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宜年看來,楚熹很不識貨。
祝宜年並非那種自賣自誇的人,他要用實力得到楚熹的尊重。
“這是你寫的字?”
“是……我臨摹的。”
“哦?臨摹哪位名家?”
楚熹抿唇,低著頭小聲說:“我老爹。”
祝宜年略感無語。
“我老爹的字其實也蠻好看,這個,學什麼樣的字,不就是看個人喜好嗎,對吧?”
“你可知書不入古,必墮惡道。”
“……隱隱約約聽說過。”
楚熹很冤枉,於她而言老爹就算古人了,她臨摹老爹的字,從某種意義上講,勉強,也算師法古人。
祝宜年感覺自己很難和楚熹講通道理,決心先磨一磨她的棱角,等她乖順了,再來講道理:“這是書法大家竺至的字帖,你照著臨摹。”
“現在嗎?”
“嗯。”
“可我還沒吃早飯。”
祝宜年道:“腹空,則神清,宜習字溫書。”
楚熹道:“腹空,黃金都不是金,書中也不會有黃金屋。”
祝宜年想了一下,覺得有幾分歪理,學生不是笨學生,隻是壞一點而已。
如此就更不能縱容了,錯處要趁早糾正。
不等他開口,楚熹先道:“先生昨晚喝了那麼多酒,又早早起來教誨學生,想必也沒用早膳呢,這多傷身體呀,天塌下來,飯也要按時吃。”
“……”
“鴨汁粥配上一碟五香冬菜,清淡滋養,先生要不要吃點?先生若覺得鴨汁粥油膩了,還有晚米粥,豆沙包,甜甜的也蠻好,先生若不喜歡吃甜的,那……”
祝宜年忍無可忍:“隨便。”
“啊!那我就看著辦啦!先生有什麼忌口嗎?”
“沒有。”
“好!知道了!”
楚熹說完,像一陣風似的消失在書房,她的腳步聲是那般輕靈,讓祝宜年想起自己亡妻,他記憶中,亡妻永遠臥病在床,偶爾起身,也要兩個婢女在左右攙扶,走幾步路便頭昏腦漲氣喘籲籲。
楚熹逃回臥房,癱坐在軟榻上,臉上寫滿了生無可戀。
冬兒來問她:“小姐,怎麼了?是先生不好相與嗎?總不會比老頭還難處嗎?”
楚熹長歎一口氣:“以後彆叫宋學究老頭,從前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啊……”
“去弄點鴨汁粥送書房去,給先生吃,態度好些。”
“小姐既然不喜他,想辦法攆他走就是了。”
“我可沒有那個本事,他……算了,還是我親自給他送去,這是位怠慢不得主。”
楚熹不想早起歸不想早起,祝宜年這個人的品性和才能,她還是認同的,按說祝宜年留在安陽做幕僚,已經算屈尊降貴,算是楚家高攀,老爹讓他做先生,不過隨口一句話,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老爹絕對不敢有半句怨言。
可祝宜年言出必行,不僅當一回事,還很當一回事。
說明他這個人非常靠譜。
一個靠譜的人才,如果能長長久久的為安陽所用,那真是“賺了賺了賺大發啦”。
所以楚熹有必要好好籠絡祝宜年。
“先生……”
“進。”
楚熹拎著食盒推門而入,見祝宜年還在盯著她那幾篇破字琢磨,心裡咯噔一下,忙說道:“先生來吃早膳吧。”
祝宜年放下手裡的字,起身走到桌子旁。
“先生請坐。”楚熹恭恭敬敬將食盒裡的清粥小菜一樣一樣拿出來,輕輕擺在桌上,而後擎著筷子雙手遞給祝宜年,完全是個小丫鬟的姿態:“先生慢用。”
祝宜年非常滿意她此刻表現出的尊師重道,卻不以師長的身份鉗製她:“我雖是少城主的先生,但少城主畢竟是將來的一城之主,應當自珍自重,自持身份,你若自覺輕賤,旁人也會輕慢於你。”
你還要我怎樣,要怎樣……
楚熹在心中唱著,默默的坐到了祝宜年對麵:“學生受教了,先生慢用。”
“嗯。”
祝宜年低下頭,怔住。
他竟不知道安陽府還有這麼大的碗。
楚熹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裡,看祝宜年紋絲不動,心裡又咯噔一下:“先生……哪裡不妥嗎?”
“食不言,寢不語。”
“是……”
“細嚼慢咽。”
“是……”
這大概是楚熹穿越至今吃過最痛苦的一頓飯了。
頭不敢低,腰不敢彎,嘴不敢張太大,勺子不敢碰到碗,夾菜要時刻提醒自己換公筷。
難受,真難受。
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祝宜年並非真的這麼龜毛,是故意處處管教她,有點剛開學老師立規矩那味。
忍忍吧,忍忍就過去了。
楚熹按照祝宜年的標準,吃光了那一大碗粥。
祝宜年其實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了,可他作為先生,須以身作則,不能奢靡浪費,到底是硬著頭皮都吃完了。
飯後,楚熹再無借口,隻能提起筆來臨摹字帖。
她剛提起筆,祝宜年就皺起眉頭:“這樣不對。”
“啊?哪裡不對。”
“你初學書法,不要懸腕,腕力不足,很難兼顧筆鋒。”
“我學了一年多……也不是初學吧。”
“所以你下筆虛軟無力,筆鋒墨豬鼠尾,這些習慣已然根深蒂固,要從今日起一一改正,或許辛苦,但十日之內必見成效。”
楚熹放下自己的手腕,不自覺哆哆嗦嗦。
祝宜年眉頭皺得更深:“抖什麼。”
“有點緊張……”
“練字亦是練心,隻有靜下心,氣定神閒,方能寫出一手好字,不要胡思亂想。”
“知道了……”
楚熹深吸了口氣,努力的放空大腦,感覺差不多了,終於落筆。
一個墨洇濃重的大橫線赫然出現在紙上。
“……”
“沒關係。”祝宜年的聲音格外輕柔:“這一篇字帖需落筆四百三十六次,一點小瑕疵不足為慮。”
楚熹緊繃的神經緩緩放鬆下來,注意力也漸漸集中,祝宜年在旁偶爾開口指點,卻總是那麼溫溫和和,不似用早膳時的嚴厲。
待楚熹寫完一篇字帖,回過頭去看,震驚的睜大雙目:“這,這是我寫的?”
楚熹寫的很一般,祝宜年七歲時臨摹的字帖拿出來與她比較都會略勝一籌,不過和楚熹從前寫的相比,實在進步不少。
“嗯,不錯。”楚熹顯然是一個需要誇讚才會上進的學生,祝宜年極少誇人,絞儘腦汁,冥思苦想,須臾,笑道:“你很有天資,隻是從前太過疲懶散漫,往後……”
“不不不!我沒有天資!”
祝宜年又皺眉,不喜楚熹打斷他的話。
楚熹看著自己寫的那篇字,頭也不抬道:“這能是我有天資!是先生教得好呀!先生真了不起!竟有這種化腐朽為神奇!讓枯木逢春的本事!”
她說道這裡,方才抬頭,一雙眼睛亮的發光,裡麵滿滿的崇敬和愛重,赤忱至極,不摻一點虛偽:“我這輩子沒佩服過誰!先生是第一個!”
祝宜年在讚許和恭維中長大,類似的話他不是沒聽過,可很少有人能像楚熹這樣……讓他覺得舒心。
楚熹不是笨學生,也不是壞學生。
祝宜年忽然改了看法。
“哇,這字,我寫的也太好了吧。”
好學生,就是容易驕傲自滿。
勝不而驕,敗而不餒,這才是為人之道。
要壓一壓她的驕傲自滿。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又掃過來,溢於言表的欣喜:“先生!我想拿去給老爹看看!可以嗎!”
祝宜年默默片刻,輕聲應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