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此信任 [V]
謝靈殊一回到正清山上,便引得山中多少女弟子心思浮動,她們上不得玄女峰去,便隻能每日在群玉高台上望上一望,說不定那日就會遇上從山下歸來的謝公子,再一股腦兒地湧上去說一兩句話。
“這以往啊,能有這般排場的,也就隻有月臣師兄了,自從謝公子來了之後,這些師姐師妹們一個個的,倒是更了不得了。”任君堯將最後一瓣橘子塞給站在自己身旁的辛嬋,看著群玉台上被諸多女弟子包圍在其中的謝靈殊,不由感歎。
辛嬋吃著橘子,也在看那倚靠在山石上,穿著一身絳紫衣袍的謝靈殊,周圍有許多女子在同他說話,而他手中攥著一隻酒壺,像是漫不經心似的聽著她們的聲音,麵上始終含笑。
今夜是除夕,正清山難得少了些規矩束縛,那些年輕的女弟子一瞧見浮空煙火灑下一片又一片絢爛的影子,便難掩少女心性,個個歡欣雀躍。
山上燃起了諸多的燈火,在或濃或疏的枝葉間就如同星子一般,點綴在整座正清山的周圍。
“辛嬋。”正在看煙花的辛嬋忽然聽見身旁的任君堯在喚她的名字,於是她轉頭看向他。
也是此刻,他將一顆橘皮燈放到了她的手掌裡,那其中的燃燒的火焰是他施展的術法,那火焰就如同正清山夏日裡盛放的水浮菱般,瓣瓣燃燒。
橘皮的清香,暖色的燈影,此刻都停在她的手裡。
“好看嗎?”任君堯得意地一揚下巴,雙手插在腰間,“咱們山上不食葷腥,所以每年除夕也隻能這麼過一過。”
辛嬋捧著那顆小橘燈,“也挺好的。”
彼時謝靈殊那雙眼睛終於越過人群,看見了那個捧著小橘燈的姑娘,於是他稍稍坐直身體,喚了一聲,“小蟬。”
辛嬋下意識地抬首,便正見那身著將紫衣袍的年輕公子正朝她招手,“過來。”
一時間,諸多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從辛嬋與謝靈殊初來正清的那一日開始,有關於她和他之間的猜測就從未停止過,許多人都很在意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卻始終也沒能弄清楚過。
辛嬋走過去時,當著那麼多雙眼睛,還有些不大自在,“怎麼了?”
謝靈殊將那隻酒壺隨手擱在一旁,然後便極其自然地朝她伸手,寬大的袖袍瞬間往後稍移,露出他一截白皙的手腕,“扶我回去罷。”
他半睜著一雙眼眸,看起來倒是有幾分迷蒙醉態。
辛嬋無法,上前兩步,卻又轉身將橘皮燈遞給了才與封月臣一同過來的程非蘊,隨後才去扶起謝靈殊。
他寬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肩頭,倚靠著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人群,那雙眼睛卻自始至終都在看她的側臉。
程非蘊手裡握著橘皮燈,“稍後還有三清宴,辛嬋你們這便要回了?”
三清宴辛嬋也是吃過一次的,雖然毫無葷腥,甚至都是不用生活烹煮的寒食,卻也彆有一番風味。
於是她便道,“他喝醉了,我先把他送回去再過來……”
隻是她話還沒說完,便被謝靈殊伸手捏住了下巴。
無論是程非蘊還是封月臣,亦或是那些一直在注意著他們二人的正清弟子此刻都有些怔愣,他們隻聽得謝靈殊忽而道,“三清宴你怕是吃不上了,給我煮上一盞解酒茶才是要緊。”
說罷,他便帶著辛嬋在眾目睽睽之下邁下長階。
“小蟬可是在怪我?”
辛嬋原本在專心地看著腳下的每一級階梯,生怕一步不穩,便將靠在自己身上的這個醉鬼摔了下去。
此刻她卻又忽然聽見他出聲道。
他的聲音清冽,絲毫沒有方才的慵懶醉態,辛嬋偏頭望他時,便見他那雙眸子也是清亮分明。
“謝靈殊你又騙我?”辛嬋想將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臂甩開。
卻反被他一用力,整個人就靠進了他的懷裡,也是此刻,他攬著她一躍而起,瞬間便已穿行在雲霄之間。
凜冽的寒風未曾拂過她的麵頰半分,因為從始至終她都被他按在他的懷裡,被擋去了所有的呼嘯冷風。
望仙鎮上的除夕夜比正清山要熱鬨得多,人們燃放了煙花爆竹,戴著各式各樣的年獸麵具,還有許多孩童成群結隊地從街頭跑到街尾。
謝靈殊牽著辛嬋的手走進了林豐住著的小院子,那個少年撐著下巴早在那兒等了好久,一見他們,便立即站起身跑過來,滿眼歡欣,“辛姐姐,謝公子!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
謝靈殊終於鬆開了辛嬋的手,“有酒嗎?”
“有!我早給公子您備著了!”林豐連忙將謝靈殊和辛嬋迎進屋子裡。
屋內燒了炭火,整間屋子都暖烘烘的。
但見林豐要替他斟上一杯風爐上熱著的酒,謝靈殊便擺了擺手,“不必溫酒,直接拿一壇冷的來就是。”
“可是這夜裡太涼,公子您……”
林豐話還沒有說罷,謝靈殊便搖頭,“不礙事。”
見此,林豐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隻好去抱了一壇未曾煮過的酒來替謝靈殊斟滿一杯。
“是三清宴好,還是這百味葷好?”也許是見辛嬋已經在動筷,謝靈殊一手撐著下巴,莞爾一笑。
辛嬋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裝醉了。
“肉好吃。”她誠實地回答。
聽了她的話,謝靈殊當即又輕笑一聲,搖搖頭,再斟了一杯酒仰頭喝下。
這個除夕夜什麼都好,隻是少了一個卷毛小道姑。
林豐陪著謝靈殊喝酒,也沒喝幾杯便已經有些醉了,後來他捧著臉嘟囔,“也不知道小卷毛過得好不好……”
辛嬋轉頭在看院子裡臨著燈火寸寸下落的晶瑩雪色,也不由想起聶青遙來。
半晌,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隻螢石環。
又是一年冬,
她的弟弟辛黎仍然睡在這枚螢石環裡。
再回到正清山的玄女峰上,辛嬋卻仍未有睡意,她沐浴過後就坐在殿外的階梯上,裹著一件厚披風,就坐在那兒看不遠處溶溶月色下的華棠花林。
謝靈殊踏出殿門時,便見坐在階梯上的姑娘仍在撫摸手腕上的螢石環,於是他走到她的身旁,一撩衣袍坐下來,“你弟弟的神魂比之從前,已經要穩固得多了。”
辛嬋聞言望向他,“真的嗎?”
謝靈殊點頭,又伸手輕撫她的發頂,“放心,終有一日,我會替你弟弟重塑身軀。”
辛嬋看著他半晌,才輕輕道,“謝謝。”
事實上,除了這兩個字,她也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再說些什麼好了,好像心頭明明裝著許多的話要同他講,可是一看他的眼睛,她又都什麼都忘了。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謝靈殊卻伸手搭在她的肩頭,垂眼看她,“小蟬也知道,你欠我的每一樁事,日後都是要還的。”
辛嬋想掙脫開他的手臂,她並不習慣他如此親昵靠近的舉動,卻也到底沒能掙脫開,她隻能匆匆說,“我知道……”
末了又添一句,“我一定會還你的。”
是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在那開滿藕花的湖水裡給了她重新活過的機會,也是他終讓她掙脫了烈雲城那座牢籠,從此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隻為自己而活。
“但願到那時,小蟬不會後悔。”他卻伸手輕輕地戳了戳她的臉頰,嗓音悠然緩慢,隱含笑意。
“我為什麼會後悔?”辛嬋看著他,“反正你又不會讓我去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謝靈殊卻彎起雙眸,“原來,小蟬這麼相信我啊……”
他的聲音有些輕飄飄的,帶著幾分渺然。
也許是在林豐那兒喝的那壇酒仍有醉意殘留在他的眼眉,此刻他神情稍顯迷離,伸手輕觸她的臉龐,“你啊,怎麼總讓人這麼舍不得……”
舍不得什麼?
他的聲音漸輕,微不可聞,再教人聽不清。
第32章 一座死城 [V]
先是雁山,再是平城,年關一過,九州之內便更有怪事頻發,攪擾得人間百姓不得安寧。
妖物魔化之事增多,而長生淵的封印也日漸衰弱。
即便正清掌門程硯亭同其他幾宗的宗主用了小半年的時間來加固封印,可仍舊阻擋不了從長生淵內縷縷漫出的魔氣。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絕不是一個好的預兆。
程硯亭因為長生淵的封印而損耗了不少真氣,閉關了幾日臉色才有些好轉,隻是他才一出關,便有消息說,烈雲城那位年幼的城主予明煬被殺,烈雲城大亂。
彼時謝靈殊並不在正清山中,辛嬋隻得跟隨程硯亭他們啟程前往烈雲城。
天色微暗時分,正清派眾人乘著玄鶴船方至禹州碼頭,程硯亭命眾人暫且在禹州城的客棧裡住上一夜,明日再趕路。
暮春時節的禹州仍舊綠樹成蔭,連這夜風都好像要比其他地方要柔軟得多。
辛嬋從烈雲城裡走出來,第一眼望見這世間的一隅角落,便是這禹州。
程非蘊他們都歇在了客棧裡,辛嬋卻回到了她初到禹州時,同謝靈殊他們一起住過的小院子裡。
“辛姐姐,我果然還是最喜歡這裡了。”林豐背著小包袱,站在辛嬋身旁同她一樣在看眼前這道漆黑木門。
辛嬋沒有說話,卻也點了點頭。
林豐煮了雞絲麵,辛嬋坐在廊下的涼亭裡足足吃了一大碗,夜漸深時才去洗漱,再在她曾睡了一年的那張床榻上躺下來。
辛嬋這輩子,也唯有在禹州的這座小院子裡,才睡得踏實。
可她擁著被子沉沉睡去時,好像夢裡有銀鈴聲響,穿著鮮豔紅衣的姑娘赤著一雙腳走到她的床前來,俯身看她時,辛嬋就在半夢半醒間嗅到了一種隱秘的香。
“姐姐,你和林豐最好不要去烈雲城,”
少女的嗓音嬌柔甜美,一聲聲地如同夢魘般縈繞在辛嬋的耳側,“你和他們在一起,我很不高興。”
“但誰讓我,喜歡和你做朋友呢?”
她輕輕地喟歎帶著幾分好似真實的氣息迎麵而來,就如同毒蛇那冰冷的蛇信舔舐過辛嬋的側臉一般。
辛嬋猛地驚醒,驟然坐起身來,可她環顧四周,卻並沒有在這間光影昏暗的屋子裡看到那少女的身影。
蓮若。
辛嬋想起來她曾在禹州城裡遇見過的那個紅衣少女的名字。
她身上處處彰顯詭秘,這世間仿佛沒有什麼人知道她到底從何而來。
後半夜辛嬋再睡不安穩,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了許久,直到窗外天色漸白,辛嬋索性下了床,穿上衣服後便匆匆洗漱,再走出門外去敲響林豐的房門,喚他起身。
當辛嬋和林豐去到客棧時,正清派一行人也都已經收拾停當,準備去碼頭再登玄鶴船,一路向碧晴海而去。
再回烈雲城時,辛嬋親眼見到那座被收攏在冰雪深處的城池再不是曾經的模樣。
便連曾經那在辛嬋看來幽深闊大的城主府,如今也已經被一場大火燒得麵目全非。
主院裡停放著那位年僅十二三歲便殞命的城主予明煬的棺槨,辛嬋跟隨眾人走進去時,便見一身素白衣裙的予明嬌正站在那棺槨旁,一雙漂亮的眼眸早已經紅腫得不像話,臉色也十分蒼白。
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早在烈雲城出事後便立即趕了過來,如今正握著予明嬌的手,低聲寬慰。
“程掌門,封兄,你們來了。”
一見正清派一行人走進來,趙景顏便出聲道。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辛嬋身上,便也頷首,輕道,“辛姑娘。”
這大堂內早已站了不少人,其他幾宗的宗主也都有過來,就連十方殿的佛子明曇也來了,此刻正立在一旁同身後的慧明還有其他幾位僧人低聲誦經,也算是替那早逝的小城主超度。
明曇一襲玄金袈裟,上頭有金線勾勒出的一朵又一朵的蓮花,在此間的燈火之間,便更是熠熠生輝。
姍姍來遲的,是赤陽門的門主葛秋嵩同他的首徒晏重陽。
葛秋嵩的臉色並不好,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又時有咳嗽,“南華世兄這才去了多久?怎麼連他唯一的兒子……也遭此橫禍?”
他一副悲戚之色,又轉頭去問予明嬌,“明嬌啊,究竟是何人所為?”
予明嬌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即便她曾經因為父親對於予明煬的過分偏愛而心生嫉妒,但說到底,予明煬也到底還是她的親弟弟。
“我不知道,不知道……”予明嬌隻喃喃地重複著一句話,轉瞬間一雙眼睛便又被淚水浸染。
“又是魔化的妖物,這些妖物沾染了魔氣便失了心智,變得更加殘戾嗜血,”在一旁許久都不曾言語的趙錦毓忽然道,“烈雲城數百年來都是靠著血祭的法子鎮壓娑羅星,所以烈雲地宮底下的冤魂妖物並不少,他們沾染了魔氣,才造成如今的局麵。”
適逢予明嬌還未從業靈宗回歸烈雲城,也算是躲過了一劫,而這城中所有的百姓,甚至是那些修為低弱的外門弟子都無一幸免。
曾經光耀的烈雲城,算是徹底毀了。
予明嬌是親眼看過她的弟弟予明煬被啃食得隻剩下一副單薄骨架的模樣的,這便是她這些天來最深的噩夢,她根本沒有辦法閉上眼睛安睡一刻。
這些天來又哭又鬨,精神都已經失了常。
趙景陽隻得悉心照顧著她,哄著她。
正值極夜的烈雲城見不到屬於白晝的天光,這殘破的城中隻剩下四處點燃的紙燈籠,幾宗的弟子正在城中搜尋魔化的鬼魂妖物,幾乎是片刻不敢有怠。
辛嬋連著兩日未曾休息,隻因烈雲地宮裡的鬼魂妖物四散,又引得其他地方的妖魔來此作祟,根本不給他們絲毫的喘息之機。
這座城,早已成了鬼氣森森的死城。
“林豐,你就待在這裡不要出來,如今他們拿了不少捉妖的法器來搜尋城中的妖物鬼魂,我怕他們誤傷了你。”
辛嬋抽空將林豐安置在她父母還曾安在時,她和弟弟辛黎住過的小院裡,又在院中設了一道結界。
“謝公子在我身上施了術法,他們應該看不出來罷?”林豐說。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小心些總是沒錯的。”辛嬋知道謝靈殊在他身上施加了術法,但仙門識妖的法器眾多,現在他們又都一股腦兒地拿出來用了,辛嬋隻怕這術法擋不住那些法器。
“是呀臭稻草,你可要乖乖聽話,要是被發現了,我和辛嬋姐姐都救不了你!”也是此刻,門外忽然傳來了一抹女聲。
辛嬋和林豐回頭時,便見到了那個穿著一身青色衣裙,一頭卷毛的小道姑。
“小卷毛!”林豐一見她,就興奮地喚了一聲。
聶青遙走進門來,看見林豐那副開心的模樣,她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但還是繃住了表情,揚著下巴不理他。
她伸手抱住辛嬋,“辛嬋姐姐!我終於又見到你啦!”
“青遙。”辛嬋拍了拍她的肩,也不由地笑,“你師父終於讓你出來了?”
提到她的師父,聶青遙卻神情一僵,她站直身體,聲音小了許多,“我現在可沒什麼師父了。”
“你師父死啦?”林豐驚呼。
聶青遙聞言就瞪他,“你師父才死了!”
“我十八歲了,這不就被我師父逐出師門了嘛……”說著,她還自嘲似的笑了一聲,“她老人家還真是說到做到。”
“那你怎麼還到烈雲城來了?”林豐問。
聶青遙哼了一聲,“我就知道出了這樣的事,你和辛嬋姐姐肯定會來,所以我就來了。”
辛嬋也沒來得及同聶青遙再多說幾句話,外頭的情況仍不明朗,她還要去找封月臣他們去烈雲地宮探一探。
於是便隻剩聶青遙和林豐留在了那座院子裡。
當辛嬋趕到地宮入口時,那裡便已聚集著不少人,一盞又一盞的燈籠在他們手裡凝聚成明亮的火光。
“辛嬋。”程非蘊一見她,便喚了一聲,招手讓她過去。
予明嬌雖是烈雲城的大小姐,但她也隻是在予南華死後才去過幾次地宮,裡頭九曲回腸,她每回都是需要引路的弟子的,如今烈雲城的弟子幾乎死絕,自然也沒有什麼引路人了。
辛嬋在地宮裡待了幾年,她應該是在場的人裡,最為熟悉底下的地形的了。
接過程非蘊遞過來的燈籠,辛嬋便同封月臣一起,率先往地宮下頭去。
“……我能不去嗎?”底下的血腥味道太濃厚,薑宜春站在洞口,遲遲不肯邁出一步。
“少宮主,宮主他這回可也在這烈雲城呢,你可不能丟了咱幻蟾宮的臉麵。”那胖胖的左護法沉戟低聲說道。
薑宜春用巾帕捂住口鼻,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模糊,“可是真的太臭了……”
他那張秀氣的麵龐都皺起來,“讓你把我那鮫紗製的衣袍帶上你也忘了,父親他若追究,那便全是你的罪責。”
眼見著前頭的人都在那漆黑的洞裡沒了影兒,薑宜春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往前邁了兩步,又煩躁地回頭瞪了沉戟一眼,“你走前麵,掌燈!”
第33章 有意無意 [V]
烈雲城的地宮裡彌漫著一種濃重的血腥味道,還帶著幾分不見天日的潮濕氣息,這裡常年燃著晶石燈,照得地宮中一片明亮暖黃。
踩著石階再往下,辛嬋手裡的燈籠就無端熄了火光,細如絲的煙從中散出來,轉瞬消失。
地宮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響。
辛嬋乾脆將燈籠隨手擱下,她在原地站定,施了術在地宮中探查了一番,卻並未感受到有絲毫的妖魔氣息浮動,“看來他們都不在這兒了。”
“之前這裡鬼氣森森的,現在卻是平靜得很。”封月臣蹙起眉,“看來這些家夥都已經全都四散在烈雲城內了,也難怪城內的百姓傷亡如此慘重……”
“烈雲地宮有七十二道石門陣法,不論是妖物還是鬼魂,要跑出去也絕非易事。”這正是辛嬋所疑惑的,她曾經在這裡待過不少時日,作為一個凡人而言,要從這裡出逃也要遠比那些妖物鬼魂容易些,畢竟這裡頭的陣法還有石頭上刻著的符紋都是針對他們的,若非如此,當初辛嬋也不可能有機會逃出地宮。
這裡對於妖魔鬼魂的壓製,遠比對凡人的束縛要厲害得多,而作為最不起眼的凡人奴隸,倒是最容易被忽視。
但那時候的她,也僅僅隻能跑到地宮入口處,卻也逃不出那偌大幽深的城主府。
這裡一重又一重的門,都是鎖住當年那個她的沉重枷鎖。
“你是說,有人故意放了他們出去?”封月臣立即懂了辛嬋的意思。
“予小姐不懂陣法,這整個城主府最懂陣法的,應該就是予南華先城主的心腹予少明了罷?”趙錦毓垂頭思索片刻,“可這予少明為何要這麼做?”
“現今無論是城主府還是城內的那些屍體,幾乎每一具屍體的血肉都被啃噬乾淨,連衣料都不曾剩下多少……我們也不知,這予少明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任君堯摸著下巴說道。
眾人眼前都好似攏著一團迷霧,那一具又一具隻剩下白森森的骨架的屍體並不能告訴他們多少有用的線索,而今這烈雲地宮底下,除了往日殘留的斑駁血跡,還有空氣裡經久未散的血腥味道之外,就再不剩下什麼了。
但辛嬋細細地再將周遭看了好幾遍,也許是石壁上鑲嵌的晶石燈太亮,照得地麵上有一抹痕跡閃閃發光。
辛嬋俯身去撿時,適逢晏重陽也低下身子探出手。
她偏頭看他時,晏重陽手一僵,對她點了點頭,便又收回手,站直了身體。
於是辛嬋伸手撚起那一枚圓片似的東西,細微的魚腥味刹那襲來,借著燈火,她看清那該是一枚鱗片,但又好像要比普通魚類的鱗片堅硬許多。
“這是……”
封月臣伸手接過那枚鱗片,借著光細看許久,才終於整肅神色,“這應該是水澤山石廟裡那個妖物的鱗片。”
說著,他便伸出另一隻手,於是刹那間,他的手掌裡光芒乍現,隨後便已有一枚同樣的鱗片顯現。
同樣的銀色,其間還隱隱有暗紅的細紋,泛著寸寸詭秘的光澤。
“那妖物逃出平城,竟是來了烈雲城?”程非蘊道。
“這回彆又是辛嬋將他嚇跑的罷?”任君堯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來。
薑宜春一直用一方巾帕擋著口鼻,聽了任君堯這話,他才開口,“你還彆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辛嬋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地宮裡也發現多少線索,於是他們便出了地宮,留了些弟子在底下繼續清理搜尋。
封月臣去見程硯亭了,辛嬋他們還在站在地宮入口處,那薑宜春隨手將帕子扔給了一旁的沉戟,然後就走到辛嬋身旁來,“辛姑娘,我還沒問你,那位謝公子呢?”
“對啊辛姑娘,謝公子怎麼沒來?”趙錦毓聞言,便也附和著問了一句。
辛嬋還沒開口,程非蘊便先道,“謝公子自是有他自己的事要做,我們出發前,他就不在正清山了。”
“這位謝公子還真是神秘,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麼身份……”薑宜春始終覺得,那位時常身著殷紅錦袍的年輕公子身上,似乎藏著不少的秘密。
那樣一個時常笑臉相迎,看似溫潤的公子,這天下宗門萬千,卻始終無人能查得出他究竟是個什麼身份。
不僅僅是幻蟾宮,怕是另外幾大宗門,也都暗自調查過這位謝公子。
但卻始終沒有人能查得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而越是神秘的人,也就自然越發引人注目。
“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不定人家謝公子就是來自什麼隱世宗門也說不一定。”任君堯可沒他們想得那麼多,但是謝靈殊的劍術,便足以令他心生崇敬。
“任兄說得有理,辛姑娘劍術是謝公子所授,辛姑娘已然如此了得,謝公子的劍術也定然越發出神入化……若有機會,我還真想再見識見識。”趙錦毓也不過隻是在試煉大會上匆匆瞥過謝靈殊的幾招劍術,單單是那幾招,就已經令他覺得神乎其技。
作為有名的劍癡,趙錦毓自然是十分渴望能夠親自領教謝靈殊的劍術,但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卻連見都沒見過謝靈殊幾麵。
這也算是他的一大遺憾。
“好了趙錦毓,你果然滿腦子都隻有劍!”薑宜春雙手抱臂笑話他一句,卻又轉頭對辛嬋道,“不過謝公子對辛姑娘還真是好得很,他也算是辛姑娘你半個師父了罷?”
“什麼半個師父,”
任君堯湊上來,笑嘻嘻地說,“你看謝公子和辛嬋哪裡像是師徒?”
薑宜春十分上道,點頭笑,“哦,既然不像師徒,那就是道侶了罷?”
辛嬋一聽“道侶”二字,便忙道,“不是……”
這話便像是兜頭澆下來的沸水一般,燙得她神思不清。
“好了你們彆說了,”
程非蘊見這幾人還有要繼續打趣辛嬋的意思,便伸手去牽住辛嬋的手腕,“辛嬋,我們走罷,不聽他們瞎說。”
在程非蘊看來,辛嬋同謝靈殊是不太可能的。
謝靈殊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幾乎對所有人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那正清山的女弟子,哪個不為他神魂顛倒?
可他卻到底也沒讓誰沾到一片衣角。
謝靈殊看著平易近人,卻實則高遠難觸。
看他出入那煙花巷陌,夜裡總是伴著凡塵裡的鼓瑟笙歌入睡,如此浪蕩風流之人,怎會真心待一個辛嬋?
可程非蘊卻也始終想不明白,謝靈殊既對辛嬋無意,又為什麼要處處幫她,甚至在試煉大會上公然挑戰赤陽門主葛秋嵩,隻為給辛嬋處一口氣。
極夜籠罩下,這城主府中光影昏暗,程非蘊同辛嬋提著燈籠走在寂靜無人的鵝卵石小徑上,終是忍不住開口,“辛嬋。”
“嗯?”辛嬋聽到她的聲音,便望向她。
程非蘊適時停下腳步,似乎是在借著這燈籠裡透出的火光,來打量眼前的這個姑娘,“我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什麼?”辛嬋在她麵前站定。
程非蘊看著她的臉,輕聲道,“你對謝公子,究竟有意無意?”
辛嬋不防她要問的,竟然會是這樣一個問題。
她手裡的燈籠險些掉落,於是她慌忙捧住,再一次迎上程非蘊的目光,“你怎麼會這麼問?”
“有些事,我想不通,”
程非蘊倒也說得坦蕩,“這原本該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該過問,但你我既是朋友,所以我便忍不住想提醒你……”
“我早同你說過,雖然謝公子對你有救命之恩,但是辛嬋,他會對你笑,也會對旁人笑,他待你好,也會待旁人好,”程非蘊說著,便伸手輕扶她的肩膀,“你在他身旁這麼久,可曾真的看清他?”
辛嬋捧著燈籠,一言不發。
“我隻是怕你為情所累,萬一你真的喜歡了他,那他又……”程非蘊頓了頓,再開口道,“辛嬋,我是怕你受苦。”
辛嬋垂眼,她似乎是在看絹紗燈籠裡透出的溶溶火光,也許她的腦海裡此刻正有一抹殷紅的影子晃蕩。
那人喚她小蟬。
用的是最輕佻曖昧的細語低言。
“非蘊,”
她開口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嗓子竟然有些泛乾,她還在盯著燈籠看,像是還沒從恍惚中回神,“你不用擔心我。”
她輕聲說,“我的心,我能自己說了算。”
說著這樣的話,她的一隻手揪著自己的衣襟,仿佛是在很認真,很認真地告訴自己。
一直以來,
她都做得很好。
記得他的恩情,也不要去好奇他的一切,無論他是去做什麼,她都告訴自己不要過問。
她隻需要,在他終於要向她索要回報的時候,
把欠他的,都還給他就好了。
她明明,最討厭他故作曖昧纏綿的低聲逗弄,還有他那雙時常望著她時,好像深情款款的眼。
捧著燈籠的手指稍稍收緊,辛嬋垂眼時,眼睫忍不住顫動。
她怎麼可能會……動心呢?
作者有話說:
現在的小蟬:我才不會喜歡他:)
後來的小蟬:好吧真香:)
第34章 故人生魂 [V]
回到永新巷,辛嬋推開院門時,院內一片寂靜。
院中的冰雪似乎是被清理了一遍,此刻覆了薄薄的一層,幾乎融化了些許,在燈籠與月輝的光影下泛著粼粼的光澤。
門窗緊閉,少卻人聲,這實在有些詭秘。
辛嬋連著喚了好幾聲林豐和聶青遙,卻始終無人應答,這似乎有些不太對勁,於是她伸手召出千疊雪。
霜塵自劍鋒抖落,辛嬋一步步走上階梯。
劍尖挑開雙推門,吱呀聲綿長,月光燈火灑進門檻內,鋪散一地婆娑的影。
但當辛嬋入內,那房門便又驟然緊合。
她回頭隻來得及看那最後的月影燈火被合緊的門縫割裂消失,於是她當即拂袖,好似螢火般的瑩光從她的衣袖裡散出,漂浮在半空之間。
星星點點的光芒照見這漆黑的屋內,也照見了流蘇細簾裡直愣愣地站著的一雙人,隔著輕微晃動的流蘇簾,辛嬋隱約看見他們脖頸間好似被青黑色的藤蔓緊緊束縛了似的,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辛嬋持劍挑開簾子走進去,“小豐,青遙?”
可無論她怎麼喚,他們兩人都還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身後好似氤氳了極濃的黑氣。
那黑氣繚繞著在她眼前卻又好像在一瞬間著了火,那火焰晃過她眼睛的刹那,四周所有的陳設都已經被隱在漆黑的煙雲裡。
她晃神的一霎,連林豐和聶青遙都不見了身影。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辛嬋警惕回身,卻驟然撞見一張熟悉的麵容。
她眼瞼稍顫,連帶著握著千疊雪的那隻手也鬆了些,她靜靜看著來人走近,仿佛是不敢置信般。
“辛嬋。”當那人開口喚她,便更是她記憶裡熟悉的嗓音。
辛嬋幾乎是是盯著她看了好久,才輕輕出聲,“沅霜姑姑?”
她的神情已經有些恍惚迷離。
沅霜似乎仍是曾經她記憶裡的那般模樣,不曾比從前老卻一分,連眼尾輕微的細紋都與從前彆無二致。
她一步步走近辛嬋時,手腕上那枚刻著“奴”字的鈴鐺也還在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聲響。
沅霜是城主府的奴,大半生都耗在了城主府裡。
她到死,都未能解下那枚鈴鐺。
“你原來還記得我。”沅霜微微一笑,說出的話卻緩慢幽怨,“我以為你早就忘了,當初我是為你而死的。”
辛嬋隻顧搖頭,可此刻她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麼,她隻能重複地喚她,“姑姑……”
那日刺穿沅霜腰腹的長劍,還有迸濺在她臉上星星點點的血痕,都是辛嬋此生永遠無法忘卻的記憶。
在那偌大的城主府裡,沅霜是唯一待她好的人。
沅霜待她從來都是那麼溫柔慈愛,從不像是今夜裡這般冷眼看她那雙微紅的眼眸,“既然不曾忘了我,那你又為什麼不替我報仇?”
沅霜盯著她,一步步靠近,“我辛苦照顧小姐十餘年,最終卻死在她的劍下……辛嬋,你難道不該讓她血債血償?”
當她不再笑,那張辛嬋原本熟悉的臉,便在刹那間多了些難以跨越的疏離感,“你難道就忍心看我,便是死,也要困在這烈雲城裡,做他予家的奴?”
“不是……”辛嬋不斷搖頭,“姑姑,我沒有……”
沅霜將她的神情儘收眼底,又適時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垂眸輕歎,“辛嬋,你一定要殺了予明嬌,替我報仇。”
“哪怕來生做了那無根的浮萍也好,飄去天涯海角,也再不必回到這座孤城。”
她的聲音好似是在辛嬋的耳畔,又似乎是從辛嬋心底的某個角落鑽出來的,一聲聲一陣陣,如同蠱惑誘哄般,妄圖令她屈從。
頭腦一陣暈眩,胸口有無端的鈍痛傳來,她並不知此刻自己眉心那一抹銀藍雙色的火焰痕跡在不斷閃爍。
那一瞬,她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沅霜不知道去了哪裡,那對中年夫婦卻憑空出現,衣衫襤褸,相互扶持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們都是這座城裡最為普通的百姓。
父親天生是一張嚴肅的麵容,母親也從來隻會對她說些尖酸刻薄的話。
但此刻,他們卻是如此溫柔地在看她。
“嬋兒,爹不該把你送到城主府去,是爹的錯……”那個從來不會說一句軟話的中年男人卻在這一刻,淚眼朦朧,幾近哽咽地對她說著這樣的話。
“嬋兒,阿娘也很後悔,阿娘已經在攢錢,本想把你的死契贖出來……可到底也沒來得及……”女人哭得更厲害,辛嬋還從來沒見過這位生於窮困,大半輩子都在操勞的母親哭成這副模樣過。
無論辛嬋多麼怨恨他們,但說到底,他們也是生她養她十幾年的親生父母,從幼時到少年,辛嬋無法否認的是,她對他們始終都留有期盼。
辛嬋眼眶裡已經有了水霧,她的喉嚨有些發緊,此刻緊抿著嘴唇,卻又終歸還是沒有忍住開口,“你們……”
她的嘴唇有些發顫,“你們真的,後悔過嗎?”
聲音越來越輕,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幾乎再將眼前的這兩個人看不真切,但她卻分明聽到母親的聲音:
“嬋兒,你也是阿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阿娘……很愛你。”
明明……明明母親待她,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她也從來沒有聽母親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無論曾經的辛嬋,有多麼渴望能夠得到與弟弟辛黎一般同等的愛。
也是此刻,
辛嬋好像從自己的心底聽到了一抹聲音,那聲音像極了自己的嗓音。
她說,“辛嬋,你阿爹阿娘都是因你而死,你難道不該為他們報仇嗎?”
“予家的人都該死,去罷,去殺了予明嬌。”
這樣的聲音重複不斷地縈繞在她的腦海,辛嬋有一瞬間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她一雙眼睛變得空洞起來,她邁開雙腿時,在她眼前的仍是一片黑暗。
那些聲音不斷纏繞著她的神思,她提著劍幾乎是無知無覺地往前走。
也許是額間那道印記愈見滾燙,令她在刹那間找回些許神誌,辛嬋握緊劍柄,劍鋒朝下嵌進地磚裡,劍身震顫錚鳴,更引得地磚陷裂。
她半跪在地上,晃了晃腦袋,尖銳的耳鳴幾乎讓她險些握不住手中的劍。
一時有沅霜的聲音,或是父母的聲音在耳側來回盤旋,她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在冰天雪地裡朝她招手,說要帶她回家的少年。
那些聲音和畫麵都在不斷地勾起埋藏在她心底的,某些血淋淋的記憶,引誘她心中的怨憤不斷放大。
在諸多嘈雜的聲音在她耳畔越發尖銳急促的時候,辛嬋終於提劍轉身,強大的劍氣便震蕩四散。
尖利的慘叫聲傳來,幾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也是這一刹,周遭所有籠罩在她眼前的黑暗都隨著那些聲音漸漸隱沒消散,辛嬋提著劍站在那兒,劇烈地喘息間,她抬眼才發現自己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院子裡。
黑氣俱散,隻留下幾縷被削斷的長發被冷風吹得掛在了樹梢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臭味飄散。
冷風吹得辛嬋終於越發清醒,也越發頭疼欲裂,她踉蹌著後退兩步,卻無端撞進一人的懷裡。
辛嬋倉皇回頭,
正好撞見這朗月之下,如此瀲灩動人的一張臉。
“你……”她嘴唇微動,嗓音發乾。
他扶住她的手臂,又伸手輕觸她冰涼的麵龐,垂眼靜靜地看她片刻,才道,“小蟬離了我,就成了這般可憐的模樣……”
他在輕歎著,又捏了捏她的臉,“這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辛嬋掙脫開他的手,目光再停駐在院中的那棵枯樹時,她便立即提著劍去挑開一層又一層的泥土。
後來她乾脆用手去挖。
謝靈殊就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用那樣白淨的一雙手去挖開一捧又一捧的泥土,似乎是在找什麼東西。
他看著她從泥土裡挖出來一隻木盒,也看著她摸了那盒子好半晌,才緩緩打開。
那是辛嬋的母親藏銀錢用的盒子,她總愛埋在這棵樹下。
這還是從前弟弟辛黎偷偷告訴辛嬋的。
此刻臨著院中燈火,辛嬋看清了那盒子裡有一個又一個的布包,每一個布包裡都裝著些零散的銀子,而布包上頭還用毛筆簡單地寫著一行又一行的字:
“辛黎娶妻之用”
“辛黎學畫之用”
“辛黎遠行之用”
……
布包大大小小有很多,但每一個上頭都隻歪歪扭扭地寫著“辛黎”的名字,仿佛辛嬋從來不曾存在於他們的人生裡。
方至此時,辛嬋才終於沒忍住掉了眼淚。
“謝靈殊,”
當他蹲下身來,辛嬋是過了好久才輕輕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望向他時,她的那雙眼睛裡已經盈滿淚花,“我方才……明明聽見我阿娘說,她在攢錢,要贖我的死契,”
她眼眶裡又有一顆眼淚掉下來,“我明明聽見阿娘說,她很後悔,她……她很想我的……”
她仿佛喃喃自語般,捧著那隻木盒子的指節越收越緊。
衣袍殷紅的年輕公子輕輕地歎息一聲,用指腹輕柔地擦去眼前這個姑娘臉上的淚痕,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嗓音清晰,“你阿娘也許到死,都從未後悔過當初的決定。”
這話有些殘忍,卻也是辛嬋不得不麵對的事實。
他從來如此清醒,也在逼著她保持清醒。
“小蟬,既然有些東西求不來,那麼你就放下罷。”他的嗓音越發輕柔,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撫慰她的脆弱,“反正這世上總有人不會辜負你的滿心期盼。”
辛嬋仰頭望他,幾乎就要開口問他,他口中的人是誰,但她望著他的眼睛,卻又遲遲未曾開口。
他大約是在等著她開口,卻又見她始終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他隻得無奈地笑了笑。
“不哭了?”最終,他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
辛嬋隻搖頭,並不說話。
他垂眼對她笑,又摸了摸她的發,湊近她的耳畔,“小蟬要做當世俠義之首,而非是躲在我懷裡哭的可憐蟲。”
辛嬋從他的懷裡鑽出來,他說話時的溫熱氣息仿佛還在耳側,令她一時心頭亂糟糟的,怎麼也理不清楚。
但下一刻,她卻又被他攥住手腕,拉回了他的懷裡。
他似乎總喜歡將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就在她背靠著他的這種時候,肆無忌憚地打量她的側臉。
“你還有我,”
他的雙眸與聲音都好似浸潤了無儘的柔色,猶含笑意,近在咫尺,“我也想陪著小蟬……很久很久。”
這像是一種承諾罷?
卻又好像是他最深的盼望。
這一刹,辛嬋的手指不由收緊,她未敢回頭,眼睫卻在發顫。
此前她才在另一人麵前信誓旦旦地說過要好好守著的那顆心,此刻正在她的胸腔裡不聽話地疾跳不止。
他最是能這般輕易地突破她的心防,
知曉她心中切盼,
再若有似無地撥亂她的心弦。
第35章 心亂如麻 [V]
“這幻陣之所以能困住你,擾亂你的心神,應該是因為被用作引子的生魂曾於你有過交集。”
謝靈殊不必細想,便能知道那生魂該是何人,於是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姑娘,欲言又止。
辛嬋父母的魂靈早已被煉化消散,辛黎則至今睡在她手腕上的螢石環裡,唯有死在予明嬌劍下的沅霜……生魂無依,困於城中。
而今,沅霜便連魂魄也被祭了幻陣。
她再也沒有來生,再不能如她所想,哪怕隻做一尾浮萍。
“我討厭那一雙雙躲在黑夜裡的眼睛,”
辛嬋抬首,靜默地將整間荒涼的院子來回打量,似乎是想看清在這極夜籠罩下的牆瓦間的雲波詭譎,“他們要殺我,卻總是不能磊落些。”
“小蟬啊,”
謝靈殊站直身體,理了理袖袍的褶皺,再看她,“這世上多得是陽光照不見的地方,而有些人心,比之這烈雲城的極夜,還要黑。”
“可是這幻陣背後的人,為什麼一定要讓我殺了予明嬌?”化為沅霜模樣的幻影從一開始就執著於讓辛嬋殺了予明嬌。
那幻陣戾氣極強,足以勾起人心中最為陰暗的部分,而事實上,辛嬋也分明是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口似乎有什麼如老樹的根莖般再蔓延顫動。
如果不是娑羅星在不斷得提醒她,也許她就真的失了心智。
“殺了予明嬌,你就從試煉魁首淪為宗門之敵,即便其他幾宗不願與你刀劍相向,那業靈宗的少君趙景顏怕是定然不會放過你……如此一來,他們日後再要殺你,便更順理成章。”
謝靈殊說著便搖頭笑歎,“這仙宗之人行宵小之事,卻偏要先費儘心機找一個看似順當的理由,如此方能全了他們所在乎的名聲。”
“你的意思是說,這烈雲城中之事,是仙宗之人做的?”辛嬋蹙起眉,也許是想到了地宮裡的那枚鱗片,“可那妖物……”
“宗門與妖物勾結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謝靈殊收斂笑意,眉峰未動,“看來他們是打定主意,要滅烈雲城,也要奪你的娑羅星。”
聶青遙醒來時便乾嘔不止,她一壁哭一壁喊,“嗚嗚嗚辛嬋姐姐!你都不知道,那是好大好大的一條魚啊!長得還醜死了!一雙幽綠的眼,還生著極其尖利的牙齒……他一張嘴,我就被臭暈了……”
可林豐被聶青遙哭叫的聲音吵醒,整個人卻顯得很平靜,他看著辛嬋與謝靈殊,半晌都沒說話。
“看來這幻陣便是那從水澤山石廟裡逃來的魚妖設下的。”辛嬋垂眸片刻,又問聶青遙,“你身上真沒哪裡疼痛?”
聶青遙跟個撥浪鼓似的搖頭,“沒有啊!”
謝靈殊隻看他們一眼,“他們二人都沒有受傷,你放心罷。”
“誒,這魚妖為什麼沒殺我們啊?”聶青遙有點想不明白,“難道是他肚子剛好不餓?”
這也是辛嬋最奇怪的地方。
謝靈殊瞥了一眼始終沉默的林豐,卻也到底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也許這夜本就不平靜,外頭燈籠被寒風吹得胡亂晃蕩,火光幾乎就要熄滅,也是此刻,急促的敲門聲卻傳來。
辛嬋打開院門時,便見外頭站著一大群人,他們許多人手裡都提著一盞又一盞的燈籠。
“辛嬋,你怎麼樣?”程非蘊幾乎是在院門打開的瞬間便抬步走了進來,伸手去扶她的肩。
“非蘊,這是怎麼了?”辛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程非蘊方才想開口說話,卻見辛嬋身後不遠處自台階上走下一人來,那人身著殷紅錦袍,仍是那般風流明豔之姿。
她柳葉般的眉微蹙,驟然收了聲。
“辛姑娘。”正清掌門程硯亭率先走進院子裡來,他身後還有其他幾宗的宗主也跟著走了進來,還有各宗的一些弟子陸陸續續地邁進門檻,不消片刻,便站滿了一整個院子。
“程掌門,發生什麼事了?”辛嬋無論是看封月臣,亦或是他身旁的趙錦毓,他們的神情皆是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於是她隻好再問程硯亭。
“看來這魚妖是從你這兒跑出去的。”程硯亭看清了那枯枝上纏裹的一縷斷發,他自然也能感應得到這裡殘留的妖氣。
“是,他用我故人的生魂做引,妄圖迷我心智。”辛嬋倒也沒有隱瞞,如實說道。
程硯亭頷首,卻又在看那隱在昏暗光影間的謝靈殊,“謝公子是何時來的?”
彼時少陵站在程硯亭的身側,他的臉色並不好,眼見著謝靈殊走來時,那雙眼睛裡還隱隱流露出幾分焦急。
“剛到。”謝靈殊隻淡聲吐露兩字。
“是嗎?”
那赤陽門主葛秋嵩冷哼一聲,“謝公子究竟是剛到,還是一直都在?”
“葛門主這話倒是有趣,”
謝靈殊彎唇輕笑,“看來葛門主比我,更了解我的行蹤?”
“封師兄,到底怎麼了?”看著院子裡這一張張神情各異的麵容,辛嬋心頭便有了些不太好的預感。
封月臣看了一眼程非蘊,才緩緩道,“辛嬋,方才我們尋到了魚妖的蹤跡,雖未抓到他,卻也在他手底下救回了一條人命……那姑娘從魚妖身上拽下來一件東西。”
“什麼?”辛嬋問。
封月臣沉默地從腰間取出一枚白玉來,當著眾人的麵遞到辛嬋的眼前,“這枚白玉滿攜妖魔之氣,被那魚妖奉做聖物。”
而辛嬋在看到那枚白玉的瞬間,便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束腰。
那裡原本好好地放著一枚玉,但不知道何時,那玉便已經沒了蹤影。
“謝公子可識得此物?”
葛秋嵩忽然開口,“公子可莫要想抵賴,那上頭刻著你的名姓,更殘留著你的術法。”
方至此時,辛嬋忽覺耳畔像是有道道雷電炸響,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猛地回頭去看謝靈殊。
但好像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他都仍然是那副雲淡風輕,眼眉含笑的模樣,就像此刻,他竟還有閒情看她。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原來如此。”
原來烈雲城的這局棋最終的目標,竟是他。
“謝公子,此前雁山之行,平城之亂,你皆不在其中,原來你便是那與妖魔勾結之人!”梵天穀主葉司蒼冷哼一聲,“難怪無人能查得出你的來曆。”
在這些麵露警惕,緊握手中刀劍的人中,唯有任君堯遲疑良久,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去喚少陵,“師父,我看謝公子並不像是那樣的人……會不會,會不會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少陵此時是有苦難言,這滿院子的人,誰都有可能是與妖魔勾結之人,但謝靈殊是絕無可能的。
可這樣的話,他卻不能說出口。
但眼下這般境況,對謝靈殊是極其不利的,所以少陵還是忍不住動了動嘴唇,“掌門師兄,我……”
他方才開口,便被謝靈殊打斷,“僅憑一枚玉,諸位便要定我的罪,這未免太草率。”
“好,”
葛秋嵩手指摩挲著火元杖的邊緣,“我且問你,那玉可是你的?”
“是。”謝靈殊沒有絲毫猶豫,答得坦蕩。
葛秋嵩冷笑,“既是如此,那麼謝公子就理當被收押審問,你究竟是否清白,之後自有公斷。”
“不可以。”
辛嬋卻在此時當著眾人,擋在了謝靈殊的身前,“那玉,其實是……”
“小蟬。”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謝靈殊攥住了手腕。
她回頭時,便見他正在垂眼看她,他朝她輕輕搖頭,卻是再未多說些什麼,又倏忽鬆了她的手腕。
也是此刻,程非蘊立即便將辛嬋拉至身側,“辛嬋……”
她隻喚了辛嬋一聲,可看向謝靈殊的目光卻是警惕懷疑的。
謝靈殊不再笑,他也沒有理會程非蘊到底是用怎樣的目光在看他,或許他也從不曾在乎過這院子裡除卻辛嬋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可我不喜歡被關著的感覺。”
“那看來謝公子是不想配合了?”葛秋嵩已經按捺不住,他掌中真氣聚集操控著火元杖騰空而起,“那就怪不得我們了!”
那葉司蒼也提起長刀飛身朝謝靈殊而去。
各宗弟子擺開陣型,辛嬋被動地被程非蘊拉到一旁去,她想掙脫,卻被程非蘊緊緊地攥著手腕,“辛嬋,你不要過去。”
“非蘊,他沒有勾結妖魔……”辛嬋想同她解釋,卻抬首對上了程非蘊那樣的一雙眼睛。
辛嬋忽然停滯。
那少陵此刻已經是心急如焚,但當他邁開一步去,卻見身旁的程硯亭偏頭瞥他一眼,少陵身形微僵,腳步停頓。
彼時辛嬋眼見他們將謝靈殊團團圍住,陣法蕩起罡風陣陣,那是比這寒夜涼風還要刺骨的冷。
看不清謝靈殊的身影,便更令她心亂如麻。
她再也沒辦法忍受,當即召出千疊雪,於是凝著霜雪的劍氣微蕩,震得攥著她手腕的程非蘊虎口一痛,驟然鬆手。
“辛嬋!”程非蘊隻來得及喚一聲,便見辛嬋已飛身落入陣法中心,將那錦衣公子擋在身後。
無論是葉司蒼還是葛秋嵩,他們皆被辛嬋周身四散的氣流震得踉蹌著後退幾步,更不提外圍的那些宗門弟子,更是險些摔倒在地。
“辛姑娘,”
葛秋嵩微眯雙眼,握緊了手裡的火元杖,“你這是做什麼?”
“辛姑娘可是想包庇這有罪之人?”葉司蒼亦是不忘逼問。
辛嬋站直身體,“事情還沒有查清楚,怎麼葉穀主和葛門主就一口咬定謝靈殊有罪?”
“謝靈殊是我的恩人,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辛嬋,所以,”
辛嬋握緊了劍柄,當她舉起劍,簌簌的霜雪便自劍鋒不斷落下,照在這燈火影子裡,更是細如鹽粒般,“我不能任由你們把他當做一個罪人關進牢裡。”
世間仙宗多有一種遺世獨立的高傲之氣,俗世凡物入不得他們的眼,凡人也自然不可與他們相較,而他們卻也並非不會用凡間刑罰。
尤其是這葛秋嵩與葉司蒼,若放任他們將謝靈殊收押進牢獄之中,謝靈殊便少不了會受些酷刑。
也是此刻,眾人隻見辛嬋回頭攥住了謝靈殊的手腕,當她帶著他飛身而起的瞬間,她手中長劍驟然被她狠狠扔下,劍身嵌在地磚裂縫深處,激蕩出強大的氣流,形成短暫的結界,將所有人都困在了其間。
少陵看著那一深一淺的兩抹身影消失在枝影碧瓦間時,也總算是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烈雲城的極夜從來如此濃深。
辛嬋一路都緊繃著腦內的那根弦,緊緊地攥著身邊人的手腕,努力地帶著他穿雲追霧般漫無目的地往前。
夜色籠罩下的冰湖裡再不是曾經那夜藕花層疊的模樣,那隻孤舟也被冰層封凍在了岸邊。
辛嬋將謝靈殊扶上船時,點燃那盞搖晃的漁火,才發現他的臉色竟不知何時變得尤為蒼白。
“謝靈殊?”眼見他半合著眼,像是意識都有些不太清晰,辛嬋便捧著他的臉,連著喚了好幾聲,“謝靈殊你醒一醒,你怎麼了?”
他纖長的眼睫顫動,終於舍得輕抬眼簾,再好好地看一看她的臉。
“小蟬啊……”
他開口便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原本緋紅的唇都已經沒了血色,“你何苦為我這麼做。”
“我不讓你說出那玉的來曆,便是不想讓你被他們牽扯到我的這樁事裡來,你啊,”他似是無奈般地輕笑一聲,“將我的苦心都當做了什麼?”
“玉是我弄丟的,”
辛嬋抱著雙膝坐在他麵前,垂著眼睛時,就好像是一個頑固的孩童,“而你和我,也根本沒辦法分得那麼清楚。”
他是她的恩人,她辛嬋能走到今日,全因一個謝靈殊,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世人的眼前被分割得清楚。
至少,她也不願。
“小蟬,”謝靈殊就躺在小船上,一如那日把著一隻酒壺在這遙遙水波間等著一個小水鬼出現的他,“今日這局,原本就是為我而來。”
“也許是嫌我在你身邊太礙事,”
他不笑時,那雙眸子便顯得更為深沉了些,“而我不在,你的處境,便更為艱難了。”
方才話罷,他胸口的伏靈印幾乎在碾碎他的血脈一般,令他氣血上湧,陡然吐了血。
“謝靈殊!”辛嬋忽見他吐血,便驚慌失措。
他的額角已經有了細密的汗珠,卻仍搖頭,隻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跡,柔聲道,“不必擔心,沒什麼大礙。”
辛嬋匆匆用巾帕替他擦去臉上殘留的血色,再一股腦兒地將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在正清山內存下來的各種丹藥全都交給了他,“這些都給你留著用,以後不論是受了傷,還是生了病,你都……彆忍著不說。”
值此繁星燦爛的夜,好似極光都已投注在這冰湖之上,更將這舊船上的他襯得不似真人般。
辛嬋看著他,輕輕道,“千疊雪還在那兒,青遙和林豐也都還被你鎖在門內,我必須留下來。”
“小蟬,你其實……可以不必管我。”謝靈殊大約是讀懂了她的意思,他眼睫顫動了一下,也許是欣喜先至,卻又被他很好地隱藏起來,他收緊指節,“你如今,不是正像你曾經憧憬的那般活著麼?你可知,你這麼做,會舍棄些什麼?”
“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麼,”
辛嬋看著卻好像沒有絲毫掙紮猶豫,她似乎永遠是這樣倔強又一根筋的姑娘,從來萬事由心,從不左右思量,瞻前顧後。
“我想怎麼活著,隻有我自己知道,”
她臨了,還看了他一眼,“你總是自顧自地去猜測我的想法,既然你那麼了解我,就不該同我說這樣的話。”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她翻身下了船,就那麼佇立在岸邊,伸手施術時,冰藍的光芒從她指間釋出,擊碎了這湖中層層的冰。
破冰的聲音清脆,在這寂靜的一方天地裡,清晰可聞。
漁火晃啊晃,照得那姑娘的輪廓在他的那雙眼瞳裡,成了朦朧的剪影。
“你先走,我會去找你的。”依譁
她用術法推著小船往湖水更深處去,也眼見著他殷紅的衣袖一如那個永夜裡,半浸在冰冷湖水裡,恍若凝聚的紅。
當年,
衣袖殷紅的年輕公子從這裡的層層水波間,拽出了一個小水鬼。
而今,
卻是這小水鬼,
親手推著那公子的船,守在岸上,看著他走。
第36章 還她舊恩 [V]
辛嬋再回到永新巷的那間院子裡時,結界也正好應聲碎裂,於是那柄銜霜凝雪的長劍便在頃刻間回到她的手裡。
眾人以袖遮麵,抵禦住那裹挾著霜雪的寒風,方才抬首,便見辛嬋已立在房簷之上。
“辛姑娘竟還敢回來?”葛秋嵩一見她,先是一怔,隨即便冷哼一聲,好似嘲諷。
她的衣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發間所係飄帶也隨風不斷搖晃,淺發時而貼著她的臉頰,一張麵容明淨秀致,那雙眼眸仍然清澈坦蕩。
“我為什麼不敢?”
她身形看著仍舊單薄,卻秀骨纖直,此刻麵對底下那一眾人時,也未曾露出半分怯懦之色。
“辛姑娘,你身為試煉魁首,卻私放了那與妖魔有勾結之嫌的謝靈殊……你說你,該當何罪?”葉司蒼將他那長刀扛在肩上,仰頭看著簷上的少女。
“那我大可以卸下這魁首之名,”
辛嬋卻答得沒有絲毫猶豫,“想必諸位也都很清楚,我辛嬋當初不過是這烈雲城的奴,如果沒有謝靈殊救我,如果不是娑羅星選擇了我,我也許早就死了。”
“我做不得那忘恩負義之輩,所以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各位就這麼輕易將他定罪。”
話至此處,辛嬋垂眼看向那位一直立在人群中,卻幾乎未曾開口言語過的正清掌門程硯亭,她略微停頓片刻,便收劍拱手,“程掌門,在正清山的日子,還要多謝您,多謝封師兄和非蘊的照拂,日後辛嬋必會回報。”
程硯亭還未開口,程非蘊卻先按捺不住,“辛嬋!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程硯亭叫住,“非蘊。”
程非蘊隻能將滿腔的心緒壓下,隻是看著簷上的少女,不再說話。
也是此時,程硯亭方才往前走了幾步,他抬首看向辛嬋時,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辛姑娘是娑羅星主,我早說過,你究竟是來是去,都由你自己說了算。”
但末了,他卻又添上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隻是辛姑娘日後若是想起了今日的抉擇,會不會有悔?”
“以後的事,我不知道。”
辛嬋在麵對程硯亭這位生得仙風道骨,慈眉善目的正清掌門時,一向是願意實話實說,“至少我現在不會。”
“辛嬋,你要不再考慮……”任君堯還想說些什麼,卻有急促的腳步聲從院外漸漸近了。
“少君!”來人正是業靈宗的弟子,他穿過人群來到那一直坐在輪椅上,靜默屋簷的業靈宗少君趙景顏的身前來,急忙稟告,“予小姐她出事了!”
趙景顏那張溫潤麵龐驟然陰沉了些,他握緊了輪椅扶手,“你說什麼?”
予明嬌被魚妖擄走的消息一出,這院子裡的人便都魚貫而出,唯有那丹砂觀的觀主善微和她的大弟子瑞玉留在後頭。
見辛嬋飛身下來,善微便對她輕輕頷首,“辛姑娘。”
隨後她似若無意般輕瞥一眼那被術法封住的房門,又道,“辛姑娘,青遙如今是個普通人家的姑娘,我盼她能過上平凡人家的生活,有些事,還望辛姑娘多勸勸她,不要讓她再糾纏到這些事情裡來。”
她應當是發現了聶青遙就在那扇門後,卻也到底隻同辛嬋說了這樣一番話,隨後便轉身,由瑞玉扶著離開了。
聶青遙常說她的師父待她不夠親厚,可此刻辛嬋卻不知為何,竟察覺到了這位善微觀主待聶青遙的些許不同。
辛嬋轉身走上階梯,撤下了術法推開門時,便見聶青遙仍在昏睡,而林豐卻直愣愣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
“林豐,帶上青遙,我們離開這兒。”辛嬋開口道。
林豐聽清她的聲音,才像是回過神一般,抬眼看向辛嬋,聲似喃喃,“辛姐姐……”
他又倏忽垂下眼,就那麼盯著自己的衣角,“我,”
“我好像看到蓮若了。”
辛嬋乍一聽“蓮若”這兩個字,原本還在看聶青遙的她猛地望向他,“什麼?”
“是蓮若……”
記憶實在有些模糊,但他好似是在半睡半醒間,恍惚見到了曾經於稻田之間將他喚醒的那名紅衣少女。
“敢吸食他的精魂,你是想死嗎?”少女的聲音仍如記憶裡那般空靈動聽,卻無端浸潤著幾分陰測測的意味。
她將一支木簪紮在了那魚妖的手臂,明明動作輕緩,可簪子扔下來,那魚妖手臂中間便已經有了個模糊的血洞。
“蓮若大人,我不敢了,不敢了……”那魚妖聲音渾濁,聽著便是粗獷的,那語氣裡更是藏著深深的恐懼。
“不準動他,也不準傷到我姐姐。”
後來,林豐耳畔隻餘下這麼一抹模糊的聲音,他沉沉睡去,再醒來時,便望見了辛嬋和謝靈殊。
因著那段畫麵實在模糊,他一時也分不太清到底是真是假,於是躊躇了這麼久,他才慢吞吞地說給了辛嬋聽。
辛嬋聽罷,沉默片刻,便做了決定,“林豐,你先帶青遙走。”
“辛姐姐,你不和我們一起嗎?”林豐忙問。
“如果蓮若真在這裡,依照她的修為,我怕非蘊他們應付不過來。”
如今程硯亭和其他幾宗的宗主因為夜以繼日修補長生淵封印而消耗了太多靈氣,而蓮若的修為深不可測,當初她早已領教過。
除卻蓮若,還有魚妖,也許這烈雲城中還藏著不少旁的妖魔,她怕他們一時應付不暇。
辛嬋匆匆囑咐了林豐幾句,便提劍轉身出了門。
當她走出院門時,便見任君堯、薑宜春甚至是晏重陽都等在門外。
“辛嬋……”任君堯原本還懶懶地靠在牆上,一見她走出來,便開了口。
辛嬋看了他們三人一眼,“你們怎麼還在這兒?”
“予明嬌有什麼重要,本少宮主才懶得去管她,還是你這兒的熱鬨好看。”薑宜春笑吟吟地看她。
“辛嬋,我也不相信謝公子會勾結妖魔,我覺得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要不你就留下罷?留下來,這事兒說不定還有回旋的餘地。”任君堯是想勸辛嬋不要走。
辛嬋卻平靜道,“他的清白,我會替他證明。”
就好像他當初當著眾人的麵,憑一己之力幫她洗脫偷盜,殺人的罪名一般。
晏重陽雖等在這裡,但他此刻卻也隻是靜靜地看著辛嬋,並未多說一句,還是任君堯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聲道,“晏重陽,我方才教你怎麼說的,你說兩句啊!”
晏重陽身姿筆挺,卻也隻是低聲道,“她的事,她自己決定。”
“……”任君堯簡直同他無話可說。
“封師兄他們呢?”辛嬋問。
任君堯蔫蔫地答,“他們去追那隻魚妖了,他把予明嬌擄走了。”
“走罷。”辛嬋頷首,率先飛身而起。
“……她這是走哪兒去?”任君堯站在原地反應了好一會兒,卻也沒等到個人回答他,原來晏重陽和薑宜春竟也都相繼施術離開。
任君堯手忙腳亂地施展術法,飛身前去,“等等我!”
幸而業靈宗少君趙景顏送給予明嬌的同心玉有感知行蹤之效,辛嬋等人趕到烈雲城外的冰穀時,便見那魚妖的身軀已如鯤鵬般巨大,好似能遮天蔽日一般,周身散發著縷縷的黑氣,銀鱗更是寸寸灼眼。
趙錦毓被打落在雪地裡時忍不住吐了血,馴龍劍嵌在雪地裡震顫不斷,當他被封月臣扶起,他才喘息著道,“不對勁,他……”
話還沒說罷,他便咳嗽不止。
“月臣,這魚妖像是服食了什麼能在短時間內增強修為的東西。”程硯亭遠遠地瞧著,便傳音至封月臣耳畔。
“短時間內增強修為的東西?”站在程硯亭身旁的少陵垂眸沉思片刻,又皺起眉,“難道是烈雲城的娑羅丹?”
“娑羅丹都在小姐的身上,他……莫非他已經將小姐吃了?”那侍女驚春聞言便驚叫一聲,雙眸中有淚花乍湧。
趙景顏的臉色愈發蒼白,手指緊握著輪椅的扶手,“這魚妖,也是為娑羅丹而來?”
“程掌門。”彼時,那葉司蒼喚了程硯亭一聲。
程硯亭當即領會,於是便飛身躍上懸崖之巔,同諸位宗主一齊施術。
幻蟾宮的宮主薑允瞥了那胖護法沉戟一眼,那沉戟便當即領會,搬了把太師椅來放在懸崖邊兒上,於是薑允這才理了理衣袍,往上頭一坐,就那麼坐著施法。
“……你跟你爹還真像。”任君堯來時,便正好瞧見這一幕,於是他便回身對薑宜春道。
薑宜春雙手抱臂,橫他一眼,並不願同他講話。
幾位宗主合力施法,再加上封月臣等人一直在底下同那魚妖周旋,而那魚妖不過百年修為,即便它服食了娑羅丹,眾人合力也應該能將其製服。
但辛嬋仰頭時,便親眼瞧見一縷又一縷的生魂被強大的力量吸引著一點又一點地浸入了那魚妖的身體。
“他在吞噬烈雲城裡所有凡人鬼魂和妖魔的精魄!”任君堯臉色驟變。
這樣的吞天之力,絕非這化形百年的妖物可以做到,這該是來自魔域的力量。
也是這一刹,
程硯亭眉峰一蹙,心頭一凜,下一刻便見那魚妖搖晃尾巴,強大的氣流鋪散開來,那一霎便有不知名的詭秘力量裹挾而來,震得他胸口發疼,雙手脫力的瞬間,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
再看葉司蒼和葛秋嵩他們,幾乎都吐了血。
“這哪裡是妖物,方才那分明是魔氣!”幻蟾宮主薑允的太師椅都被震碎,他所坐在一堆木屑裡,忍不住劇烈地咳嗽。
薑宜春早已上前去扶他,“爹,你沒事罷?”
“這魔氣……實在令人生懼。”丹砂觀主善微被瑞玉扶著時,仍在望向底下那一尾飄忽在半空之中的魚妖,聲似喃喃。
少陵斂眉,“這魔氣不該是這妖物能有的。”
程硯亭這位時常笑容溫和的老者此刻神情卻是越發肅冷複雜。
這魔氣之強,莫說妖物,便是一般的魔修也不可能有此能力。
“辛姑娘。”
趙景顏已再坐不住,可他到底卻也隻能在那輪椅上端端地坐著,於是他便看向辛嬋,“還望你能救明嬌一命。”
辛嬋站在崖上,她也的確能在那魚妖周身籠罩的黑氣裡,看清予明嬌的身形,但此刻她按著劍柄,卻並未有所動作。
“辛姑娘,也許在你看來,明嬌驕橫跋扈,一無是處……可在這世上,也唯有她從未將我當做是一個廢人來看,她真心待我,我亦如是,我不能看著她……死在我麵前。”趙景顏仰著一張蒼白雋秀的麵容,望著辛嬋,“辛姑娘若能救她,來日你要我業靈宗做什麼,我趙景顏絕不推諉。”
也許喜歡,便是這世上最沒道理的事。
縱然世間之人看她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也總有人願意將一顆真心都捧給她。
也許是久久等不到辛嬋的回應,趙景顏終究還是再等不得,他這般殘損的身子,這些年也隻能在陣法上頭下足了功夫。
但他仍舊一掌拍在輪椅扶手上,騰空而起,挑起千根金線來回相纏,將那魚妖牽連其中。
“趙景顏!你做什麼?”趙錦毓回身望向崖上那好似立在半空一般的身影,怒道,“你如今的靈力哪裡支撐得起這樣的陣法?!”
趙景顏卻滿心滿眼皆是那團黑氣中的身影,他就好像是根本聽不到趙錦毓的聲音般,自顧自地施展陣法。
封月臣見此,便也隻得強令眾人,“不得分神!”
金線灼傷了那魚妖的麟甲,引得那魚妖晃動魚鰭,發出刺耳的叫聲,但趙景顏此刻卻已經口吐鮮血,他強撐著懸在半空,指尖動作仍未停歇。
封月臣抓住機會,提著化雨劍飛身往上躍入黑氣中時,化雨劍便在刹那化為如簇的雨滴般刺在了魚妖的身上。
程非蘊便立即施術,用指腹輕觸劍刃,再將長劍揮出,卻始終未能破除那魚妖的術法。
眼見著程非蘊要被魚妖身上的黑氣包裹,辛嬋便直接施術,冰藍的光芒自她指尖流竄而出,瞬間破除了魚妖的術法。
於是予明嬌便在刹那間從魚妖背上滾落下來。
趙景顏見此,便立即飛身躍下冰穀。
魚妖吸食了足夠多的精魂,此刻也已經被眾人徹底激怒,他周身黑氣湧動著猶如團團火焰一般,鱗片如刀一般從他身上剝脫下來,如雨灑落。
程非蘊被魚尾掃下,辛嬋便當即飛身下去,再召出千疊雪抬手一擋,便有冰藍的氣流形成隔膜一般,阻擋了那些鱗片的墜落。
而彼時清醒過來的予明嬌正見鱗片襲來,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便翻身將趙景顏按在了雪地裡,她卻生生受了幾道鱗片刺入血肉的痛。
“明嬌!”趙景顏那雙向來溫柔平靜的眸子裡終於添了些許慌亂。
辛嬋回身看了予明嬌一眼,便將手中的千疊雪拋入半空,於是冰藍的光芒便將他們二人也收攏其間,再設了結界包裹住他們,擋住了那魚妖的陣陣攻擊。
鱗片再度回到魚妖身上,辛嬋將程非蘊扶到一旁。
“辛嬋,你……”程非蘊動了動嘴唇,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辛嬋卻也沒多說些什麼,隻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後便騰空而起,升入半空再將千疊雪握進手裡。
她看著那醜陋魚妖,而那魚妖那雙幽綠的眼也在看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眾人的錯覺,他們分明察覺到那魚妖在麵對辛嬋時,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便是你用我沅霜姑姑的生魂祭了幻陣?”辛嬋懸在半空,開口問他。
魚妖張張嘴,尖利的牙齒露出來,他也許是想說些什麼的,卻又轉而閉緊了嘴巴。
辛嬋也懶得再等他的回答,劍鋒直指魚妖而去。
無論是封月臣,亦或是趙錦毓都看得很清楚,那魚妖在麵對辛嬋的每一招每一式時,都在刻意地躲避。
“這……”葛秋嵩也露出怪異的神情。
晏重陽自始至終都沉默地看著半空中的辛嬋與魚妖,他那張冷漠的麵容下,幾乎看不清任何情緒。
“辛姑娘,我不想與你為敵,我不能殺你……”那魚妖渾厚的聲音避開了其他所有人的耳目,清晰地傳至辛嬋的耳畔。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張。
辛嬋卻徑自道,“你殺不殺我,是你的事,反正我不會放過你。”
麵對辛嬋淩厲的招式,魚妖無法,隻能倉皇應對。
但見她絲毫沒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而他也漸漸地再有些招架不住,他便破罐子破摔,也對辛嬋動了殺心。
此間一戰,便是震顫山河的動亂。
冰穀裡不斷有亂石冰塊滾下,地麵顫動不止,因為辛嬋設下的結界,無論是趙景顏和予明嬌,還是其他人都免於被砸中的風險。
隻是仿佛方才那引得幾宗宗主靈力受損的魔氣便如曇花一現般,眾人也再未見過那魚妖身上再有什麼魔氣湧現。
辛嬋是娑羅星的主人,如今更是修為非凡,而魚妖說到底也不過隻是靠著娑羅丹才有了能力吸食烈雲城中所有凡人鬼魂,甚至是妖怪精魄。
但這些能量,也都已經被她消耗得差不多。
“大人,大人幫幫我,大人……”魚妖張開嘴,近乎猙獰在呼喚著一人,渴望再度得到此人的幫助。
卻是此刻,
他聽到一抹女聲在耳畔輕輕地笑,“我說過了,你不能動她。”
魚妖一壁倉惶應對辛嬋,一壁道,“可是大人,這辛姑娘要殺我啊!我不想死!我都是按您說的做,從未違背,我此般忠心,難道大人你還看不到嗎?”
“可你不該對她動殺心。”
女聲卻輕輕地歎息,如此輕緩的語調,卻是攏著刺骨的寒涼,“既然她想要你死,那你就去死罷……”
這話音放落,魚妖便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無法動彈,他已然不能自己操控。
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辛嬋的劍鋒襲來,深深地刺進他的身體裡,再將他額心的神識都挑破。
灰飛煙滅,不留餘地。
縷縷的黑氣散儘隻在一瞬,鬱鬱沉沉的天色裡都再找不見絲毫的痕跡。
雪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晶瑩顏色,那些被辛嬋護在結界裡的人也都還好好地活著。
辛嬋落在地上,劍鋒還在滴血。
彼時,被趙景顏抱在懷裡的予明嬌正在看她。
而辛嬋偏頭,對上她的目光。
“你不要以為我會感激你。”予明嬌盯著她,徐徐說出這樣一句話,那張蒼白狼狽的麵容上還沾著些許血跡。
“明嬌……”趙景顏無奈地歎了一聲。
予明嬌卻仍固執地在看辛嬋,“不論外頭的人怎麼看你,在我予明嬌這裡,你辛嬋曾經是我烈雲城的賤奴,你就永遠都是。”
“予明嬌!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薑宜春簡直聽不下去。
程非蘊扶著自己受傷的肩膀,也蹙起了柳眉,“予小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辛嬋她救了你!”
辛嬋卻顯得十分平靜,她似乎並沒有因為予明嬌所說的話而有半分氣惱,她隻是立在那兒看著她,道,“我沒有要你感激我。”
她走到予明嬌的身前,也許是這一生第一次向這位自己曾經服侍過的小姐袒露心聲,也許這也就是最後一次,“小姐,不論當初你救我時,究竟是將我當做了什麼,但有個人曾告訴過我,你救我是不爭的事實,我永遠無法回避這件事,也不該回避。”
“我這輩子唯一想做好的事,就是活著,所以當初小姐你要我替你去死,以此為報,我……沒有答應。”
“也許在你看來,我跳湖自殺不過是一種可笑的掙紮,但是小姐,那時的我活著不能自己做主,所以我的死,我想自己說了算。”
不為任何人犧牲,隻為自己。
“今日我救你,也權當是還了你當初救我的那份恩情,”
辛嬋低首,“但我不會忘記沅霜姑姑的死,你也不該忘了她,她在城主府的那些年,待你是真心的。”
“可你在乎過嗎?在你心裡,她隻是個死了也無關緊要的奴隸。”
“今日我還你舊恩,往後你是死是活,都與我沒有半點乾係。”
辛嬋看著予明嬌時,一雙眼眸清亮冷靜,仿佛她在此刻對予明嬌說完這些話,清算完這些舊賬以後,她在這座烈雲城裡,就真的不再剩下些什麼了。
予明嬌生生受了那魚妖的魚鱗割骨,她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內丹碎裂,從此與修煉便無緣了。
可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辛嬋,卻從曾經那個不起眼又寡言木訥的奴婢,成了今日這樣好似高不可攀的冰霜傲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