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老便會越天真,故而世人常有老小孩之說。”
笑聲止歇,老人悠然感慨。
陸沉卻搖頭道:“若是換做旁人,我自然不會心生疑惑,但是您與旁人不同。”
“有何不同?”
“這數十年來,您的每一個選擇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當年您和韓公為陛下撐起一片天空,可是您又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忠臣。您有很多私心,錦麟李氏在您的手中茁壯成長,一躍成為江南九大家之首。在您的庇佑下,各家門閥的勢力飛速擴張,甚至能威脅到皇權。然而您在幾次最關鍵的變局中,又毅然決然地站在先帝身旁,不在意被那些人視作叛徒。”
李道彥陷入沉默,良久之後才喟然道:“無非是想要的比彆人多一些。有人擅於做取舍,有人常常進退維穀,老夫剛好屬於後者。”
陸沉稍稍思忖,感慨道:“旁人遇到這種境地,多半會不知所措,隻有老相爺能從荊棘之中走出一條路,委實不易。”
“你在京中待得時間久了,奉承的功力可謂一日千裡。”
李道彥麵上泛起調侃之色,繼而笑道:“罷了,看在你如此用心的份上,老夫便同意姚崇的請求。”
雖說陸沉沒有露出破綻,但這種事依然無法瞞過老人的雙眼。
陸沉默然不語。
李道彥輕聲道:“其實老夫能夠理解你的顧慮。姚崇確為治政能臣,然則心誌不夠堅定,很容易被外力影響。當初他被季錫明三言兩語逼住,又被南邊那幾家權貴鼓動,便將令尊拘在刺史府。這是你難以忘懷的心結,老夫本以為你會想方設法將他趕出淮州,沒想到你一直都沒有動作。”
陸沉平靜地說道:“家父並不在意那點小事。”
李道彥微微點頭道:“令尊是有大智慧的人,否則培養不出你這樣的俊傑。你之所以突然有了這方麵的想法,無非是今上與先帝不同,他的一些舉動讓伱缺乏安全感。如果姚崇將來收到一些隱秘的指令,做出一些令你憤怒的事情,你肯定不會繼續隱忍。就這樣吧,姚崇調回京城,老夫會奏請陛下允準,再派一位穩妥的官員去淮州。”
這一次他沒有再征詢陸沉的意見。
陸沉心照不宣地說道:“多謝老相爺關照。”
李道彥淡淡一笑。
兩人步入風亭,自有仆役奉上香茗,旋即行禮退下。
李道彥坐在石凳上,一手架著石桌,一手揉著大腿,輕歎道:“老不以筋骨為能,古人誠不我欺。”
陸沉真心實意地說道:“老相爺必然福壽延綿。”
“承你吉言。”
李道彥望著潭中水麵的漣漪,話鋒一轉道:“你對京軍各營主帥有何看法?”
馳援江北戰場的京營將士已經返回,各營的建製正在調整。
韓忠傑暫領驍勇大營,張旭領武威大營,陳瀾鈺領金吾大營,三人皆是軍務大臣。
經過先帝的改製,如今京軍三大營各有三軍近四萬人,總兵力合計十二萬人,負責戍守京畿各地要衝。
京城則由禁軍四軍守衛,總兵力合計五萬人。
按理來說,文臣不得乾涉軍務,縱宰相亦不例外,但是李道彥問得光明正大,陸沉也沒有顧左右而言他。
他坦然回道:“張、韓、陳三位皆是有能之將,久經考驗忠心可靠,有他們統領京軍護衛京師,我覺得沒有任何問題。”
“先帝的安排自然不會有錯。”
李道彥沉吟道:“將來等榮國公返京,軍事院以他為首,內有沈玉來,外有張旭、韓忠傑和陳瀾鈺,京城確實安穩無憂。不過老夫記得金吾大營的兩位都指揮使,葉繼堂和劉隱都是你從邊疆帶來的虎將,你打算如何安置他們?讓他們繼續留在京軍,還是再帶他們回邊疆?”
陸沉考慮過這個問題,當下不急不緩地問道:“老相爺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李道彥思忖片刻,緩緩道:“帶他們去定州吧。”
陸沉微微皺眉。
李道彥解釋道:“京城乃是世間第一等繁華之地,既能讓人扶搖直上,也能讓人跌入懸崖。老夫雖未見過葉、劉二人,但也大略了解過他們的生平履曆。他們年紀都很輕,先前常年待在邊疆苦寒之地,在這十丈軟紅之中難保不會迷住雙眼。你在京城的時候自然無憂,但是你若久居邊疆,又如何能及時管教他們?”
陸沉肅然道:“老相爺金玉良言,我知道該怎麼做。”
便在這時,他仿佛有一根心弦被猛然觸動。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隱隱約約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卻又抓不到握不住。
大抵是感知到某處蹊蹺,然而短時間內又想不明白。
李道彥見狀便問道:“怎麼了?”
陸沉按下心中雜亂的思緒,搖頭道:“隻是想到一些事情,覺得人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