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朝廷的傳旨驛使終於趕到了沂都城。
楚熹聽聞那驛使進城時一襲紫金官袍,高踞駿馬之上,身背大周旌旗,後頭跟著百餘朝廷鐵騎,浩浩蕩蕩,氣勢磅礴。兩百年大周皇族,便是危在旦夕,威懾猶存,沿街百姓紛紛跪地俯首。
但老爹說:“這是豬鼻子插蔥,裝像,墳頭上的狗,假歡。”
“那,朝廷可派兵了?”
“派兵倒是派兵了,兗州,晉州,楚州,渝州,信州,各派兵五萬。”
“聽上去也不錯呀。”
“哪裡不錯,三兒,恁想一想,各方勢力盤亙在一處,是兗州的能聽晉州的,還是信州的能聽渝州的,這他娘的,仗還沒打起來就得先亂套。”
楚熹點點頭,又問道:“難道沒有將領嗎?”
既然說到這裡了,老爹很願意給楚熹講一講朝廷的事:“如今朝廷掌權的是廉太後母族,一個叫廉忠的,廉忠有個長子廉克,據說此人好逸惡勞,性情暴虐,正是他為五軍主帥,恁說那五軍將士誰人能服?”
“我不明白,既然知道他不能服眾,為什麼還讓他做主帥?”
“因廉家在朝上有一門死敵,也是帝都八大權貴之一的祝家,恁可聽說過祝宜年。”
“老五跟我說過,皇帝要遷都渝州那會,就是祝宜年力挽狂瀾,才阻止了此事。”
老爹頷首道:“彼時皇帝為奸佞蠱惑,迷信風水之說,下了狠心要遷都渝州,在文武百官隻求自保,不敢觸其鋒芒之時,是祝宜年站出來,痛斥皇帝背祖離宗,哪怕居於天宮也難保大周根基,皇帝這才打消了遷都的念頭,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祝宜年那時多大?”
“不過二十出頭,其作為已足夠名垂千史了。”
“那這和廉克有何關係?”
“西北軍一旦打進月山關,三十六城大半要反,祝宜年深諳此道,便跪在宮門前,向皇帝請命任五軍祭酒之職。恁彆看祝宜年得罪過皇帝,皇帝心裡也門清,這滿朝文武隻有他一人想要興複大周,所以破格準許了,廉忠為製衡他,才叫廉克做五軍主帥。”
楚熹不由冷笑一聲:“這是乾什麼,讓一群人過來掐架,朝廷要養蠱嗎?”
老爹猛拍大腿道:“恁說對了,可不是養蠱嗎!”
“於我們而言,這到底算好事壞事?”
“如今這形勢,哪敢說什麼好壞,仗打贏了,自然是天下太平,仗打輸了,不外乎是帝軍敗退,要麼退到東丘,要麼退到合臨。”
若帝軍一路敗退,退到合臨,那謝家……
楚熹理順當中關竅,輕歎道:“既然這樣,我們幾時回安陽?”
老爹道:“明日啟程。”
……
水賊未除,仍然是樁心病,故沂都府遣兵相送,大船二十餘,小船無數,延綿不絕,聲勢浩大,可陸家卻沒幾個人來碼頭送彆,隻有陸城主和雙生子,比起來時冷清不少。
楚熹跟在老爹身後,不自覺四下張望,本是想看看謝燕平在哪,卻正正撞上薛進的目光,未等做出反應,雙生子忽然橫在了她眼前。
楚熹微怔,隨即笑道:“若有機會去常州,可一定要到安陽,我好好招待你們。”
“你現在分得出我們嗎?”
“嗯?”
“分得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嗎。”
楚熹向後退了一步,手撫著下巴打量他二人,須臾,胸有成竹道:“你是哥哥,你是弟弟。”
雙生子今日從頭到腳打扮的毫無二致,方才連神情也並無區彆,未曾想楚熹仍能認出,陸遊不禁問:“這次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比你穩重一點。”
是個穩重爹。
楚熹想起第一次與雙生子打交道時的情景,鼻尖莫名一酸,竟有種物是人非之感,雙生子看著她,眼圈也隱隱有些泛紅,藏著一絲淡淡的愁緒。
“三兒!上船啦!”
“這就來!”楚熹應了老爹一聲,朝雙生子擺擺手:“我走了,等我和燕平成婚的時候,給你們發請柬,你們可要來呀。”
雙生子沒說話,隻目送她登船。
碼頭上熙熙攘攘,縷縷行行,楚熹隨著老爹稀裡糊塗的上了船,慢半拍的意識到不對勁。
怎麼寧家人和謝家人都在這艘船上?
“姐姐。”謝善臻腳步輕快的跑到她跟前,笑著說:“我方才瞧見你的丫鬟正四處尋你呢。”
“這是誰家的船?”
“當然是謝家的呀。”
老爹上謝家的船,無可厚非。楚熹指著不遠處的寧繁金道:“那他為什麼在這?”
謝善臻答道:“人多熱鬨嘛,不然回去這一路多無趣。”
寧繁金在,薛進自然也在,楚熹思及前幾日他默默離開的背影,心裡怪彆扭的,不過話既說開了,沒必要刻意躲著,便問謝善臻:“我家丫鬟呢?”
“大概是在姐姐的房裡等著,我帶姐姐過去。”
謝善臻雖一口一聲姐姐叫著,但舉止間已然將她當做嫂子,處處體貼照顧,無微不至,赫然一個小謝燕平。
謝燕平。
哎。
真情如何,假意又如何,大戰在即,楚熹實在沒心思去琢磨這些個情情愛愛,隻要能保全安陽,保全楚家,讓她剃了頭去做尼姑她也樂意。
船駛離沂都的當晚,謝城主在花廳設宴。
楚熹懶得再聽他們商議西北之事,本想抱病不去,可謝燕平特地來找她,她也不好再推脫,便同謝燕平一起來了花廳。
因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攤在明麵上,隻差那麼一場定親宴,故而可以像尋常小夫妻似的同坐一席。
旁邊是謝善臻,楚熹一眼就察覺自己這邊席麵比謝善臻的席麵多了一道菜。
“這是什麼?”
“蝦圓羹,配的班子魚,海參丁和雞塊,你嘗嘗看。”
楚熹一貫愛吃蝦,謝燕平還替她剝過,知曉這個不足為奇,可……
“你怎知我愛吃班子魚?”
“那日席上見你多吃了幾口,想著你會喜歡。”謝燕平說完,往她碗裡夾了一塊,又道:“我瞧你這幾日總懨懨的,可是為著西北闖關之事?”
楚熹笑著朝他晃了晃腦袋:“那些事與我何乾呢,我是為著彆的。\
\方便與我說說嗎?或許我能替你排解一番。\
“我也不知道方不方便,但……你應該是排解不了。”
這幾日楚熹對謝燕平的態度略有變化,不似之前那般愛笑,食欲不振,悶悶不樂,謝燕平琢磨不透,又沒尋到合適的機會問她,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機會,於是笑道:“你又沒說,為何斷定我排解不了?”
“那你附耳過來,我小聲告訴你。”
謝燕平依言低下頭,在楚熹開口的瞬間漲紅了臉。
楚熹忍著笑,一本正經的問道:“能嗎?”
“我……”謝燕平雖麵紅耳熱,但得知楚熹忽然冷淡是因為女子月事,心裡著實鬆了口氣:“是我冒昧了。”
“哈哈哈,你至不至於紅成這樣啊,都可以做蝦圓啦。”
楚城主和謝城主見他倆相處的十分和洽,不由會心一笑。
謝城主道:“不承想楚丫頭和燕平如此對脾氣,真是難得。”
楚城主故意大聲道:“我家三兒是嬌慣著長大的,打小沒受過委屈,要嫁人,也須得嫁燕平這般溫和謙遜的公子,換了旁人可不行。”
謝城主附和道:“姑娘家本就該嬌養。”
可老爹這話並非是說給謝城主聽的,而是說給薛進聽的,自然要看看薛進的反應。
不經意的拿餘光瞥了薛進一眼,這一眼卻叫他心中一凜。
薛進正緊盯著楚熹和謝燕平,眼裡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冷光。
老爹這個歲數,什麼人沒見過,什麼風浪沒經過,豈能察覺不出薛進眼底暗藏的狼子野心。
那是個要吃人的東西。
老爹又看向楚熹,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穿著漂亮的衣裳,戴著華美的首飾,品嘗著美酒佳肴,頂著一張活潑潑的笑臉,仿佛渾然不知愁為何物,她隻伸手摸摸謝燕平的耳朵,就攪亂了謝燕平那永無波瀾的雙目。
正是該享樂的好時候,偏碰上這種世道。
多不容易才高興,偏又有個眼中釘肉中刺總在那膈應著。
老爹端起酒杯,一飲而儘,轉過頭對謝、寧兩位城主笑道:“這酒我全喝了,可容我去更衣?”
兩位城主自是答允。
悄無聲息的出了花廳,老爹喚來隨行小廝。
這小廝名為小刀,一個他,一個順子,老爹走哪都寸步不離的帶在身邊,衣食住行乃至如廁沐浴,都非得他倆侍候不可。
小刀人如其名,長得又小又單薄,兩隻手攙著老爹也吃力,雙腿直打顫:“城主今兒又沒少喝吧。”
“能少喝就怪嘞。”老爹被他扶著去如廁,打著哈欠道:“恁曉得薛進住哪屋嗎?”
“曉得曉得,城主有何吩咐?”
小刀這個人,模樣不好看,笑起來很諂媚,楚熹一貫不喜他,有事都找順子。
但老爹是很重用小刀的:“恁夜裡帶幾個人,把薛進給我除了。”
“小的早說那薛進留著是個禍害,該殺,隻是……叫小姐知道了,恐怕會多想。”
“恁傻呀,恁不會假充是西北細作去刺殺寧城主,左右荒蠻子這陣鬨得狠,推到他們身上也合情理。”
“小的明白了。”
如廁完畢,老爹舒服的喟歎一聲:“最好是死不見屍,彆叫恁家小姐當著謝家人的麵給他奔喪,我沒得話說。”
小刀點點頭,遞上濕帕子:“城主隻管放心。”
“我怎會不放心恁,恁何曾失手過,可也不要太大意,那薛進的功夫的確不同凡響,若一擊不成,切莫在那賭氣,保全性命要緊。”
“城主的恩德小的永世難報,豈敢輕易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