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兩人之間,
仿佛一朝一夕,辛嬋飄渺如雲,而她已委身如泥。
天差地彆。
第37章 我相信他 [V]
“辛嬋,你一定要走?”
這烈雲城的極夜太濃太黑,夜風吹拂下,簷角的燈籠亂擺著,火光變得越發微弱,根本照不見這寒霧儘頭的天地。
程非蘊手裡握著一柄劍,就站在階下看向那淺衣姑娘。
“非蘊,抱歉。”辛嬋迎上她的雙目,“我有必須要離開的理由。”
“你的理由,就是謝靈殊嗎?”程非蘊不肯放過她那張麵容是行所流露出來的任何絲毫的情緒,“那玉是他的玉,那上頭殘留的控製妖物的術法也的確是他所留下的,此前在雁山時,你不覺得他出現得太巧合了嗎?”
辛嬋無法解釋那上頭究竟為何會殘留著那樣的術法,還的確是謝靈殊所持術法的痕跡,但此刻,她還是開口道,“非蘊,那昆山玉的確是他的沒錯,但他早將昆山玉贈給了我,玉是從我這裡弄丟的,”
她看著程非蘊,“若要懷疑,也該懷疑我才是。”
謝靈殊不讓她說出這件事,便是要替她在宗門這裡留些後路,但辛嬋卻並沒有要隱瞞的打算。
“昆山玉絕非凡物,即便他贈給了你,那上頭也的確留有他的痕跡,辛嬋,你真的了解他嗎?”程非蘊此刻看向辛嬋的目光多添了幾分複雜難言的意味。
辛嬋初聽程非蘊此言,便是一怔,抿唇片刻,才道,“我的確不夠了解他。”
也許曾經,辛嬋有過很多機會可以去了解他,但她卻一直沒有那麼做。
她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去好奇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也在克製著,從不去過問他的任何事。
他從一開始就是神秘的。
但辛嬋也不會忘了河畔古樹下,也是他用一個孩童的幻象,來教她將那些因怨憤而生的惡劣想法拋下,教她向善,教她不要成為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此刻臨著風雪,辛嬋靜靜地在看落在程非蘊鬢發間的晶瑩細雪,“但是非蘊,我相信他。”
“辛嬋,”
當程非蘊眼見她轉身,便立即道,“你那日明明說過,你的心能由你自己說了算,可是如今,你又在做些什麼?”
辛嬋步履稍頓,未曾回頭。
她握著千疊雪的手指卻不由收緊,一顆心仿佛也因程非蘊的這句話而稍有慌亂。
“我隻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無關其他。”辛嬋的聲音輕緩,她再回頭看了程非蘊一眼,“非蘊,保重。”
一個人一生要做很多的選擇,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如果今日的選擇是錯的,那麼辛嬋也願意在日後承擔這種錯誤所帶來的後果。
“辛嬋?”
辛嬋方才往前走了片刻,出了巷子便遇見了歸來的封月臣,他一見提著燈籠,隻一身單薄衣裙的辛嬋,便喚了她一聲。
辛嬋注意到在他的身後除卻數名正清山的弟子之外,還有一位穿著粗布麻衣,臉色蒼白,神情木訥的少女。
“你這……便要走?”封月臣看到了她肩上的包袱。
辛嬋頷首,“封師兄,無論是在正清山,還是在外頭的這些日子,我都十分感激你的照拂。”
封月臣倒也沒有像程非蘊那般情緒激動,仿佛他從來都是此般溫潤的模樣,此刻他也僅僅隻是徐徐一歎,“你既已做了決定,我與師父都不好再強留你。”
“隻是如今謝公子的處境尷尬,你若是去尋他,可要再小心些才好。”
即便是正清山不出手,這其他宗門也總有不會放過謝靈殊的人,封月臣這一句也算是很隱晦地提點了辛嬋。
辛嬋果然明了,當即拱手,“我明白。”
也許是見辛嬋在打量他身畔的姑娘,封月臣便笑了笑,道,“這位便是之前我們從魚妖手裡救出的姑娘。”
辛嬋再看她,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麵容,但不知道為什麼,辛嬋對上她那雙怯生生的眼,卻始終覺得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她天生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封月臣適時再道一聲。
怪不得她從頭至尾都安安靜靜,瑟縮著纖瘦單薄的身軀,從來沒有發出過半點兒聲響。
辛嬋深深看她一眼,她也在看辛嬋。
“既然要走,那便快走罷,走得晚了,身後的尾巴怕是隻會多,不會少。”封月臣從衣袖間取出來一枚玄鐵鑰匙,遞到辛嬋的手裡,“將此物交給守在碧晴海的人,乘著玄鶴船離開,路程也能短些。”
“多謝封師兄。”辛嬋握著那枚玄鐵鑰匙,輕聲道。
封月臣的眉眼浸潤著溫潤柔和的笑意,他伸手輕拍辛嬋的肩,“師父說你是有大勇的姑娘,正清山留不住你,這天下也沒有任何宗門能夠留住你,你的路,你要自己走。”
辛嬋騎馬出了烈雲城,她握緊手裡的韁繩,也許是下意識地再回頭看了身後那半隱在濃深夜色裡的城門一眼。
也許這一去,
她這輩子,就真的不會再回到這座城裡了。
這裡曾經生活過的人,幾乎已經身化亡魂,殘破的舊城闕再留不住她那些有關於這座城的過往煙雲。
馬蹄揚起的煙塵有一瞬迷了她的眼,辛嬋閉了閉眼,騎馬掠入更深的漆黑夜色裡。
寒風拂麵是刺骨的冷,馬蹄驟然停頓,前肢揚起,聲聲嘶鳴。
緋紅的光芒如絲線一般綴夜而出,辛嬋蹬了馬背一腳,借力旋身而起,風聲擦著她的衣角散出獵獵之聲。
辛嬋立於樹梢之上,她衣袖間散落的猶如月輝般粼粼的瑩光照亮了一抹嬌小緋紅的身影,在那密林中緩步而來,越發清晰。
“姐姐,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不要來這烈雲城,可是你真的很不聽話。”少女嬌柔的嗓音輕緩慵懶,拖著尾音,還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她每走一步,腳上的鈴鐺便發出清脆的響聲。
“蓮若。”辛嬋一見她,便準確地喚出她的名字,“你果然在這裡。”
辛嬋想起林豐說過的話,又想起今日那魚妖後來像是被什麼詭秘的力量束縛住似的,一動不動地停滯在那裡,由著她將劍鋒刺入他的命門。
“那魚妖是受你指使,”
辛嬋召出千疊雪,居高臨下般垂眸看她,“你做這些,到底有什麼目的?”
蓮若就立在樹下,仰頭望著她,她一笑,那張漂亮的麵容便顯得越發生動,“目的?”
“我的目的,便是為了姐姐你啊。”
她用手指輕挑起自己的一縷烏發,“予南華將你當做血祭的人奴,予明嬌逼迫你替她去死,姐姐你生在這座城,卻從來沒被善待過……”
蓮若唇角的笑意收斂了些,再抬眸看她時,情緒也淡了不少,“他們待你不好,我自然要毀了他們。”
明明看起來,她不過是個十六七的明豔少女,可這輕言細語間透露出的陰冷卻怎麼也遮掩不住。
僅僅隻是因為一個辛嬋,她便如此大費周章地製造出這麼多的事端,滅了烈雲城?這實在不是什麼能夠令人信服的理由。
辛嬋緊盯她片刻,又道,“那昆山玉,是你從我這裡偷走的嗎?”
蓮若含笑望她,“不錯。”
辛嬋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一個旋身,從樹梢枝頭穩穩地落在了地麵上,就站在蓮若的眼前。
她舉劍對準蓮若,“你為什麼要陷害謝靈殊?”
蓮若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劍尖,臉上的笑意少了些,她也許是有些慍怒,且也未曾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姐姐,我不喜歡你為了他而用劍指著我。”
紅絲般的光線一閃,拍打在劍身上,震得辛嬋手腕生疼,劍鋒便偏離了幾寸。
“要陷害他的主意不是我的,”
蓮若側身,一雙眼眸似乎是在看不遠處仍泛著燈影的烈雲城,“但是若能讓他因此而離開你,那也是極好。”
此間極濃的夜色,將浸潤在這縷縷瑩光中的這少女容顏襯得更穠麗詭秘了些,她回頭望著辛嬋時,輕輕地笑,“不過姐姐你放心,那些家夥想要除掉他的目的是什麼,我都知道。”
她的目光下移,似乎是在看辛嬋的胸口,“姐姐你既然有我,便不用他來護著你,我說過,會對你很好的,這世上無論是誰想殺你,我都會讓他們死得很難看。”
“姐姐,我說過,我們才是一路人,他們那些宗門人,都是些虛情假意之輩,根本不值得姐姐你多看他們一眼……”
明明她們才不過見了幾麵,辛嬋甚至都沒同她說過幾句話,可她待辛嬋的態度,卻是這般親昵的態度,卻是令人有些無所適從。
“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麼來曆,但我很確定,我們不會一路人。”辛嬋見她走近,便後退了兩步。
發生在禹州城西的剝皮滅門慘案,再到這烈雲城的屍橫遍野,全是眼前這神秘少女所為,辛嬋始終記得她手段的殘忍。
蓮若腳下一頓,也不再靠近辛嬋,她那張麵龐上似乎有一瞬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下一刻她卻又彎唇淺笑,那雙漂亮的眼眸仍在盯著辛嬋的胸口看,“我不著急,姐姐,你現在想去哪裡我都不管你,想找什麼人我也不管你,反正遲早有一日,你會明白我今日所說的話,都是對的。”
她話音方落,便有紅色的光線撩起陣陣風沙,辛嬋回神匆忙與之交手,劍鋒抵在蓮若雙腕的金釧上,擦出數道火星子。
但也僅僅隻是片刻,蓮若便騰空而起,細絲不知何時早已勾連住辛嬋手腕上的螢石環,刹那便將其震碎,再全都收攏到了她的手裡。
“蓮若!你做什麼?”辛嬋摸著空空的腕骨,仰頭去望半空中的紅衣少女。
“姐姐,我才不想和你打架,”
她將那碎掉的螢石環握在手裡,再向辛嬋露出一抹看似天真的笑容,“這東西我先替姐姐保管,日後你一定會感激我的。”
話罷,辛嬋便眼睜睜地看見那少女已身化流光,消散在了密林深處。
辛嬋灰頭土臉地追了蓮若整整幾日,卻仍未尋到她的絲毫蹤影,就如同上一次在禹州一般,她好似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蓮若沒有找到,螢石環也暫時拿不回來,倒是那些偷偷跟蹤辛嬋的宗門子弟跟著她一直在來回兜圈子,被戲弄得滿肚子火。
辛嬋甩掉了一批人,又不得不出手打趴下一批人,才匆匆趕往碧晴海,將玄鐵鑰匙交給了守船人。
未料她上船時,卻在甲板上發現了披著鬥篷的少陵。
“辛姑娘。”彼時少陵麵色凝重,並不似平日裡那副笑嗬嗬的模樣。
“少陵長老怎麼會在這裡?”辛嬋問道。
少陵搖了搖頭,輕歎一聲,“我在此等著辛姑娘已有兩日,姑娘身後的那些尾巴,便交給我罷,你快些離開。”
他說著,也許是猶豫了一下,才又道,“你最好快些找到謝公子。”
這話說罷,少陵便徑自轉身下了玄鶴船,再用術法催動船身,使其偏離岸邊,往更深的水波間去。
他如今是脫不開身,自然沒有辦法去找到謝靈殊,如此也隻能指望辛嬋了。
辛嬋站在甲板上,看著少陵的影子漸漸模糊臣一團越來越小的顏色,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少陵和謝靈殊之間,並非隻是那麼淺顯的一層關聯。
為避免宗門的人尋著玄鶴船的蹤跡找到她,辛嬋在半道上便將玄鶴船交還給了那正清山的守船人,換了老婦人的裝扮,再將臉塗成蠟黃發皺的模樣,如此便從錦城一路到了禹州。
暮春已過,正如她曾經才來到禹州時一般,這裡又是熾熱的夏。
沒有人知道辛嬋和謝靈殊當初在禹州住過的那座小院,便是當初去平城,路過禹州時,辛嬋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曾住過的那個地方。
如今院門上鎖,仿佛從未有人回來過。
辛嬋拄著拐立在那木門前良久,明明頂著一張滿攜風霜的臉,但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卻未見分毫渾濁。
禹州城的明巷仿佛永遠都不曾變過,
值此薄霧朦朧的清晨,這巷子裡的秦樓楚館個個關門閉戶,不似夜裡的繁華熱鬨。
昨夜下了小雨,路麵還有些濕潤,在這般寂靜的地方,辛嬋都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還有她那根拐杖觸碰地麵發出的咚咚聲。
紅漆欄杆裡淺色的紗幔被晨風吹得飄忽亂晃,辛嬋仰頭時,那樣柔綠的顏色剛好遮擋了朝陽的光,如蝶翅一般搖曳著,輕撫著欄杆軒窗。
辛嬋一步步地踩著木樓梯上了樓,在那綠幔晃蕩的內裡隱約瞥見一抹殷紅的身影。
她伸手掀開紗幔,
便見那人錦袍殷紅,烏發未束,便那麼躺在並不算太厚的地毯上,後腦枕著一把描紅繪綠的琵琶,雙眼輕閉著,幾乎聽不到什麼呼吸聲。
烏發半遮著他冷白的側臉,辛嬋望見他的手裡還捏著一隻玉盞,她盯著他指節裡的玉盞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一瞬她好像什麼都沒有想過,腦子裡空空的,她隻是那麼定定地看著。
過了好半晌,辛嬋才終於走近他。
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桌案,也許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他眼睫顫動,倏而睜了眼。
當他望見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穿得灰撲撲的,臉色蠟黃又滿是褶皺的小老太婆時,那些朦朧的睡意仿佛便在頃刻散儘,他清醒了些,接著便忍不住彎起眼睛笑,“小蟬若再用黔樹汁生生地粘出這些皺紋來,怕是你等不到老,便真成了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
他總是這樣,
輕易地就能認出她原本的模樣。
“你怎麼還敢回這裡來?”辛嬋卻是望著他。
謝靈殊一手撐著後腦,他笑盈盈地對上她的目光,“那麼小蟬呢?你不是也來這裡找我了嗎?”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來,將手裡那隻玉盞隨手丟下,再走到辛嬋的麵前來,他垂首看她時,便伸手蹭著她的臉,將那蠟黃的顏色蹭下來些,“整整十日了……”
他的這一聲,好似喃喃自語般,辛嬋雖聽清了,卻一時並未明白他的意思。
於是她仰頭望他,“什麼?”
謝靈殊慢條斯理地將手指上蹭到的粉痕擦在了辛嬋那灰撲撲的衣衫上,他斂眸輕笑著,“我還以為小蟬是後悔為我放棄在宗門裡得到的一切了。”
辛嬋總算明白過來,她動了動嘴唇,“路上出了些事,宗門裡跟蹤我的人也很多,我甩掉他們費了些時間。”
她說著,又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可那裡空空如也。
她是在跟他解釋,但這個姑娘總是這樣,連解釋都是這樣一副硬邦邦,不自然的模樣。
謝靈殊看在眼裡,似乎她這張被塗抹得亂七八糟的麵龐,在他眼中仍是原本那般明淨的模樣,所以他看向她的目光,仿佛從來都是這樣溫柔纏綿。
他伸手輕撫她的鬢發,“小蟬當真不後悔?”
從辛嬋成為試煉魁首的那時候起,她就已經擁有了許多她曾經從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從仙宗到平凡的百姓,無不有人仰慕她。
名利加身,世人的崇敬就在眼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成為了仙宗年輕一輩間的第一人。
她原本還能擁有更加光明的坦途,卻在烈雲城,因為謝靈殊而全都放棄了。
“沒什麼好後悔的。”辛嬋也沒有同他多講些什麼,隻垂下眼睛,避開他的目光,小聲說了一句。
謝靈殊卻忽然俯身抱她,下頜就抵在她的發頂,他似乎是在隔著那飄忽不定的綠幔在看紅漆欄杆外的天色,殷紅的衣袖覆在她的肩頭。
隱秘的香在他懷裡,也在她的鼻間。
她的手指還觸摸到了他柔順微涼的一縷烏發。
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昨夜那場好長好長的笙歌曼舞熬紅的,還是因為旁的什麼,此刻她並看不到他在笑,隻能聽見他深深地喟歎:
“小蟬,我們……回家罷。”
第38章 總願成全 [V]
說是回家,但辛嬋和謝靈殊到底也還是沒能回去那座小院。
此前禹州城中識得他們的人也不算少,再加上謝靈殊在明巷那些地方也留下了些風流美名,而辛嬋早些時候又在城中客棧裡做過工,若是有人存心探查,找到他們曾居住過的那間院子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所以辛嬋和謝靈殊隻得離開禹州,一路輾轉往西,入得邊陲大漠之地。
原本一開始辛嬋還未曾發現謝靈殊有什麼異樣。
可這片沙漠太遼闊,辛嬋同謝靈殊一開始是跟隨著西域商隊一同走的,夜裡總是露天席地,還時不時地會被風吹得吃上一嘴的沙子。
謝靈殊總是在喝酒,辛嬋都沒見過他吃過多少食物,卻總是一壇又一壇地將那西域人釀的烈酒往嘴裡灌。
許是那夜他醉得太厲害,故而天方亮,商隊所有人收拾行裝要走時,他仍不省人事。
商隊的駱駝都馱著不少東西,不好再承擔一個人的重量,辛嬋也不想再多麻煩他們,便隻能讓他們先走。
商隊裡有個胡人姑娘康蘭絮一路上都對謝靈殊這位中原來的美貌公子殷勤有加,又是送水,又是送酒送乾糧,她也並不想就此丟下他們二人,但商隊是她父親的商隊,他們也必須要趕著日期將東西都送回去。
最後無法,康蘭絮隻得命人給他們多留些水和乾糧,又將羊皮地圖交到辛嬋的手裡,囑咐她,“你們一定要按照這地圖上標注的路線走,我們在沙逢春,等著你們。”
沙逢春,是屹立在這大漠裡的,最為古老繁華的一座城,也是一處綠洲。
古往今來,商客不斷。
謝靈殊轉醒時,他一睜眼便望見的是這濃黑天廓裡,稀疏點綴的星子。
近前燃燒的一堆柴火時不時地炸出些火星來,明明這沙漠的夜冷得鑽人骨髓,可他臨著這火光,卻更覺得胸口灼燙難忍。
他抬手想施術滅了那柴火,餘光卻瞥見那個姑娘披著一件毛絨披風縮成一團的模樣。
她抱著雙膝,下巴就抵在膝蓋上,此刻閉著眼睛,呼吸淺淺的,火光照得她的側臉,落在他的眼瞳裡,也帶著些柔光。
他忽然克製不住地咳嗽驚醒了那原本就睡得不沉的姑娘,她陡然抬頭,僵直脊背,睜著一雙迷茫的眼,最先望見那燒得一團紅火的乾柴。
她那副懵懂警醒的模樣令謝靈殊咳嗽還未止,便又忍不住低聲輕笑起來。
辛嬋偏頭看他,秀氣的眉蹙了蹙,那張白皙的麵龐上看著情緒並不好,“你還知道醒。”
少女好似故作平靜,可他卻偏偏聽出了幾分怒意。
“抱歉小蟬,是我睡得沉了些,耽誤趕路了。”他好容易不再笑,一手扶著胸口平複半晌,就那麼望著她。
辛嬋將乾木柴扔進火堆裡,沒有再看他,“你之前明明會騰雲之術,可日行千裡,但這一路上,我卻沒見你用過。”
謝靈殊靠著石頭坐起來,在聽到辛嬋這句話的瞬間,他的神情似乎有所凝滯。
緊接著,他便又聽到她開口道,“你睡著的時候我探過你的脈門,靈力衰竭,氣血瘀滯……你,什麼時候受的傷?”
辛嬋終於看向他。
謝靈殊迎著她的目光片刻,才扯了扯稍顯蒼白的唇,仍有幾分漫不經心,“不過舊疾複發罷了。”
他隻輕飄飄一句,再不肯多說其他,辛嬋看著他片刻,握著手裡的一根枯枝半晌,到底也憋著一口氣,不再開口問他。
兩人在沙漠裡又走了幾日,終於到了那羊皮卷上所畫的沙逢春。
康蘭絮從回到沙逢春那日起,便總會站在城門口往外頭張望,她也到底沒有白等,這日午後便見到了那位紅衣公子,還有總跟在他身側的姑娘。
胡人姑娘大抵如此熱情外放,喜歡或是厭惡都擺在明麵兒上,從不遮遮掩掩。
康蘭絮一再邀請謝靈殊與辛嬋去她家中暫住,卻被謝靈殊拒絕,最終他們還是歇在了城中的客棧裡。
作為城中最大的客棧,這裡總是彙集這八方商客,而這裡比之中原也少卻了那許多規矩,白日夜晚都熱鬨非凡。
客棧的掌櫃每晚都會在院中燃起柴火,也總有客人圍坐在火堆前喝酒吃肉,高談闊論。
辛嬋很喜歡這裡,因為這風春城的烤肉總比中原的還要美味,或是因為獨屬於這裡的香料罷?
這裡少有果蔬,多的是葷腥。
坐在她身側的大胡子為了給眾人講述他這半生跑江湖所遇到的新鮮事,已經連著好幾日留著沒走了,到今夜還端著一碗酒,扯著嗓子說得是繪聲繪色。
辛嬋聽得入神,忽然被大胡子遞過來的酒碗碰了碰碗壁,她差點兒沒端穩,碗裡的酒灑了一半。
“小姑娘,連著三日了,你每晚都端著一碗酒,倒也沒見你喝啊。”大胡子笑得爽朗,“既入了這沙逢春,也就學著痛快些罷?”
辛嬋端著半碗酒,抿唇笑了一下,也是此刻,她方才看清那大胡子腰間鞶帶裡綁著的羊皮袋裡探出來一抹柔綠微黃的顏色,她怔了怔,立即伸手指著他的羊皮袋子,“裘大哥,你袋子裡的,可是黎黃草?”
經辛嬋一提醒,那大胡子方才垂眼去看自己腰間的袋子,他撇了撇嘴,胡子上還有酒水殘留,“這東西叫黎黃草?唉我路上肉乾兒吃得發膩,隨便抓了幾把葉子,這東西還挺甜……”
旁邊一個胡人大叔聽了覺得好笑,“裘裡,你倒是什麼都敢亂吃啊?就不怕吃了一覺睡過去,再醒不過來?”
裘裡笑得憨厚,“死了就死了,老子孑然一身,有一天算一天!”
話罷,他又去看辛嬋,“你想要?”
辛嬋點頭,“您可以賣給我嗎?”
她說著就去掏自己布兜裡的銀子,可她掏出來遞到裘裡眼前的時候,他卻沒伸手來接,反而是搖了搖頭,“逐日山上隨便抓的一把雜草罷了,也不值你這些錢。”
他笑眯眯地看著她,又用下巴指了指那被她放在木樁上的半碗酒,“你要是能喝兩碗,我就把這一袋子都送給你!”
兩碗?
辛嬋看了看那土瓷碗,裡頭的半碗酒還映照著晴空裡的一輪彎月,淺淺的一抹痕跡,仿佛是蕩漾在煙波裡的光。
她隻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就將銀子重新收回布兜裡去,應聲說,“好。”
裘裡沒料到她還真答應了,他愣了一下,才擺手,“這沙逢春裡的酒可同中原的酒不一樣,這裡的酒烈得很,你哪裡喝得了兩大碗,我啊,逗你的。”
他笑著,伸手便將綁在鞶帶間的皮袋子扯下來,扔到她懷裡,“給你了。”
辛嬋抓著那一大袋子的黎黃草,抬頭看了看裘裡,到底還是端起了那木樁上的半碗酒,也沒像前幾晚那樣小口地抿兩下便罷,竟直接仰頭一口就將那半碗酒飲下。
那烈酒的滋味比之當初辛嬋在烈雲城的湖水裡,被謝靈殊強按著灌進嘴裡的酒還要辛辣割喉,她一口喝光,那種灼燒刺痛的感覺便從喉頭一直蔓延到了胃裡,嗆得她紅了眼,她放下土瓷碗,看著裘裡,“多謝裘大哥。”
辛嬋說罷又俯身倒了一碗,再是毫不猶豫地閉緊眼睛大口喝下。
圍坐在火堆旁的其他人見此都不由笑起來,那方才喝了一口酒的胡人大叔也笑,“裘裡,這姑娘哪裡不是個痛快人了?”
裘裡在看見辛嬋灌下那半碗酒時便有些驚詫,此刻又聽見身旁人的聲音,他也不由大笑起來,自己先大口喝了一碗酒,才對辛嬋道,“你這姑娘,是個有趣的!”
“行了行了,可彆再喝了,這酒啊勁兒大著呢。”他拿了她手裡的碗。
康蘭絮來時,本是要去見謝靈殊的,自辛嬋和謝靈殊在這裡住下,她便常來探望,但今夜卻到底也沒能敲開謝靈殊的房門。
她走到院子裡便見辛嬋痛快地喝了兩碗酒,她一時也饞,上來喝了些,隨後又捧著臉在認真地打量辛嬋。
也許是那酒的後勁真有些上來了,辛嬋坐在那兒時,坐得端端真正,看著卻有些迷迷瞪瞪的。
“辛嬋。”康蘭絮忽然喚她一聲。
辛嬋聽到自己的名字,反應了一會兒,才轉頭看她。
“你和謝公子,到底是什麼關係?”康蘭絮也學不會拐彎抹角那一套,她一向是好奇什麼,便問什麼。
“你問過了。”辛嬋像是變得遲鈍了許多,片刻後才慢吞吞地說。
的確,此前在大漠之中,康蘭絮便已經問過辛嬋了。
“可我覺得,他對你來說,應該不隻是救命恩人,和朋友那麼簡單罷?”康蘭絮說道。
旁邊裘裡用匕首割了烤羊肉遞給辛嬋,她也乖乖地接過,聞了聞就本能地往嘴巴裡喂,她一邊吃,一邊含糊地說,“那不然,是什麼?”
醉了酒,她的思緒都變得緩慢,連思考也做不到。
康蘭絮湊到她的麵前,“你不喜歡他嗎?”
當她問出這樣一句話,便見眼前這個臉頰微紅的姑娘吃肉的動作一頓,她也許是反應了好久,才呐呐地重複,“喜歡?”
康蘭絮知道自己再問不出什麼,因為眼前的辛嬋確乎是醉了,但她卻在想,從中原到大漠這一路,這姑娘對謝公子從來無微不至。
她永遠帶著一套茶具,無論在那兒都不忘替那公子煮茶,夜裡冷了也總先將披風給那公子,便是後來謝公子貪杯醉酒,醉上一日又一日,耽誤了趕路,康蘭絮也沒見辛嬋紅過臉,生過氣。
康蘭絮初見謝靈殊,便是因他那一副好相貌而心生愛慕,愛美之心人皆有,她理所當然地被他的好模樣迷了眼。
但她也不是什麼心胸狹隘之人,更何況這一路上相處下來,她也知道辛嬋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自然也不會因為謝靈殊而與辛嬋交惡。
可她也察覺得到,對於謝靈殊而言,辛嬋是絕不一樣的。
那樣一位風華動人的年輕公子,好似對誰都是滿眼笑意,但在談笑間,他卻又好像已築起一道高牆。
他並非是表麵那般好接近的人。
康蘭絮看著辛嬋片刻,心中思緒千轉,便有些泄氣地歎了一口氣,隨後她便抓起辛嬋的手,帶著她往客棧外跑。
“康蘭絮,去哪兒?”辛嬋還不忘抱緊懷裡的那一袋子黎黃草。
“帶你去看沙逢春的夜市!”
說是帶辛嬋去看夜市,康蘭絮卻先帶她回了自己的家,從自己的衣櫃裡翻找出來一套殷紅的衣裙幫辛嬋換上。
“為什麼要換衣服啊?”辛嬋像個小孩子似的,好奇地摸著腰間束起的金色腰鏈,上頭還墜著一顆又一顆的小鈴鐺。
“打扮好了,再去夜市。”康蘭絮說著,又按著辛嬋在銅鏡前坐下來。
辛嬋迷迷糊糊的,直到在銅鏡裡瞧見康蘭絮將在炭火盆裡燒了好久的細鐵棍舉起來,她被嚇得瞪大眼睛,“你做什麼?”
康蘭絮沒說話,隻伸手將辛嬋頭上的簪子取下,隨後又撩起她的一縷長發,湊近那細鐵棍。
在屋子中微妙的燒焦味道彌漫時,辛嬋看到自己的長發一縷又一縷地被康蘭絮燙成了卷曲的弧度。
後來康蘭絮又從桌上的盒子裡舀了什麼味道沁人的香膏似的東西在掌中搓熱,在一點一點地擦在她的頭發上。
“不用擔心你的頭發會被我燙壞,用了這東西,保管你的頭發又黑又亮。”康蘭絮說著,便將那盒東西塞到辛嬋隨身搭著的布兜裡,“送你了。”
她想將辛嬋額間的金質抹額摘下,卻被她按著不肯摘,她嘴裡還在念,“謝靈殊說不能摘……”
康蘭絮聽到她迷糊念叨出那個人的名字,她的手指一頓,也沒再摘,最後給她喚了一副耳璫,再略微塗了些脂粉,點了口脂。
少女經過濃烈的顏色點染,容色比之平日裡便更添幾分驚豔。
康蘭絮看著銅鏡裡這個肌膚細膩白皙,五官生得極好的姑娘,又忍不住再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
她常年生活在大漠,肌膚略黑,輪廓深,不同於中原女子的白皙柔美,她也自有一種惹眼的明豔。
在這沙逢春裡,她早已是公認的美人。
即便此時,她也不認為自己比辛嬋差在哪裡。
夜市裡來來回回的男女很多,康蘭絮拖著一個小醉鬼走在街上,也許是因為辛嬋那一身殷紅的衣裙太惹眼,她的膚色也白得像是他們這些人從未見過的雪,街上有太多的男子將目光都停在了她的身上。
這裡的人表達好感都很直接,手邊有什麼,便送什麼。
每當有人上來遞給辛嬋東西時,康蘭絮都要扶著辛嬋的腦袋,讓她盯著看那個男子的臉,再問一句,“你喜歡他嗎?”
辛嬋歪著腦袋反應一會兒,然後搖頭。
康蘭絮便拉著辛嬋往前走,也並不替辛嬋接受那人的東西。
如此遇了不少人,辛嬋看到了那個矮胖矮胖的男子手裡攥著一把肉串,她吞了一口唾沫,康蘭絮算是看明白了,誰手裡拿著的東西是好吃的,辛嬋就會走不動道。
“梨江,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兒定親了!”康蘭絮重重地踢了那男子腿彎一下,拽著辛嬋便走。
也不管後頭那男子如何鬼哭狼嚎。
這麼一路下來,康蘭絮不但沒給辛嬋相看到喜歡的人,還給她買了一堆的零嘴兒,後來兩個人坐在酒棚裡,康蘭絮甩出鞭子嚇退了一些還要往前來送東西的男子,有點煩躁地灌了一碗酒。
康蘭絮是沙逢春裡最美的姑娘,但同時,人們也都知曉她潑辣的性子,慣是惹不起的。
“你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辛嬋,那你倒是說說,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男子?”康蘭絮將酒碗擱下,看向坐在對麵的辛嬋。
辛嬋大約半是清醒半是醉,她盯著康蘭絮半晌,似乎也是在認真地想要思考這個問題。
康蘭絮沒那麼好的耐心,“你不可能一個都看不上罷?我們沙逢春的男子那也不差……”
話還沒說完,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想起來這一路上遇到的男子,腦子裡又浮現出謝靈殊的模樣,片刻後她悻悻地開口,“當然,比起謝公子……今晚這些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裡。”
畢竟是她愛慕的公子,她沒辦法說違心的話。
“你怎麼老抱著那一袋子的雜草?”也許是看辛嬋始終攥著一隻皮袋子,康蘭絮便問了一聲。
辛嬋垂著腦袋看了自己懷裡的皮袋子半晌,才說,“給謝靈殊的。”
“……”
康蘭絮有些挫敗,她再坐不下去,起身便拉著辛嬋起來,麵上情緒不大好,“算了,我送你回去。”
她也許是存了些期盼,期望著辛嬋對於謝靈殊應該是真的沒有那種男女之情,所以她才來帶辛嬋去看這長街上的男子,想要知道她到底會喜歡什麼樣的人。
可是好像,
事實也許並不是她所盼望的那樣。
將辛嬋送回客棧時,康蘭絮將辛嬋扶著走上台階,也不進門,隻忽然道,“辛嬋,你喜歡他的,對嗎?”
辛嬋握著皮袋子的手指緊了緊,但她的反應還是很慢。
康蘭絮也沒有那個耐心再等她反應,“你怎麼這麼笨,連自己喜不喜歡他,你都不知道嗎?”
說罷,康蘭絮便鬆了扶著辛嬋的手,轉身下了台階就走。
她心中不是沒有不甘,不是沒有憤怒,卻又到底隻能這般無可奈何。
因為人心,
從來是不由人掌控的東西。
她是後來的人,也許從一開始就已經遲了。
辛嬋自己慢吞吞地上了樓,卻打不開自己的房門,她軟綿綿的沒有多少力氣,下巴抵在門窗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兒做什麼。
謝靈殊也許是聽到了響動,推開門探身出來時,便正見她這樣一副模樣。
燈籠的光影下,她穿著殷紅的衣裙,腰鏈上墜著的鈴鐺還在發出清脆的響聲,白皙的臉頰泛著紅,一雙眼睛霧蒙蒙的,塗了唇脂的嘴唇顏色紅潤。
謝靈殊雙眸微動,他僅穿著一件殷紅的織錦單袍,適才沐浴過,他那一頭烏發猶浸水澤,臉色卻比之前還要更蒼白了些。
“謝靈殊。”辛嬋看見了他,便站直身體,去指自己的房門,“為什麼不打不開?”
也不等他開口,她就搖搖晃晃地走到他的麵前來,將一直捧在懷裡的那隻皮袋子遞到他的麵前,“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是黎黃草。”辛嬋說著便轉頭四處張望。
“在找什麼?”謝靈殊看著那袋子裡露出的綠黃葉片,半晌後輕輕道。
辛嬋慢吞吞地答,“找爐子,我要幫你煮了這草藥。”
黎黃草對於普通凡人而言,不過是一味甘草,但對於修行之人而言,卻是增補靈氣的藥草。
謝靈殊喉結微動,半晌未言。
“裘大哥說,這草藥是甜的……”說著也許是怕他不信,她乾脆從裡頭抓了一片葉子來喂進嘴裡,然後她亮起眼睛,衝他笑了一下,“真的是甜的,你不用怕苦。”
她渾身酒氣,說話也慢慢的,還傻乎乎的。
可是謝靈殊看著這樣的她,卻忍不住看了又看。
“小蟬,”
他伸手輕撫她的耳發,“喝了多少酒?”
“兩碗。”辛嬋老老實實地答。
謝靈殊微歎一聲,牽起她的手,將她帶進了自己的屋子裡。
他備著解酒的丸藥,自己卻不常吃,此時卻找了一顆來喂進她的嘴裡,“吃了這藥,酒醒得快些,也免得你明日頭疼。”
辛嬋方才吃了藥,還未見效,她見他濕著頭發,便硬要替他擦頭發。
屋子裡靜悄悄的,謝靈殊坐在案前閉著眼睛,直到身後那人的手漸漸停滯,竟抵著他的後背,就那麼睡著了。
謝靈殊沒有睜眼,卻也沒動。
可是後來,他胸口的伏靈印開始作祟,那種綿密的疼痛於灼燒感逐漸變得越發厲害起來,令他再也強忍不住,整個人脫力倒在地上。
辛嬋也因此而摔在地上,她驟然驚醒,睜開眼便看見謝靈殊躺在地上,已經蜷縮起來。
他的臉色尤其蒼白,此刻手指緊緊地攥著衣襟,那脖頸間的青筋微顯,他繃緊下頜,仍忍不住低聲呻/吟。
“謝靈殊!”辛嬋一見他這副模樣,便立即俯身去扶他,“謝靈殊你怎麼了?”
謝靈殊卻痛得無暇聽清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連她的模樣在他眼裡都變得很模糊。
他的額頭、脖頸間全是薄薄的細汗,辛嬋抓著他的手時,他便本能地攥住了她的手,攥得她骨肉生疼,卻也因此讓她能夠多少感知到一些,他此刻到底正在承受怎樣的痛苦。
辛嬋扣住他的脈門,發現他體內的靈氣似乎正在四處衝撞,她便當即握緊他的手腕施術,輸送自己的靈氣給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
辛嬋的臉色都已經有些泛白。
那種折磨了謝靈殊好多年的疼痛每次發作仍不能令他習慣,但今夜卻不一樣,也許是因為娑羅星的力量不同,這一次謝靈殊的痛苦要平複得早一些。
他清醒過來時,才意識到自己正枕著辛嬋的雙膝。
“小蟬,”
他看到了她的臉色,握著她的手便更收緊了些,“日後不必再為我做這些,你將你的靈氣輸送給我,也不會有多少效用,反會令你自身虧損。”
他強撐著身子坐起來,又回身望她,勉強扯著蒼白的唇,“看來是酒醒了啊。”
“我有件東西給你。”他卻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在她眼前伸手,便有一隻長方木盒憑空出現在他的手裡。
“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什麼?”他笑著看她時,仿佛永遠是這般溫柔認真,“深海的龍筋草,西楚的長生木,是可以鍛造出血肉般的軀體的東西。”
隻聽他這樣一句話,辛嬋不必去打開那隻盒子看一眼,便知道了那裡頭到底放著些什麼東西。
她定定地盯著他良久,酒意消散後的那雙眼眸格外清透,後來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一個人出去的那些日子,便是去找這些了?”
龍筋草難得,要鍛造出一副堪比血肉之軀的軀殼所需要的龍筋草數量消耗極大,更不提那長在西楚鬼魅之地的長生木到底有多難取得。
沒片海域有龍筋草的地方,必定有海妖守護。
而西楚鬼魅眾多,那裡也並非是常人得以進入的地方,要從那裡帶出長生木來,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從雁山到平城,在有中間她身在正清山而他卻不在的那些日子,他原來,是去找這些東西了。
“我答應過小蟬的事,我總要辦到。”謝靈殊將那盒子遞到她的手裡,說這話時仍是風淡雲輕。
辛嬋卻垂眸盯著那烏木盒良久,
再抬眸,她緊緊地望著他,“為什麼?”
“謝靈殊,這原本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卻不聲不響地替我做了那麼多,”辛嬋的指節扣緊了盒子的邊角,“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些?”
那麼多人都在懷疑謝靈殊不在正清山,不在雁山和平城的時候,是否與魔域有所勾結。
可事實卻是,
他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在為了一個辛嬋的願望,而奔忙。
“你總說,有一定要我做的事,那是隻有我才可以幫你做的事,所以你才會去烈雲城救我,才會一路幫我,守我……”
辛嬋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眶究竟為什麼會泛酸,此刻她的心緒很亂,也許是那些一直被她刻意壓下的好奇心,那些一直被她收攏在心頭的所有疑問都在她看到他遞過來這隻木盒子時,再也收拾不住,“以前我是半信半疑,現在我卻是一個字都不信。”
她看著這個對她而言從來都神秘的男人,“謝靈殊,我不知道我這樣的一個人,你有什麼忙,是非我不可,而你又為了這個忙,不辭辛苦,幾乎不顧生死般,一定要護我幫我。”
她的眼淚掉下來時,她自己都沒有察覺,“你不覺得,你做的是一樁虧本的生意嗎?”
聲音已經有些哽咽,她卻扯唇,“你說,到底是我比較像傻子,還是你才是那個傻子?”
謝靈殊怔怔然看著她良久,
他隻是沉默地伸手想要替她去擦臉上的淚痕,可她卻偏頭躲開他的手,不願他觸碰她一下。
謝靈殊隻得放下手,垂著眼簾在看地毯上微暗的剪影,“小蟬,你是終於開始願意好奇我這個人了,是嗎?”
從來,她對他的抗拒,對他的刻意躲避,他都能感受得到。
她不願意自己好奇他的任何事,他也就三緘其口,從不對她多提一句。
他總是在默默地成全著,她所有有關於他的選擇。
但這並不代表,他對她,就沒有任何期盼。
那才是壓在他心底,最纏綿也最疼痛的傷口,數千年來,也都沒有愈合過。
她的話,就好像是一根手指按在那傷口上,撕扯得鮮血直流,卻也讓他忍不住偷偷歡喜。
“謝靈殊,我要知道那個理由,我要知道你到底要我幫你什麼?”辛嬋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現在的我,難道還沒有資格幫你的忙嗎?”
謝靈殊看著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明明是在笑,卻不知為何,眼尾竟有些細微的泛紅,辛嬋聽見他倏而輕輕地笑起來。
半晌,她才聽見他說,“小蟬擔過試煉魁首的名頭,又做過天下人仰慕的仙子,如今的小蟬,自然已非往日可比。”
他終於舍得再看她的臉,目光卻是複雜的,“可我要小蟬幫我的,也許對如今的你來說,仍舊是很難的一件事。”
“你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難不難?”辛嬋是近乎確信般,賭他要她幫的那一個忙,不過是子虛烏有。
可是,
如果真的是子虛烏有,
那麼他又到底為什麼要救她?
卻是此刻,他卻忽然掙脫了她的手,反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前,抵在桌案上。
這般近在咫尺的距離,幾乎讓辛嬋在頃刻間就停止了思考。
當她迎上他的那雙漂亮的眼眸,更險些迷失在他望著她的目光裡。
“小蟬一定要知道?”他再一次問她。
他披散的烏發有幾縷落到身前來,擦著她的臉頰有些微癢,辛嬋卻無暇顧及。
已經到了這一步,她沒有退縮的道理。
“是。”她倔強地對上他的眼。
謝靈殊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將一切都隱藏得極好,他從來都是個理智的人,但他此生做過所有不太理智的事,也全是為她。
她總是有這樣的力量,令他終歸有些難以自持。
可是這些年,他也理智得太過,離她太遠,錯過她太久,才讓她生生地受了好多年的苦。
他眸光閃動,此刻這般靜靜地看著她的臉時,眼眶竟也更紅了些。
隻此刹那,
他輕閉上眼,一手扣著她的下巴,終於俯身親吻她的嘴唇。
這吻,不算溫柔。
他咬著她的唇瓣,抵開她的唇齒,帶著某種凶狠的意味。
辛嬋整個人都僵硬了,麵如火燒般,卻又在下一刻忽然被他伸手捂住了眼睛,那一瞬,她仿佛察覺到有什麼溫熱濕潤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頸間。
他終於鬆開她,
辛嬋望見了那一盞在絹紗燈籠裡搖曳模糊的燭火。
她的眼睛裡映出他的麵容來,
而她愣愣地在盯著他原本沒有多少血色,此刻卻偏偏變得緋紅了些的唇。
那上頭,染著她唇瓣的口脂。
終為他多添幾分頹靡的美感。
他的手指輕輕蹭過她唇角暈染開的口脂痕跡,稍啞的嗓音也是在這一刻傳至辛嬋的耳畔:“我說在這世上,隻有你一個人可以幫我的忙,那不是在騙你,”
“小蟬,我要你幫我的,”
他俯身,額頭輕抵她的額頭,呼吸都很近,他的長發也與她的糾纏在一起,他緩緩閉起眼睛:“是愛我。”
作者有話說:
第39章 朝露蟪蛄 [V]
辛嬋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過,謝靈殊曾經說過的,這世上隻有她能夠幫他的,竟是這個。
這些年,她雖然一直在刻意地不讓自己去好奇他的一切,但她也不是沒有暗暗地猜測過,該是怎樣的理由,才能讓謝靈殊甘願為她不顧生死,甚至是為她的心願而奔忙。
可是她始終想不明白。
他既然不要她的命,又不要娑羅星,那麼她身上,又還有什麼是可以利用的?
此刻,辛嬋的腦海裡不知為何浮現出那日她信誓旦旦地對程非蘊說,她可以守得住自己的心。
可他的鼻息近在咫尺,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眸裡還盛著她的影子。
他沒有笑,好像終於撕破了平日裡那般漫不經心的偽裝,他扣著她的肩,將她壓在桌案上。
唇瓣泛著刺疼,辛嬋傻傻地望他,滿臉呆滯,似乎是已經不會思考,也忘了該如何反應。
她真的,
守得住自己的心嗎?
胸腔裡的那顆心疾跳的聲音仿佛都令她耳畔鼓膜震顫,每一聲,都好似是在嘲諷她的當日所言。
明明,她該討厭他的。
討厭他的輕佻,討厭他時常的言語調笑,還有那雙笑眼裡藏著的戲謔。
討厭他在烈雲城那夜,握著她的手強逼著她用劍鋒刺穿了那個孩童的幻象,嚇得她嚎啕大哭,再也不敢說要做一個壞人的話。
他是她作惡路上的絆腳石,卻又陪她路過烈雲城外的所有風景,看過煙火塵囂,也站在世間最高的仙門裡,俯瞰眾生。
好像她什麼都有了,曾經期望過的,或是不敢奢望的,她都擁有過了。
還有了那麼多的朋友。
她終於覺得自己活得像是一個有溫度的人。
辛嬋這輩子,從沒覺得這麼快樂過。
而這些,都是他給的。
眼眶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些濕潤,辛嬋不敢再迎上他的目光,她本能地撐著桌角,眼睫一直顫啊顫,連呼吸也不敢。
他卻總是很了解她的情緒,扣著她下巴的手指再稍稍用力,逼迫她重新看他。
“是你先問我的。”
他強調著,又在看她的臉,蒼白的唇瓣微彎,“小蟬,這個時候縮進殼子裡可不行。”
也許是他等了好多年,
那許多原本被他收藏在心底,沉沉地壓著的心緒,終於在今夜忍不住泛濫喧囂,他有好多的話,想說給她聽。
可是看著她那雙無措又可憐的眼,他喉結稍動,最終卻輕輕歎了一聲,鬆了她,低身枕在她的雙膝,輕合眼眸,“小蟬,我困了。”
他閉著眼,不消片刻,呼吸聲便趨於平緩,仿佛真的沉沉睡去一般。
辛嬋卻還在盯著他看。
看著他的臉,然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重複著問自己,他是不是在騙她?又或是他又喝了酒,隨口說的胡話?
言語可以不由心,那麼……
她摸著自己的嘴唇,怔怔地望著那扇繪了煙柳畫橋,涓涓細水的絹紗屏風好久。
“今夜喝醉的是小蟬,不是我。”
閉著雙眼的男人冷不丁開口,語氣又是那般輕緩悠然,他又彎唇,忍不住睜開那雙清亮的眸,溫柔地望她,“但小蟬即便是喝醉了,也還不忘要替我煮那黎黃草。”
他就枕在她的雙膝,看著她因為他直白的言語而驚惶無措的模樣,伸出手指去觸了觸她的臉頰,他的聲音變得越發柔情滿溢,“小蟬愛我,是嗎?”
他的聲音裡應該藏了蜜,那樣甜的味道讓他的眼睛都彎成了月亮。
“我沒有……”辛嬋下意識地反駁,舌頭卻有些打結。
謝靈殊挑眉,卻仍然在笑,“那小蟬說出十個討厭我的理由。”
辛嬋果然垂著腦袋掰手指,“輕佻浪蕩,愛花錢,酒鬼,話多,愛捉弄人……”
她還沒數落完,就被他捂住了嘴巴。
他稍稍蹙眉,歎了一口氣,“小蟬再說下去,可要傷我的心了。”
辛嬋閉緊嘴巴。
他鬆了手,盯著她,“說話。”
“你不是不讓我說嗎?”辛嬋覺得他這個人好奇怪。
謝靈殊又笑起來,“原來小蟬這麼聽話啊……”
他忽而直起身,
卻像是沒什麼骨頭似的,就身體前傾靠在她的身上,下巴抵在她的肩,說話時氣息都在她的耳畔縈繞,“那我讓你為我做什麼你都願意嗎?”
他的嗓音刻意壓得有些低,是隻說給她聽的悄悄話。
在這深夜,顯得更是如此曖昧纏綿。
辛嬋再不能在這裡待下去,她迅速掙脫開謝靈殊,想要站起來的時候,卻因雙腿麻木而摔在了地上。
她的下巴磕在了地板上,疼得她皺起臉。
但她也顧不上去抓謝靈殊伸過來的那隻手,硬生生地咬牙站起來,腿腳雖還不甚靈便,她還是強撐著跑掉了。
謝靈殊望著她倉皇的背影,忍不住低笑。
半晌後他又在看自己的手。
窗欞外有月光灑進來,落在他手上,是虛虛的一捧銀輝。
如此冷淡的光,照得他側臉肌膚更為蒼白,也照得那雙眼睛,泛紅的痕跡淡了許多。
這一夜,辛嬋夢到了程非蘊,也夢到了才帶她到沙逢春的夜市裡穿梭過的康蘭絮。
“你怎麼這麼笨,連你自己喜不喜歡他,你都不知道嗎?”康蘭絮又在夢裡說了這樣的話。
令辛嬋從睡夢中陡然清醒。
值此長夜,
她擁著被子坐在床榻上,下巴抵在膝蓋上,把頭發都揉亂了。
當她腦海裡不由自主地再度浮現出方才在謝靈殊房裡的種種,想起他的眼睛,想起那個吻,還有那句話。
不好了,
她失神地想。
這後半夜再沒睡著過,第一縷晨光撕破天幕時,辛嬋坐在銅鏡前,看到自己那一頭纏成雞窩似的頭發,便犯了難。
昨天夜裡康蘭絮將她的頭發燙成了卷卷的模樣,又在上頭綁了金線,可後半夜她實在忘了這事,也沒注意,就將頭發折磨成了這副模樣。
謝靈殊敲響她房門時,她還在梳頭發。
當他推開門時,她手裡的那把木梳正巧“嘣”的一聲斷成了兩截,上頭還殘留了不少被她蠻橫地拽下來的斷發。
辛嬋咬著牙一副“猙獰”的模樣,梳子斷裂的時候,她人還是懵的。
然後她就聽到了他的輕笑聲,辛嬋一時羞窘,卻見他隻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辛嬋抿著嘴唇,乾脆用手指繼續和難纏的頭發作鬥爭。
謝靈殊再回來時,辛嬋正要狠心拽掉自己打結的亂發,他適時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小蟬若再這麼下去,你這頭發便也不剩多少了。”
他握住她手腕的瞬間,她便已渾身僵硬,下意識地卸了力道。
似乎因為昨夜的事,她變得更彆扭了。
他用著特地讓人買來的順發的花油和木梳替她一點一點地梳開打結的頭發時,她卻是垂著腦袋,一句話都不肯同他說。
“小蟬,你果然幫不了我。”
他沒有在看她,仿佛從頭到尾都隻是在專注地替她梳發,連這忽然的一句話,都說得平淡。
辛嬋一開始還在神遊天外,他一開口,卻令她驟然回神。
他的動作忽然停住,像是在笑,“這似乎是比要你的命,還要更難的事,是嗎?”
辛嬋看見鏡子裡的他,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隻是覺得,這聽起來,很像是一句玩笑話。”
“你當初說你幫我是有你自己的目的,難道這就是你的目的?”辛嬋很難相信,他為她做這麼多,最後要向她索取的,竟然是這個?
“是你不會做生意,還是我看起來好騙?”辛嬋說。
謝靈殊也在看鏡子裡的她,“小蟬為什麼不信?”
半夜未眠讓她顯得有些疲累,此刻胸中也莫名多了幾分氣惱,她回過身,正對著他,“這說不通的,謝靈殊。”
“在你來烈雲城之前,我們之前並不相識。”
所以她要怎麼相信他昨夜的話?
謝靈殊放下木梳,淡聲道,“我記得我救你時,我說過不要你的性命,也不要娑羅星,那你說,你身上還有什麼是值得我圖謀的?”
他輕笑一聲,那雙眼睛裡笑意褪儘,便顯得有些莫名冷淡,“我想要什麼東西,想做什麼事,我自有我的辦法,假他人之手是多沒意思的事,我何必多此一舉?”
“你相信我有一個一定要利用你的理由,為什麼就不肯信我對你,實則從來不曾有過利用之心?”
他的話,一定要這樣直截了當地剖開給她聽。
手指輕撫她的鬢發,“小蟬,我自以為我當初留給你的這個理由,已經夠拙劣了,可你卻偏偏要去相信……”
他搖頭歎息。
她隻以為他從來神秘,什麼都不同她多講,實則他早早地就在她心裡埋了一隻又一隻的鉤子,譬如當初說給她聽的,所謂一定要救她這個陌生人的拙劣理由。
他隻盼那些淺顯的,看起來分毫不可信的話,能勾得她心癢難耐,逼得她自己願意一步又一步的,離他更近些才好。
可是這個倔強的姑娘,卻裝了好久好久的糊塗。
“可是,為什麼?”
仿佛是心裡最後一道防線被他輕而易舉地挑破,她望他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謝靈殊笑起來,在滿室晨光,他沾染了花油味道的手輕輕捧起她的臉,“小蟬說得對,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無緣無故,所以啊,”
“我和你的緣故,太深了。”
她問他,“是什麼時候?”
他想也不想地答,“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已經很久很久了。”他的話說得模糊,卻不知道為什麼,卻是那麼的動人心旌。
辛嬋的那雙眸子裡光影閃動,她唇口微張,明明還想再問些什麼,卻偏偏又開不了口。
她以為他所說的,是她還曾在烈雲城裡,又或是還沒進入城主府的時候,他就已經……在看著她了嗎?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比她以為的,還要冗長的年歲。
長到,可以用一個人的好幾輩子來衡量。
“小蟬,”
他有好多的心事想說給她聽,可是他卻不能,因為那些被她遺忘了的前塵過往裡,他不過隻是渺渺一粟,而她的人生,終歸是苦痛良多。
那些都是他拚命地想要為她隱藏住的往事,他已經為她努力了好多年。
“這輩子我想給你的有很多,”
他親吻了她的額頭,隻是極輕地觸碰,像是羽毛輕輕拂過,“希望我還來得及。”
遺憾的是,她注定做不了普通的姑娘。
但也沒關係,
朝露蟪蛄,難得糊塗。
她的過去由他來背負,而他希望,他還能陪她很久很久。
作者有話說:
第40章 要或不要 [V]
他明明是時常會笑的人。
那雙漂亮的眼眸好似無論是看一個人,還是一件東西,都是同樣的漫不經心,笑意盈盈。
誰也猜不透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除非他終於肯親口說出來。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無緣無故,那好多她想不通的事情,在他口中都有了一個唯一的答案。
他的那雙眼睛看起來清亮動人,沒有調侃,沒有玩笑,好像他從來都沒有這樣認真過。
一顆心仿佛被拋到了沸水裡熬煎,辛嬋本能地想要逃避他的目光,卻始終被他穩穩地捧著臉,不好掙紮。
看著他慢慢低首湊近,她都能感覺到他氣息的貼近,她不知所措,後腰卻已經抵在了梳妝台的邊緣,無法再退。
她緊緊閉起眼睛,沒由來的緊張。
可片刻後,她卻聽到了他的笑聲。
他是忍俊不禁,驚得他眼前的姑娘疑惑地睜開眼睛。
他伸手撫了撫她的發,仿佛是才這樣認真地打量著她,她穿著異域紅衣,腰間的金質腰鏈偶爾碰撞下,流瀉出幾聲鈴鐺的脆響。
她的長發被燙得有了些卷卷的弧度,此刻梳順後也不再像之前那副亂糟糟的樣子。
“你……看什麼?”他退開一些,卻還在看她,辛嬋便更有些不自在,她偏過頭,總覺得這室內有些悶熱。
“小蟬這麼穿,”
謝靈殊將木梳隨手收進那梳妝台上的盒子裡,“很好看。”
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如同半開的窗欞外鑽進來的風,也許在這沙逢春,隻有這清晨時分的風是稍帶些濕潤氣息的。
他說得認真,她聽得耳畔發燙。
謝靈殊千辛萬苦替辛嬋找來的龍筋草和長生木到底也還是沒有派上用場,她那藏著辛黎魂魄的螢石環,早在烈雲城外就落入了蓮若的手裡。
“蓮若?”謝靈殊方才接過辛嬋遞給他的藥碗,聽得她此言,那張蒼白的麵容上神情便驟然肅冷了些。
“她的修為我實在估算不出,”
辛嬋不自覺地摸了摸空空的手腕,“我的確打不過她。”
謝靈殊垂著眼簾,纖長的眼睫遮掩了他的神情,在辛嬋催促他趁熱喝藥時,他才抬首看她,“她拿了你的東西,我合該讓她還回來才是。”
辛嬋一頓,盯著他那張沒有多少血色的麵龐片刻,“你現在這樣,要怎麼幫我拿回來?”
“有很多事,我可以自己解決。”
辛嬋說著,又抿了一下嘴唇,“你不要總想著我,該多顧一顧你自己。”
她說完,抬眼卻見他正定定地盯著她,她也不再多說些什麼,伸手又將他握著藥碗的那隻手往他麵前推了推,“快喝,涼了的話,藥效不好。”
謝靈殊忽然彎了彎唇,將那碗藥一飲而儘。
黎黃草熬的藥連著喝了好些天,可辛嬋卻並未見謝靈殊有多少起色,他的臉色常常是蒼白的,還時常咳嗽,夜裡總是會熱得不能安眠。
康蘭絮來看了幾回,每次都見謝靈殊躺在榻上半垂眼簾,連話都極少說,似乎精神很是不好。
“真是怪了,這沙逢春最有名的大夫都看不好謝公子這病……”康蘭絮拿來的那些上好的藥材補品,竟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見辛嬋還在風爐前忙著熬藥,康蘭絮便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台階,“辛嬋,你熬的這草藥,真的有用嗎?”
“現在……已經是作用甚微。”辛嬋用抹布裹著藥罐,手腕微偏,濃黑的藥汁倒進了碗裡,令人難以忽視的苦澀味道彌漫出來。
謝靈殊的身體像是個無底洞,黎黃草一開始還能替他增補一些靈氣,但喝得多了,效用也沒有之前那麼好了。
“我看謝公子的臉色是越來越差了。”康蘭絮這些天都沒見他下過榻,她不免有些焦躁,“也不知道他這到底是得了什麼怪病。”
待辛嬋端了藥碗上樓,康蘭絮便也跟著進了門。
這裡溫差極大,此時正是冷的時候,但康蘭絮進門後卻發現屋內並未燃炭火,枯黃紗幔底下墜著同色的流蘇,推門之際,便有風盈了那紗幔滿懷,勾連著流蘇來回飄蕩。
紗幔後那張榻上側臥著一人,淺薄的顏色並遮擋不住他的身形輪廓,他沒有束冠,長發披散在圓枕上,卻教人看不清此刻他到底是醒著還是睡了。
“謝靈殊。”辛嬋掀了簾子走進去,一開始還是在輕聲喚他,後來見他仍閉著眼,便又大著聲音多喚了幾聲。
康蘭絮一手撐著紗幔,終於看清了那男人。
他朦朦朧朧地一睜眼,瞧見站在他麵前端著藥碗的姑娘,那雙眸子裡分明還是混沌的,卻先下意識地彎唇。
“喝了藥再睡罷?”辛嬋蹲下身,一手撐在他的床沿。
男人沒有說話,他隻兀自撐著坐起身來,接過她手裡的碗,直接一飲而儘。
這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彆,他們二人更連說話也很少。
但康蘭絮卻看得很清楚,除了喝藥時他垂著眼睛外,其他的時間總是在認真地看他麵前的姑娘。
看她的每一個表情,也看她的模樣。
捏著紗幔的手指收緊了些,適逢辛嬋路過她身旁,匆匆出門要去將忘了從風爐上拿下來的藥罐取下,這屋內便隻剩下康蘭絮和謝靈殊二人。
“謝公子可有好些?”康蘭絮鬆了抓著紗幔的手,往裡走了兩步。
謝靈殊靠在床柱上,輕應一聲,“原本就沒什麼大礙,多謝康姑娘關心。”
康蘭絮卻在打量他那張蒼白的麵龐,聽了他的話,又半晌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再說些什麼才好。
他是如此寒暄客套,明明也是溫柔守禮的,卻偏偏同他看辛嬋時的模樣一點兒也不一樣。
“謝公子。”
康蘭絮的手指屈起,緊握又鬆開。
她看向謝靈殊,“你喜歡辛嬋嗎?”
謝靈殊從她口中聽到“辛嬋”這兩個字時,終於再將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室內有一瞬寂靜,但康蘭絮並沒有等得太久,她見他先是彎唇輕輕地笑,也沒有絲毫猶豫,便頷首輕應,“是。”
明明心裡早已有了答案,但康蘭絮還是忍不住問他。
但聽他如此坦蕩直接地應了,她心裡還是有些不太好受。
“是……從什麼時候?”可她還是想問。
謝靈殊將後腦靠在床柱上,盯著那素色承塵,咳嗽了兩聲,“已經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比她喜歡你,還要久嗎?”康蘭絮明明眼睛都有點發紅了。
他卻在聽到她的這句話時,那雙眼睛裡便像是又添了細如星輝般的光彩,他偏頭看她,“康姑娘怎知,小蟬喜歡我?”
康蘭絮吸了吸鼻子,想起那夜醉酒的辛嬋,從夜市的街頭走到結尾,即便是坐在街邊喝酒,她都還是抱著懷裡的皮袋子不放。
又呆又傻,還有點倔。
康蘭絮沒繃住笑了一聲,她垂下眼睫,“她的心意她自己看不出來,謝公子你也看不出來嗎?”
“你們兩個人真有趣,我這輩子還沒看過你們這麼彆扭的人,明明有情,一個不自知,另一個則要藏著掖著。”
康蘭絮懶得再待,她也不是那麼放不下的姑娘。
對謝靈殊的這份好感,也還沒有到多麼深刻的地步,她當然也不可能去強求些什麼。
辛嬋回來時,正逢康蘭絮走到了樓梯旁。
“康姑娘……”辛嬋端著一碗醬牛肉,那是裘裡給她的,她正要問康蘭絮要不要吃,卻見她眼眶稍紅,於是她到嘴邊的話便又生生地轉成了另一句,“你這是怎麼了?”
康蘭絮起初沒說話,就那麼扶著木欄杆看她片刻,最後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辛嬋的腦門兒,“我真想不明白謝公子為什麼會喜歡你這麼木愣的姑娘!”
辛嬋還沒反應過來,康蘭絮便已繞過她,徑自下樓走了。
她端著醬牛肉回到謝靈殊的房內時,便正見他雪白的衣襟上已染了斑駁的血點,此刻他仰躺著,唇畔還殘留著殷紅的血跡。
“謝靈殊!”辛嬋忙將那碗醬牛肉擱在桌上,匆匆跑到他麵前,慌張地拿了一張錦帕出來,替他擦拭。
見她扣著自己的脈門,便要施術,謝靈殊便將她的手收攏到自己的手掌裡握緊。
他搖了搖頭,明明這幾日他時常在睡,可眼下卻仍染著淺淡的青,“小蟬,我說過了,不必再為我浪費你的靈力,這於我不過是杯水車薪,對你卻是不好。”
“那也能緩解你的一時疼痛啊。”辛嬋可管不了那許多,她想要掙脫他溫柔乾燥的手掌。
“小蟬,他們遲早會找到你我,你若是因我而損耗了靈力,那麼他們要奪你的娑羅星,便是更容易了。”謝靈殊仍緊握著她的手。
他輕輕地歎了一聲,看向她的目光仿佛從來如此溫柔,他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她的臉頰,“小蟬是不是想離開我?”
辛嬋脊背一僵,抬首對上他的眼。
“小蟬想自己去找蓮若要回螢石環,是嗎?”他是如此平靜地說出了她放在心裡好多天的秘密。
辛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在這漫漫無邊的寂靜裡,開了口,“螢石環裡裝著我弟弟的魂靈,我不能不管他,但我也不能讓你再為我去做些什麼了。”
她抿了一下有些乾澀的嘴唇,“謝靈殊,我這個人可能是不太聰明,但是我感覺得到你對我的好,”
“正是因為這樣,我更沒辦法讓你再為我涉險……”
辛嬋望著他,“我會等你好些了,我再走。”
一邊是辛黎,一邊是他,謝靈殊可以想象這個姑娘每天在心裡糾結難受了多少次,於是他的手指輕撫她的臉頰,“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沙逢春嗎?”
辛嬋仍有些不習慣他的觸碰,但此刻看著他的眼睛,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忘了要躲開,還傻傻地搖頭。
“再等些時候,沙逢春的蜃樓現世,隻要能取得其中鏡海幻花所結的一粒朱果,便能緩我竭靈之苦。”
這大漠深處是最能掩埋人聲息的地方,也藏著還能令他多成些時日的生機。
辛嬋一聽,眼睛便亮了些,她當即道,“那到時我便替你去取!”
謝靈殊含笑看她,輕輕應,“好。”
當他如此含情地望她,辛嬋又有些不知所措,她撓了撓後脖頸,還記掛著桌上的醬牛肉,便想站起來轉身去拿。
也是這一刹那,她的手腕被他握著。
他一用力,她就摔進了他的懷裡。
他的懷抱很溫暖,還帶著不知名的香。
好像再冷的夜,都驅散不去他手心裡的暖。
“謝,謝靈殊?”辛嬋有些慌亂地抬頭,對上他的那雙眼。
謝靈殊伸臂將她抱在懷裡,一翻身便將她壓在身下。
他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那碗醬牛肉,又側身回眸笑她,“小蟬不是才用過晚飯?”
辛嬋紅了臉,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他的長發有幾縷輕拂她的臉頰,勾起微癢的感覺,令她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更加迅疾無度。
她眼見他一點點地低下頭來,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他的唇。
預想的親吻沒有到來。
他隻是額頭輕抵她的額頭,閉上眼睛喚,“小蟬。”
辛嬋連呼吸都沒敢,應聲時才後知後覺地吸了口氣,“什麼?”
“那夜我說的話,你可以當真,也可以作假,”
他說,“我什麼都由你。”
辛嬋聽懂了他的話,便在他抬頭時,愣愣地看他。
他彎起眼睛,又俯身湊到她的耳畔,“要我,還是不要,我都由著你。”
他柔軟的唇瓣好似不小心擦到了她的耳尖,頓時令她再次僵硬起來,她下意識地抓住了他寬大的衣袖。
又是如此曖昧纏綿的情話,他說得更蠱惑人心。
直至她聽到他又是一聲長長地歎息,便要起身離開似的,辛嬋也不知道是怎麼,竟也沒鬆他的衣袖。
反倒抓得緊緊的。
謝靈殊似乎是愣了一下,他彎起唇角垂眸看她緊抓著他的那截衣袖,“小蟬?”
辛嬋抿緊嘴唇,半晌憋不出一個字。
但他瞧見她磨蹭半晌,嘴唇似乎是囁喏了什麼,於是他耐心俯身,也不說話,隻靜靜等她。
那一個“要”字,要從她嘴裡說出來,似乎是千難萬難。
但謝靈殊還是聽到了。
那一刹那,他麵前的姑娘早已紅透了臉,手指還沒鬆開他的衣袖。
仿佛春風忽至,是江南最柔軟濕潤的氣息吹進了這大漠深處,他那張蒼白的麵容上笑意漸深,瀲灩動人。
他似脫力,又好似是故意靠在她的身上。
他如此費儘心機,終於讓她承認。
“小蟬,我真的很高興……”
她看不到此刻的他究竟是什麼神情,她也絕看不到他那雙微紅的眼。
她隻能感受得到他握著她腕骨的手有些細微的顫抖。
曾經他和她相處的時光太短,短到他一遍又一遍地懷念起來時,才發現他還有好多的事都沒來得及為她做。
“互表心意並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以後小蟬記得要多說給我聽。”他草草將諸多心緒收撿起來,又開始笑意盈盈地湊到她耳邊說,“我很愛聽你說這些話。”
辛嬋氣惱地想打他,可顧忌著他現在舊疾複發,握緊的拳頭又鬆開了。
他卻得寸禁止,將她的手握進手掌裡,就那麼側躺著把她鎖進自己的懷裡,“小蟬今夜,便與我同睡罷?”
“我不……”辛嬋甫一開口,他便低首親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睫不停地顫啊顫,霎時便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麼。
“我很疼。”
謝靈殊似是疲累一般地閉上眼睛,再將她往懷裡攬了攬,“小蟬不要鬨我了,好不好?”
他總擅長倒打一耙。
辛嬋氣鼓鼓的,但臨著燈火,看著他眼下淺淺的一片青痕,她又把要罵他的話都憋了回去。
“是不是不吃那碗醬牛肉,小蟬便不會消停?”也許是在他懷裡動來動去的辛嬋攪擾了他的睡意,謝靈殊索性睜開眼,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辛嬋還沒說些什麼,卻見他又狀似無奈地歎氣,“你若想吃,那便吃了再睡。”
“隻有一點,”
他鬆開她的下巴,指尖點了點她的鼻子,“吃完一定要漱口。”
“我不太喜歡那葷腥味道。”
辛嬋沒明白,“又沒讓你吃……”
他不喜歡關她什麼事?
下一瞬,她卻見他忽然笑了一聲,那雋秀動人的眉眼便更添了惑人的風情,他的指腹似是隨意摩挲了一下她的唇,清泠的嗓音也稍低了些,“我是不會吃,可我……”
他湊近她,那是隻說給她聽的悄悄話:
“會親你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