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深邃的目光越過倔強的四皇子,落在慶聿恭的麵上。
這位常山郡王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似有幾分感動,又有幾分苦澀。
景帝收回目光,對四皇子說道:“朕何時說你錯了?”
四皇子忍不住露出笑意道:“父皇覺得兒臣的話有道理?”
在這種肅穆緊張的場合下,景帝看著這張天真的麵龐,臉色不禁冷了下來,沉聲斥道:“狗屁不通。”
這應該是天子第一次在朝會上說出這種字眼。
群臣錯愕,尚書令趙思文的眉頭皺得更緊,就像一團找不出頭緒的亂麻。
“父皇——”
“朕讓你退下。”
當景帝稍稍加重語氣,四皇子登時老實地退了回去。
太子納蘭用眼睛的餘光看著一臉不甘的四皇子,輕聲道:“四弟,莫要再胡鬨了,當心父皇著惱。”
關切之心溢於言表。
四皇子這會才後怕地縮了縮脖子,悄然道:“多謝太子殿下。”
納蘭微露親切的笑意,心中不免有些羨慕。
換做是他,絕對不敢在父皇跟前如此恣意,一言一行都希望能做到謹守規矩。
另一邊,三皇子烏岩心中冷笑,很顯然他非常看不慣這種兄友弟恭的把戲。
因為他也是皇後的嫡子,也是這位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卻從未享受過納蘭半點照拂,相反隻會被對方當賊一樣防範。
景帝並未注意幾位皇子之間的暗流湧動,他看著安靜下來的大殿,緩緩站了起來。
因為四皇子這個愣頭青一番慷慨激昂的闊論,原本打算收尾的撒改此刻也不好再出班,否則就像是被四皇子戳中痛處。
至於其他人也都聽見了景帝那句話。
“朕何時說你錯了?”
言下之意,似乎他也考慮到眼下慶聿恭承擔的罵名太重了些。
如此一來,那些景廉武勳當然不會繼續對慶聿恭喊打喊殺。
能夠站在朝堂之上,無論性情內斂還是粗豪,那種完全不會看眼色的蠢人終究是極少數。
景帝前行數步,淡淡道:“常山郡王。”
慶聿恭出班垂首道:“臣在。”
景帝負手而立,視線穿過殿內群臣,望向遠處的殿門,仿若看著外麵的風雲變幻。
他不緊不慢地說道:“關於雍丘之戰,朕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
其實他心裡很清楚,這場慘敗對於慶聿恭來說確實是迫不得已,是多方麵的原因綜合所致。
真正論起來,他這位大景天子也有一部分責任。
群臣肅然,紛紛伸長了耳朵,唯恐漏過隻言片語。
慶聿恭稍稍沉默,然後說道:“陛下,雍丘之戰的過程中,臣有三個不可推卸的錯處。”
“講。”
“其一,臣低估了南齊邊軍的實力。過往三年之間,齊軍屢屢在戰場上取勝,但是真正與我軍正麵相抗的隻有雷澤之戰。在那場大戰中,南齊邊軍集結重兵完成包圍,我軍鏖戰良久才因為兵力上的劣勢太大而落敗。臣考慮得不夠周全,決戰之時齊軍的攻勢超過我軍將士承受的能力,導致最後大軍陣型潰散,再無回天之力。”
“繼續。”
“其二,臣錯誤判斷了齊軍的主帥人選。雍丘之戰展開前,齊軍有資格負責具體指揮的有厲天潤、蕭望之、陸沉和劉守光四人,臣判斷蕭望之才是主帥,並且針對他的風格做了對應的安排。但是在戰事進行至中段,臣發現齊軍的主帥應是陸沉,那個時候再想調整已經晚了。如果臣能斷定齊軍由陸沉指揮,那麼我軍不會在一開始就陷入被動。”
這番話出口之後,很多文臣看向慶聿恭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敬佩。
在今日這般被群起而攻之的前提下,這位南院元帥不想著儘快洗掉自己身上的罪名,反而如此坦然地承認自己的錯誤,足以稱得上光風霽月。
景帝麵無表情地看著慶聿恭,繼續問道:“第三呢?”
慶聿恭微微垂首,喟然道:“至於這第三點,便是臣沒有提前查明翟林王氏的意圖。早在決戰之前,鹿吳山大敗過後,那時候臣還有選擇出戰或是撤退的餘地,但是隨著翟林王氏的叛逃,河洛城被他們攪了一個底朝天,大軍暫時失去後方的支撐,這毫無疑問是非常危險的處境。基於此,臣不得不尋求決戰,因而踏入齊軍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景帝心中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緒。
看來慶聿恭已經意識到他心情的轉變。
根源便在於四皇子那幾段慷慨激昂的說辭。
莫看先前那些景廉武勳群情鼎沸,實則是雷聲大雨點小。
景帝從未想過要將慶聿恭逼入絕境,後者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旁人紛紛擾擾,這對君臣卻是隔岸相望。
拉鋸隻是想看對方能做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