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站在靈柩丈餘之前,怔怔地望著靈柩。
隨即雙膝跪地,伏身叩拜。
李宗本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歎了一聲,然後對李道彥等人使了一個眼神,帶著他們去往右邊偏
房,留下陸沉一個人在此。
偌大的正殿內,隻有掌燈添油的內監們隱於帷幔之後,外麵百官的哭靈聲仿佛被雨聲隔絕。
在這種奇怪的寂靜中,陸沉直起身麵朝前方的靈柩,用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緩緩道:“陛下,臣回來了。”
那位躺在靈柩中的大齊天子自然無法回應他。
一語畢,再度歸於沉默。
陸沉心中實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在當世很多人包括那位即將登基的太子殿下看來,陸沉能有今日之地位皆因大行皇帝的器重和賞識,他必然會為大行皇帝悲痛欲絕,所以李宗本才破格允許他不像其他臣子那樣按部就班地祭奠,讓他能在出殯之前看一眼大行皇帝的靈柩。
但陸沉對李端的感情極其複雜,連他自己都很難理清楚。
回首當年,陸沉以一介商賈之子初登朝堂,李端重用他隻是想要對蕭望之施恩,對他本人僅有一絲絲欣賞,僅此而已。
那時的陸沉對李端亦是戒備和警惕更多,隻是在表麵上裝出耿耿忠臣的模樣,一者是因為陸通當年在河洛城布置了一場大火,二者則是源於陸沉自身的來曆。
“陛下,其實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在我前世的認知中,皇帝無論英明還是昏庸,都是男人和女人之外的第三種人。確切來說,皇帝本就不是人,是被權力異化的生物。”
“第一次見到陛下,您與我認知中的皇帝彆無二致,隱忍、內斂、有強大的內心和忍耐力,但是這些優點並未超出我的認知,充其量隻能說明您是一位很英明的皇帝。”
“隻是……從何時發生改變呢?”
陸沉輕聲自語,麵上漸漸浮現難以言表的傷感。
回憶洶湧襲來,無數畫麵如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浮現。
從他初次入京的小心謹慎,到二度入京的敞開心扉。
京城叛亂之前君臣二人的交流,去往沙州之前的長談。
禦花園中的交心,文和殿裡的分彆。
直到今日陰陽兩隔,他隻能對著這副靈柩輕聲自語。
“南下的路途中,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最終並未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那個改變好像是在不知不覺間發生,等我意識到您和我認知中的皇帝有所不同,一切已然水到渠成。”
“還記得那天在禦花園中,您對我說,造成江北百姓流離失所生不如死的根源不在於暴戾的景軍,而在於掌握著至高無上權柄的李氏皇族。從那一刻開始,我便確信您和史書上所有的皇帝都不同。”
“相比他們,您身上保留著無比珍貴的人性。”
“然而這上蒼何其絕情……”
陸沉看著靈柩,眼中淚光閃爍。
“不瞞陛下,這些年我心裡有很多困惑,卻不敢對任何人提起,包括我的父親在內。”
“冒然來到這個世界,我很惶恐,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麼,不知道怎樣做才算得上不虛此行。因為陛下的眷顧,我隻用了幾年時間便走完很多人窮其一生也無法抵達的終點,然而高處不勝寒,往後走錯一步就可能是萬丈深淵。”
“陛下是否因為這樣的疑惑惶恐過?”
“我想應該沒有。”
“陛下心懷蒼生,俯仰無愧天地春秋,二十年苦心孤詣,隻為重現海晏河清,天下人不再受顛沛之苦。縱然未竟全功,但您已經做到了極致,故而您離去的時候肯定能平靜坦然地麵對這一切。”
“我從您身上學到很多,最重要的卻非權術謀略,而是這一份極其難得的仁心。”
“陛下,我會努力效仿您,讓這人間變得更好一些。”
“希望將來臨終之時,我能和您一樣,不負此生,坦然赴死。”
陸沉的淚水終於滑落,墜在金磚地麵上。
他再度叩首大禮,額頭貼在冰涼的地麵上,輕聲道:“陛下,一路走好。”
那副靈柩仿若無聲地看著他。
青煙嫋嫋,雨聲隱隱。
斯人已逝,再無回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