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藥睡下,一夜無夢。
至次日清早,楚熹忍著嗓子疼,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呼喚自己的神仙救命水:“冬兒,渴——”
“來啦來啦!”冬兒端著一盞溫水進來,笑著說道:“小姐,過年好呀。”
“你應該子正之後再跟我說這話。”
“啊,忘了,今年是照著帝都的規矩過,可奴婢新衣裳都穿了,那小姐明日再穿?”
自古以來,約定成俗,年三十和正月初一這兩日要休兵罷戰,不然一年到頭都不順遂。饒是昨晚楚熹還公然搶了薛軍的輜重,薛軍還出動兩三萬鐵騎圍剿楚熹,時至子時三刻,雙方皆偃旗息鼓,鳴金收兵,除了必要的守衛,其餘人等全部撤出地道。
楚熹在地道裡摸爬滾打這麼些日子,總是一身的黃土,一身的塵灰,都快忘記穿乾淨漂亮的衣裳是什麼滋味了,難得消停兩天,她不得打扮打扮?
“你們穿我也穿。”
“奴婢給小姐拿去!”
安陽城仗打得再厲害,也不耽誤冬兒找人給楚熹置辦新衣裳:“小姐快看,這件小紅襖的料子可是正經沂都貨,百鳥朝鳳的花樣,鳳凰拿金線繡的,還有這條織花裙,你摸摸,裡頭絨呼呼的,又輕薄又暖和。”
真難為冬兒能弄出這麼一身嶄新彆致的冬衣。
自從陸廣寧舉旗造反,沂都水軍全跑去打仗,沂江上來往的貨船多半都停運了,直接導致安陽城裡許多商鋪缺了貨,就說這綢緞,綢緞是好東西,但不是必要的東西,是新鮮時搶手,過了三個月就壓箱底再也賣不出去的東西。
頭幾個月從沂都送來的上好綢緞,這會已然成了綢緞莊裡的漂亮擺設,從前不起眼的布料和棉花倒是一日比一日緊俏昂貴。
茶葉鋪呢,安陽不產茶葉,得從彆的地方采買,如今四麵城門緊閉,茶葉鋪裡是一罐茶葉也沒有,隻剩下些陳年的茶葉沫子。
還有殺豬的屠夫,也沒得豬肉可賣,畢竟安陽也算大城,講究個乾淨,豬糞臭氣熏天,哪有幾家能養,豬羊雞鴨多數養在鄉裡。
缺這缺那,百姓手裡空有餘錢,是過不好節的。
大街上都比往年冷清許多。
閆樓倒是還開張,進去個客官,灶子得現燒,點菜嘛,這個沒有,那個也沒有,有什麼吃什麼得了。
楚熹管天管地,委實管不了這種蕭條。
她領著冬兒走進綢緞莊,隻見那貨櫃上陳列著上百匹綾羅綢緞,細貨,尖貨,還用綿紙包裹著,擱在正中間做鎮莊之寶,大台空著,那原來是擺麻布和粗布的地方,任由百姓挑挑揀揀,竹簍子也空著,從前裡麵裝滿了雪白柔軟的棉花。
這些平實的布料,雪白的棉花,都成了安民村百姓身上穿的冬衣。
“哎呦!少城主!過年好啊!怎麼這會得空來逛?”
“啊,想給府裡丫鬟扯身衣裳,有沒有看著喜氣點的綢緞?”
“有有有!要什麼樣的綢緞都有!”
掌櫃說完,就忙不迭的轉身去取綢緞了,那感覺好像養了多年的閨女終於要嫁人了似的。
想想也沒錯,這些綾羅綢緞被擺上貨櫃時,都是掌櫃引以為傲的心頭好,少一文錢也不賣的寶貝,耽擱著耽擱著,就耽擱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良人難遇,他能不樂嗎。
楚熹環視了一圈綢緞莊,問掌櫃:“為何不見你家十一娘?”
掌櫃一愣,看楚熹的眼神變了變,像是意外,又摻雜一絲欣喜,他反問道:“少城主認得十一娘?”
“有回來扯布,說過幾句話,都是去年五月份的事了。”
“這樣啊……十一娘在內院忙活團圓飯呢,少城主,可要見一見?”
楚熹一看掌櫃這情態,就曉得大哥和十一娘的事掌櫃心裡是清楚的,所以又問道:“你家十一娘多大啦?可許了人家?”
掌櫃忙道:“十九,還沒許人家呢。”
十九,那過了年就是二十。
在安陽,這歲數沒定親的可少之又少。
楚熹沒再說什麼,領著冬兒挑綢緞:“你看這個喜歡嗎?正紅的,多喜慶。”
冬兒笑道:“這都是做嫁衣的,我又不嫁人。”
掌櫃想去內院叫十一娘出來,還不能扔下這邊不管,整個人顯出幾分焦躁,可到底是常年經商的生意人,嘴皮子利索的很:“少城主彆看咱這鋪子裡冷清,這幾匹布料照樣是搶手貨,不愁賣,外麵打仗歸打仗,姑娘還是要嫁人呀,今兒不嫁,明兒不嫁,後兒也得嫁,嫁衣,被麵,床帷,不都得用這紅綢子,提早買一些備著也是好的,免得到日子買不著了。”
楚熹手撫著另一匹桃紅色的綢緞,笑眯眯道:“還是來這個吧,那正紅的就留著給你家十一娘做嫁妝。”
掌櫃一聽這話,滿臉喜色擋都擋不住:“十一娘的嫁妝老早之前就備好啦!齊全的不能再齊全,就等著世道穩當些打發她出門子呢。”
楚熹問:“不是沒許人家嗎?”
冬兒問:“不是打仗歸打仗,姑娘還是要嫁人嗎?”
掌櫃傻眼了,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好。
楚熹朝冬兒挑了下眉,又對掌櫃道:“這匹桃紅的,這幾匹棗紅的,還有那邊幾匹,我都要了,包起來送到府上,給府裡四個姨娘,就說是節禮。”
城主的內眷豈是掌櫃可以登門送節禮的,自是要他家十一娘去送,且楚熹隻交代送節禮,刻意沒明言是以誰的名義送節禮。
掌櫃又不傻,怎會揣摩不出她的意思,頓時笑得紅光滿麵:“少城主慢走,慢走!”
“嗯,慢走,不用送啦。”
從竇氏綢緞莊出來,楚熹徑自去了西城門。
老大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在西城門巡視,大到城牆上的投石機,小到瞭望台上的鑼鼓,他非仔細查看一遍才安心,哪怕是休兵罷戰的年三十也如此。
楚熹去找他,同他說了自己到竇氏綢緞莊給姨娘們采買節禮的事。
老大的情態自然也怪得很,有一點羞臊,有一點局促,有一點著急想回府的意思,複複雜雜的,還要強裝若無其事。
他恐怕正在心裡猜測,楚熹去綢緞莊買節禮,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看起來像是無意,偏又無意的來同他說,就顯得十分刻意了。
楚熹忍笑瞧了一會他的窘迫模樣,終於大發慈悲的開口:“那掌櫃家的小姐快二十了還未婚配,大哥你說,是不是長得難看呀?”
“不難看!我,我見過……”這下老大臉上就隻剩羞臊了:“三妹妹,你怎麼,怎麼知道這事的?”
“冬兒同我說的,什麼都逃不過趙冬冬的法眼。”
“那你,沒同老爹講吧?”
“還沒呢,正準備去說說,這不是先來問你了嗎。”
老大鬆了口氣:“沒說就好,可千萬彆說。”
楚熹不解:“為什麼不說,你們倆既然是情投意合,也都到了該成婚的年紀,怎麼還不抓點緊呢?”
老大滿心的愁苦無人可訴,楚熹這般問了,他不由要訴訴苦水,先喚了一聲“三妹妹”,而後才說:“薛軍沒入關前,我是想著,等你的親事定下來,都得閒了,再同老爹提,也好辦得體麵些……誰承想薛軍一點征兆沒有的打進來,裡裡外外都焦頭爛額,就這麼耽擱到現在,薛軍十萬大軍紮營在白崗山,保不齊哪日就攻破了安陽城。”
老大長歎道:“你我心裡都清楚,薛軍一旦殺進安陽,咱們楚家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到這份上,我還何苦拖累她,再等等吧,等勢態平穩一些……”
老大的這些顧慮,楚熹還真沒考慮過。
因為她打心底裡堅信自己能守住安陽城。
可也隻有她而已。
不對,興許還有個仇陽。
“勢態平穩,大哥以為幾時能勢態平穩?”
“……”
“你分明是篤定了咱們守不住安陽,篤定了楚家人都是死路一條。”
“沒有,三妹妹,我真的沒有那麼想,我隻是怕,怕有個萬一,以十一娘的性子,不論嫁給誰,都能安穩一生,讓她到楚家來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太委屈她了。”
大哥隻有那對眼睛生得像老爹,眉毛,鼻子,嘴巴,乃至一雙耳朵,都像極了曹姨娘,曹姨娘樣貌平平無奇,換了尋常衣裳放進百姓堆裡,那就是個熱心腸的鄰家大嬸,故而大哥也實在稱不上好看,至多算順眼,耐看。
不知為何,楚熹這會看大哥,竟有點小帥氣。
“咱們活一日,安陽就得守一日,想等勢態平穩,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年八年,你等得起,人家竇十一娘可等不起,你要不打算娶人家,就彆耽誤了人家。”
“我……”
“算了,我瞧大哥是不想娶的,可憐竇掌櫃把女兒的嫁妝都備好了,滿心歡喜的盼著嫁女兒,我真不明白,人家都不怕,大哥瞻前顧後什麼呢?大哥以為,城衛們拚死拚活的守城,百姓們任勞任怨的挖地道,全是為了保護咱們楚家人?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城中的親長妻兒不受亂世紛擾,你倒好,先給自己掃去一切牽掛。”
楚熹說了半天,見大哥仍不為所動,也無可奈何了:“既然這樣,我就去向竇掌櫃轉達大哥的意思,讓他趁早給女兒另覓良婿,那竇掌櫃歲數比老爹還大一截呢,膝下隻這一個女兒,可得急著抱外孫子。”
楚熹真不是使激將法,她心裡這麼想的,嘴上自然就這麼說,說完,轉身走下城樓。
也沒走出多遠,身後傳來大哥的聲音:“三妹妹!三妹妹!”
楚熹回頭,看到大哥焦急的麵容,一下就懂了。
因為喜歡所以瞻前顧後。
因為喜歡,所以打心底堅信自己終究會娶她,根本沒考慮過她會另嫁旁人。
因為喜歡,所以寧願受著良心的譴責,拖累她,委屈她,也要將她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