬋看向謝靈殊,麵上驚愕不已,“我……殺了封師兄的妻子?”

謝靈殊沉默著,一揮袖便將那字跡驅散。

他知道這又是一劫。

是辛嬋的,也是他的。

作者有話說:

第45章 前路茫茫 [V]

正清山上,靈虛殿中。

“師兄,你難道真的相信,是辛姑娘殺了月臣那未過門的妻子?”少陵被五花大綁坐在地上,看著那仍在棋盤前摸著黑子,遲遲不落的程硯亭,他到底還是沒忍住先開了口。

“少陵,那日在渡厄峰上你也看到了,那手刃啞女的,不是辛嬋又是誰?”程硯亭終於落下一子。

少陵也深知那日出現在渡厄峰上的女子容貌的確與辛嬋一般無二,可謝公子這一路走了數千年,為的便是那麼一個姑娘。

而被謝公子如此惦念的姑娘,又怎麼可能會無緣無故的去殺一個無辜的啞女?

如今外頭盛傳,娑羅仙子辛嬋對正清山首徒封月臣愛而不得,所以才會在封月臣大婚之日殺了他的新妻。

外麵的人不知道,難道正清山中人還不清楚嗎?辛嬋對封月臣何時有過男女情意?

少陵如今腦子裡也是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清楚,“師兄,這其中一定有內情。”

“到底有沒有內情,也都不關你的事,”

程硯亭終於抬眼看向他,“少陵,我不知道你和那位謝公子到底是何時認識的,但是這回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師兄!”

少陵無論怎麼掙紮都掙脫不了他身上的繩索,他麵露焦急,“當年我還未拜入正清派時,是謝公子於亂世中救了我的性命,他於我的大恩,我如何能不報?”

“少陵,即便是我現在放你去大漠也已經晚了,九宗的人已經去了,”

案前的紫金香爐裡不斷有煙霧繚繞而出,襯得程硯亭在其間更多幾分仙風道骨之態,“你放心,那位謝公子原是金尊玉貴的人,來頭大得很,也自然不會有事。”

“無論是你還是謝公子,該辛嬋自己渡的劫,終究隻能由她自己去經曆,去化解,旁人……終歸是有心無力的。”

程硯亭垂眼盯著自己手指間的那枚白子,清脆的聲音在白子與碰撞相觸時響起。

少陵神情萎頓,久久地呆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再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

辛嬋同謝靈殊離開沙逢春,還未走出大漠,便被從中原趕來的九宗團團圍住。

烈日黃沙,風聲急促。

辛嬋摘下幕籬,便聽見那赤陽門主葛秋嵩渾厚洪亮的嗓音:“辛嬋,怪不得我等搜尋你多日都不見你蹤影,原來你竟躲來了這大漠之中!”

“辛嬋,你為何要殺我師兄的妻子?”

程非蘊一見辛嬋露了臉,便有些按捺不住,明明在她心中,辛嬋本不該是那般不問緣由便輕易取人性命的人,可那日在正清山的渡厄峰上,的確是她一劍刺穿了那啞女的胸口。

新妻喪命大婚之時,這於封月臣無異是極大的打擊,他當日在渡厄峰上吐了血,便是到今日也沒醒來。

辛嬋望向她,開口道:“非蘊,我沒有殺她。”

“笑話!辛嬋你是將我九宗的人都當做傻子了麼?當日在渡厄峰上,我們可都在場,那人是不是你殺的,我們可看得真切的很!”那梵天穀主葉司蒼冷哼了一聲,說道。

“我們小蟬一直同我待在一起,她可沒有什麼功夫去殺誰。”謝靈殊牽住辛嬋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後擋了擋。

“我看便是你這來路不明的人蠱惑了她!”程非蘊看見謝靈殊,便不由想起當日在烈雲城中,辛嬋為他舍下一切離開的背影。

“程姑娘這話好沒道理,”

謝靈殊輕笑了一聲,“小蟬即便是要殺人,在場的諸位有幾個能真的躲得過?她不殺你們,反倒去殺一個沒有根基的普通女子,這又如何說得通?”

“難道諸位還真的相信我們小蟬是因愛生恨?”謝靈殊說著便伸手將辛嬋攬到自己懷裡,他彎起眼睛看向眾人,“小蟬與我兩情相悅,甚至為我舍棄入宗門,揚聲名的機會,她對我如此愛重,又怎會對旁人因愛生恨?”

當著宗門人的麵,他將這些話說得太過坦然,辛嬋的臉有些發燙,她不由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可那日我們都親眼看見了!那女子的確是辛嬋!”葛秋嵩拄著火元杖高聲說道。

站在他身後的晏重陽仍是一身玄黑的長衫,此刻看向謝靈殊身旁的辛嬋時,那雙向來沒有什麼情緒的眼瞳裡添了一縷異樣的波瀾。

“我早說過,我沒有做過的事,我一件都不會承認,當初如此,現在亦如此,如果你們一定要強加在我身上,那就來吧。”辛嬋一伸手,千疊雪便在她手中凝聚。

如今她是百口莫辯,所有的人都聲稱在正清山上親眼見她殺了封月臣的新妻,可那時她明明和謝靈殊還在沙逢春裡,又如何能一夕之間去到正清山上殺一個凡人女子?

葛秋嵩最先命人上前,那葉司蒼見狀便也朝自己身後的弟子招了招手。

丹砂觀主善微也喚了弟子前去。

謝靈殊伸手幻出一柄長劍來,與辛嬋同時飛身而起,同他們打鬥。

幻蟾宮少宮主薑宜春卻沒有要人上前去的意思,他拍掉左護法將要下令的手,白了他一眼,“彆動!”

而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行動不便,此次便派了趙錦毓帶人與其他幾宗一同前來,他此刻也按著馴龍劍沒有動。

其實無論是薑宜春還是趙錦毓,他們心裡也都是不肯相信,那殺了封月臣新妻的人是辛嬋。

雁山之行,平城之亂,他們一路同行,又如何不清楚辛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那日在渡厄峰上,一劍穿透那啞女胸口的人,卻偏偏有一張跟辛嬋一模一樣的臉。

葛秋嵩和葉司蒼見來的這些小輩都沒動,臉色便都有些不好,葛秋嵩最先飛身前去,落入劍陣之中同辛嬋纏鬥起來,那葉司蒼便提著刀朝謝靈殊而去。

十方殿是不輕易出手的,那佛子明曇裡在黃沙之間,一身僧衣明淨如雪,他眉眼似畫,一雙眸子仿佛常含悲憫。

他手指撚著佛珠,動作不知為何越發的快,泄露出了他此刻的心緒。

謝靈殊劍刃之間釋出的氣流將葉司蒼震出十幾米遠,那些弟子也隨之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聲音。

但下一秒,他胸口氣血上湧,猛地吐了一口血。

“謝靈殊!”辛嬋回頭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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