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達頓了頓,喟然道:“僅僅是虛招而已,下官便已嚇得夜不能寐。”
陸沉此刻不知該如何接過話頭,畢竟他從未有過類似的感受,或許是兩世從軍養成的堅韌神經,他確實無法體會李景達那種忐忑不安的心境。
好在李景達並未奢望他的寬慰,他今日隻想傾訴一二,於是接著說道:“下官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景軍那個名叫謀良虎的武將又領兵衝入雷澤平原,直指汝陰城側後方。下官雖然意識到不妥,卻再次低估了慶聿恭的手段,雖然最後擊潰那支軍隊,卻被慶聿恭親自領兵攻破定風道。再之後,定州北部陷落,無數大齊子民淪陷於景軍鐵騎的蹂躪。”
他臉上泛起深重的愧疚,微微低下了頭。
陸沉見狀便說道:“戰場上勝負難料,李大人何必太過自責?”
“因為下官一睜開眼就能看到無數兒郎赴死。”
李景達語調沉痛,低聲道:“公爺或許不知,在景軍侵占定州北部之後,敵人和我軍在積善屯一帶展開數月的反複爭奪。一處殘破的寨子,今日豎著我軍的旗幟,明日便落入景軍之手,如此周而複始,慘烈難言。那個時候榮國公已經接過指揮大權,下官在旁看著,不止一次想過若是下官初期做得好一些,那些將士又何至於用血肉之軀抵擋景軍?”
陸沉不禁輕輕一歎,現在他已經大概弄清楚李景達的心路曆程。
一個隻在江南安寧之地帶兵的將領,依靠著家世和人脈步步往上,毫無疑問會心比天高。
等他來到真實的戰場,親眼見識鐵與血的迸發,入目便是屍橫遍野血流漂杵,往昔沾沾自喜的能力和手腕在強大的敵人麵前不堪一擊,那種落差足以徹底扭轉一個人的性情。
有人會因此墜落深淵,有人會懸崖勒馬,萬幸李景達是後者。
“過往在朝中為官,人人笑麵相迎,心裡卻不知藏著怎樣齷齪的念頭。下官在那種環境裡如魚得水,甚至連崇山侯胡海這等人物都不是下官的對手,從他手中搶來南衙大將軍之位。那時候下官以為自己洞察人心無所不能,可是來到邊疆之後,明知道對麵是生死之敵,卻連他的戰略意圖都看不清摸不透,被對方一通戲耍,猶如戲台上的醜角。”
李景達望著陸沉的雙眼,坦然道:“到了這個時候,倘若下官還不醒悟,豈不是世間最大的笑話?”
陸沉沒有刻意安慰,隻是誠懇地說道:“未為晚也。”
李景達點頭道:“在榮國公和公爺跟前,下官即便不能做到脫胎換骨,至少……至少也能見賢思齊,如此亦不枉來邊疆走這一遭。”
不得不說,李景達今日所言令陸沉大為改觀,收起了心底那抹輕視。
像他這般身世的權貴能夠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和錯誤已經不易,及時改正更加難能可貴。
陸沉頗為觸動地說道:“李大人這番話當浮一大白。”
李景達卻擺擺手,微笑道:“公爺初來乍到諸事繁雜,宴飲便不必了。其實公爺願意坐下來聽下官這番絮叨,便是給了下官極大的麵子。既然交接已經完畢,公爺又忙於整軍,下官在此告辭,後日便啟程返京。”
陸沉看著此人平靜的神情,點頭道:“也好,屆時我會親自相送。”
李景達沒有拒絕,稍稍沉默之後問道:“下官在江南還算有一些人脈,若公爺有事吩咐,還請直言相告。”
陸沉知道他這話很謙虛,無論是在京軍還是江南門閥之中,李景達都有相當不弱的影響力,和他在邊軍的處境截然不同。
隻不過……雖說今日有交心之談,陸沉和他的關係依舊談不上深入,很多事情確實無法明言。
稍稍思忖之後,陸沉道:“確有一事,想請李大人施以援手。”
李景達應道:“請公爺示下。”
陸沉懇切地說道:“蕭叔此番返京接掌軍事院,掣肘極多難以順心,兼之朝中局勢複雜勢力繁多,我擔心他會在那些勾心鬥角之中被人算計。李大人深諳朝中規矩,人脈又極為廣闊,請你對蕭叔襄助一二。若是遇上危急時刻,還望李大人能夠護蕭叔周全。”
聽到“蕭叔”這個毫不見外的稱謂,李景達麵上泛起一抹笑意,隨即起身拱手道:“公爺放心,隻要下官還有一口氣在,京中便無人能傷及榮國公分毫。若食言,下官願以命相抵。”
陸沉亦起身還禮道:“多謝。”
“告辭。”
李景達直起身來,隨即向外走去。
陸沉送到大門外,看著那抹瘦削又沉穩的身影登上馬車,一時間頓生感慨。
世間人物幾許,皆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