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你糊塗啊!”
室內明亮的燭光,映照出老神醫薛懷義那張焦急不安的臉龐。
他此生從未踏足過官場,潛心於岐黃之術,哪怕是麵對最複雜的疾病也能保持冷靜的心態,此刻卻有些失態。
這裡是相府的內書房,沒有外人在場,更不可能存在窺視的目光,因此薛懷義不需要藏著掖著,一見麵就亮明態度。
燭光背處,當朝左相薛南亭端正地坐著,神情沉凝不見波瀾。
其實這對叔侄年紀差距不大,蓋因薛南亭的父親乃是同輩長兄,而薛懷義是幼弟。
薛南亭出生的時候,薛懷義年僅七歲。
雖然隻差七歲,但是叔侄輩分不容輕忽,而且薛懷義的兄長們皆已離世,薛南亭對這位僅存的長輩一直極為敬重。
薛懷義看著宰執侄兒的麵色,喟然道:“你在朝中那麼多年,難道不知道那丁會是何等人物?當初先帝和李相在時,他便像一條最忠心的獵犬,成日跟在李相後麵。他確實有點治政的能力和手腕,但品格敗壞性情奸詐也是不爭的事實。你同意這樣的人接任定州刺史,豈不是有意給陸沉找麻煩?”
聽到這兒,薛南亭的眼簾微微一動,不過依舊保持著沉默。
“我沒當過官,不是很懂你們的門道,本不該多嘴這些事情。”
薛懷義放緩語氣,愁眉不展地說道:“如今你已知曉,陸通和蕭望之都和當年的楊大帥有交情,正因為楊大帥的遭遇,陸通從來沒有來過京城,也就是說他一直對朝廷有戒心。有其父必有其子,陸沉怎麼可能會是愚忠之人?隻是當初先帝對他以誠相待,這才逐漸打消了這個年輕人心中的戒備。”
“雖然我極少向你打聽朝中的動靜,可我看得很清楚,當今天子和朝中一部分重臣完全不信任陸沉。若非如此,天子怎會在登基之初就讓許佐管轄定州?不就是要用這位性情剛直的重臣監視陸沉?隻不過天子沒有想到,許佐剛直骨鯁不假,卻非那種一根筋的蠢貨,他有自身的考量且無比在意大局,不會一味做個天子的應聲蟲。”
“更不必說之前那場北伐,天子擺明了要打壓陸沉,要將韓忠傑扶起來,凡此種種,如何能做到君臣相諧?天子讓許佐去定州,陸沉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會有芥蒂,好在許佐品格高潔,兩人總算能相互理解和諧相處。如今你們連這個都看不過去,非要把許佐換成丁會之類的奸臣,這讓陸沉怎麼看待朝廷?這不是自毀根基的糊塗行徑?”
老人說到最後明顯動了幾分真怒。
薛南亭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然後緩緩放下,抬眼看向薛懷義,平靜地問道:“叔父,定州還是不是大齊的疆土?”
薛懷義一怔,隨即點頭道:“當然是,但你要記得,如果沒有蕭望之和厲天潤,淮州和靖州早已淪喪,而沒有陸沉幾次領兵戰勝強敵,朝廷又怎能收複定州?”
“叔父說的沒錯,沒人可以否定這三位主帥以及邊軍將士的功勞。”
薛南亭望著薛懷義的雙眼,道:“因此先帝加封蕭望之為榮國公、在遺詔中加封厲天潤為魏國公,當今天子加封陸沉為秦國公,邊軍各級將官乃至普通士卒皆有封賞,這都是朝廷從國庫中拿出來的國帑,而且我保證沒人上下其手中飽私囊。”
薛懷義不由得沉默。
薛南亭繼續說道:“朝廷沒有削弱陸沉手中的兵權,沒有克扣邊軍將士的待遇,僅僅是換了一個定州刺史,陸沉為何要心生不滿?姑且不論丁會有沒有能力在定州抓穩權柄,難道定州是陸沉的封地?朝廷任免官員必須要遵從他的心意?”
老者麵露難色道:“可是……”
薛南亭打斷他的話頭,正色道:“我知道叔父在擔心什麼,但是朝中官員無論品級高低,都要接受禦史台的監督,陸沉又怎能例外?他身為邊軍主帥,保境安民抵禦強敵是他的職責,卻不能插手地方官府的日常運轉。而我作為中書左相,要保證邊軍的後勤供給不出問題,要保證陸沉和將士們立功之後能夠得到對應的嘉賞,要保證他們平時不受莫名其妙的冤屈。”
他漸漸坐直身體,不解地問道:“但是我想不明白,難道朝廷沒有權力調去一個新的定州刺史?”
這話就有些深了。
薛懷義很清楚這個親侄兒的性情,曆來公私分明不偏不倚。
在薛南亭的認知中,他當然要維護陸沉等將帥以及邊軍士卒的利益,卻不認為他們可以淩駕在朝廷之上,這是一種倒反天罡的舉動。
軍務歸軍務,政務歸政務,這兩條線必須嚴格區分。
薛南亭確實因為丁會一事,對陸沉有些愧疚,但這隻是私人的交情和考量。
放在朝堂規製上,朝廷讓誰接任定州刺史和陸沉沒有任何關係。
薛懷義輕歎一聲,低聲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丁會去了定州,在陸沉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為,會不會影響到邊軍士氣?你也知道陸沉的脾氣,萬一他控製不住做出某些難以預料的舉動,屆時將如何收場?”
薛南亭看著叔父擔憂的神色,再度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淡然道:“叔父,在你看來陸沉真是一個一言不合就翻臉的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