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一張大圓桌,楚熹還沒來,老爹上座,左邊給她留了一個空位,祝宜年坐在右邊,四個兄弟分彆在兩側,對麵則是四個姨娘。
尷尬就尷尬在祝宜年身上。
誰不知道祝宜年是最重禮法的人,他身為帝都祝家的嫡長孫,在龐大的祝氏宗族裡,地位何等之尊貴顯耀,便是他生父的妾室,庶出的弟妹,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下人罷了,至於旁係的,估摸著都不能入他的眼。
關起門來,楚家的妾室庶子活的比誰都滋潤體麵,可在外人跟前,尤其是祝宜年這種出身名門的貴族跟前,他們自知是上不得台麵的,難免露怯,拘謹,不敢吭聲。
不能怪他們沒膽識,更不能怪他們多心,誰讓祝宜年自打來了安陽就足不出戶,整個安陽府隻有老爹和楚熹能和他說上幾句話,自會給人一種他祝宜年高不可攀的意思。
老爹再善談健談,也沒本事憑著一出獨角戲玩轉整座大戲台,少不得尬笑乾笑:“這戰亂曠日持久,貨船都不來往,安陽城姓一應吃穿用度隻是勉強供應上,再多的,就匱乏了,府裡下人好不容易湊了這一桌酒菜,肯定遠遠比不上帝都的宮宴,賢弟可彆見怪。”
祝宜年淡淡道:“怎會,這很好。”
老爹清了清嗓子,發出幾聲不甚動聽的悶笑,隨即扭過頭去打發身邊伺候的婢女:“少城主呢,不看看什麼時辰了,還叫先生在這等她。”
婢女早得了楚熹那邊的回話:“少城主說遲一刻來,要給城主,先生,少爺姨娘們備一份大禮。”
“大禮?她又搞出什麼花樣?”老爹偏過身對祝宜年道:“去年這小祖宗說送一份大禮,變煙花戲法,誒呦,好懸沒把這屋子燒了。”
“老爹!不許在先生耳邊說我壞話!”
眾人齊齊向門口的方向看去,隻見楚熹一襲束袖收腰的暗紅丹紋深衣,外麵披著金線繡雲的紫紅沂紗袍,烏發高高束起,露出一張脫去稚氣,明豔動人的臉龐,快步行走之間衣擺翩飛,薄紗浮動,竟是不曾見過的英姿颯爽。
老爹都不禁“呦”了一聲:“恁這是什麼打扮?”
“如何?好不好看?”楚熹隨手捋了一下馬尾,藏在其中的紅色發帶顯露出來,垂於烏發鬢角旁,襯得肌膚細細白白,俠氣裡又添幾分嫵媚。
饒是老爹早不將她當女子看待,這會仍是重重的點了一下頭:“好看。”
少爺姨娘們也忙誇讚:“好看的很,一眨眼就像是大姑娘了。”
楚熹得意的仰臉笑,又問沉默的祝宜年:“先生覺得呢。”
“少城主說準備了一份大禮。”祝宜年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是何大禮?”
“看來你們都迫不及待了,好吧,今年還是戲法!”
“恁嫌上回不夠丟人呀?”
“這叫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我可是辛苦準備了很久,絕對不會再出錯了。”
老大忍不住問:“你哪來的閒空準備戲法?”
楚熹道:“就晌午那會,哎,這不重要,來人!上道具!”
幾個小廝合力抬上來一個大木箱子,那木箱形狀奇怪,底下八條腿,像桌子似的又長又寬。
“慢點慢點,放中間就行。”前廳足夠大,知道楚熹又要變戲法,好些仆婢都來瞧熱鬨,門外窗邊聚了一堆,楚熹抬手招呼他們進來,笑著說道:“有沒有人願意配合我一下?”
“……少城主,不會再著火吧?奴婢願意配合,可不想,火燒旺運。”
“不會,就你了,來吧。”
楚熹把木箱蓋子打開一半,這時眾人才發覺木箱前後有兩個洞。被吊足胃口的老爹問:“恁這什麼戲法,咋從沒見過。”
“見過還有什麼意思,我這招叫大變活人。”楚熹拍了拍那小丫鬟的肩膀:“你躺進去吧,腦袋和腳伸出來就行。”
“哦……好。”
小丫鬟懵懵懂懂的躺進木箱裡,腦袋卡在外麵,緩緩伸出一雙腳。
楚熹戳了戳她的腳底,小丫鬟忙道:“少城主,疼。”
“沒事沒事,待我施法之後,恁就感覺不到疼了。”
“少城主到底要做什麼呀?”
“不要急不要急。”
眾人看的津津有味,曹姨娘都忘了席上的祝宜年,開口催促道:“三姑娘,恁就彆吊胃口了,快一些吧。”
楚熹笑道:“我還需要一個人。”
老四老五高高舉起手,爭著搶著說:“我我我!姐姐!我幫你!”
楚熹的視線繞過他們倆,落在祝宜年身上:“先生,咳……先生方便出來一下嗎?”
祝宜年笑了一聲,走到楚熹跟前:“想要我做什麼?”
“很簡單,瞧見這把刀沒有,先生用刀切下這塊肉試試。”
“嗯。”
祝宜年提起刀,劃過凳子上的豬肉,那刀無比鋒利,豬肉瞬間就成了兩半。
楚熹歪著頭問他:“怎麼樣,是不是真的。”
祝宜年點點頭,眼底浮現出幾分孩子氣的探究:“所以呢?”
看出他是真的好奇,楚熹心中不僅得意,覺得自己這戲法非常成功:“先生可以回去坐著了。”
老爹嬉笑道:“恁這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呀。”
“不要說話不要說話,都睜大眼睛看著。”楚熹拎著刀走到木箱前,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把刀從箱子中間切了進去,直接把人攔腰截斷的切法。
“哎呀!”姨娘們被嚇的喊出了聲,趕緊捂住雙眼:“這是乾什麼啊!”
相較之下老爹等人就鎮定多了,隻驚訝的瞧著那好像無事發生的小丫鬟。
周遭仆婢反應過來,也接連驚呼。
楚熹低頭問小丫鬟:“現在感覺如何?”
小丫鬟看不到發生了什麼,很疑惑的模樣:“好像,好像感覺不到下半身了……”
眾人目光落在她的腳上,果然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
楚熹笑笑,雙手抵著箱子,用力往外一推,那箱子竟然也一分為二了。
姨娘們尖叫的更大聲,膽子小的丫鬟們更是嚇得臉都一片慘白,瑟瑟的抱成一團,連老四老五也有點害怕了,小心翼翼的用眼角餘光偷瞄。
楚熹想看看祝宜年的反應,視線旁移,正好與祝宜年撞個正著,在所有人都在盯著木箱,盯著丫鬟看的時候,隻有祝宜年很專注的盯著她,而在與她目光觸及的那一瞬間,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偏過頭去。
電光石火,轉瞬即逝。
楚熹來不及細思那眼神當中的含義,心下卻有一些茫茫亂,莫名失了彩衣娛親的興致,可她若忽然轉變態度,這一場戲就白演了。
要過年,要吃團圓飯,不熱熱鬨鬨的怎麼行。
抿唇,呲牙,又笑起來,繼續表演她的大變活人:“不要怕!不要慌!諸位!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其實也沒什麼特彆厲害的,就是把木箱歸於原位,讓一個活生生的丫鬟從裡麵爬出來罷了。
但這對不知內情的眾人而言絕對是個奇跡了,小丫鬟雙腳落地那一瞬間,前廳內掌聲雷動,幾乎要把房蓋給掀開。
楚熹往下壓了壓手,故作漫不經心:“小把戲,小把戲,不至於,不至於,今年的春節聯歡晚會就到此結束了,咱們明年再見。”
有她活躍氣氛,席上頓時沒有方才那麼尷尬了,眾人自自在在的說起話,頭等要事無非是明日老大的婚禮。
曹姨娘拉著老大囑咐不停,其他三個姨娘也在旁邊出謀劃策,雜七雜八一大通,都夠出幾本書了,譬如《論夫妻相處之道》《論如何討好嶽父》《新婚必做的一百件事》,內容雖雜,句句在理。
楚熹本想仔細聽一聽的,奈何老四一直纏著她詢問大變活人的變法。
“直接告訴你還有什麼意思,邊去,自己琢磨去。”
“姐姐——”
比起老成持重的老五,老四倒更像弟弟,愛撒嬌,還會撒嬌,他那麼抻長音喚姐姐,楚熹真有點不忍心拒絕。
可還是繃起臉,做出一副長姐的威嚴:“你彆成天到晚就想著玩,看看老五在乾嘛呢。”
老五正在向祝宜年請教文章,他早仰慕祝宜年許久,一直不敢冒昧打擾,終於是有機會坐在一塊,祝宜年還是這般溫聲細語的好脾氣,老五整個人都透著一股飄飄欲仙的狀態,完全醉心在知識的海洋中。
老四撇撇嘴,十分不喜歡祝宜年這種迂腐刻板的書呆子,也不明白楚家為何要畢恭畢敬的養著這樣一個閒人。
都給他養胖了。
“你說什麼?”
\啊……沒說什麼。\
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說出了心裡話,老四訕訕一笑,湊到姨娘堆裡去。
楚熹其實聽見了他那句話,暗戳戳打量祝宜年。
還記得祝宜年剛來安陽時,身著道袍,肩披大氅,臉色蒼白,唇色淺淡,像是久病初愈,那般的弱不禁風,亦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超塵脫俗,令人望之儼然。
這才多久,他嘴唇上已然有了濃重的血色,臉白,卻不是蒼白,而是泛著盈潤之氣的淨白,沒那麼瘦了,兩腮較比之前更飽滿,眼角的褶皺也淺淡了許多,像一朵冰天雪地之下,將要枯萎的高嶺之花,被移栽到溫室內,每日精心侍候,逐漸盎然,恢複生機。
倒是可以看出當年帝都第一美男的仙人之姿了。
楚熹不自覺回憶方才祝宜年那個眼神,複雜且沉重的眼神。
倘若薛進,仇陽,謝燕平,哪怕是雙生子,隨便一個人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她恐怕都會認為那個人愛她愛得無法自拔。
可祝宜年並不是隨便一個人啊。
他是在宗族耆老的反對下,仍然力排眾議遵守婚約娶陳家女的祝宜年,他是在妻子纏綿病榻之際,仍然潔身自好不娶妻納妾的祝宜年,他是在妻子亡故後,仍然遵循禮法幽居寡性的祝宜年。
最重要的是,他和老爹稱兄道弟欸。
楚熹這麼一想,覺得自己實在太臭不要臉了。
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楚熹又笑嗬嗬的跑去和祝宜年搭訕:“先生,明日喜宴你也來湊個趣吧,總待在院子裡對身體不好。”
祝宜年輕輕應道:“嗯。”
老五一聽這話可開心了:“先生明日也來喜宴!那真是太好啦,倒是我幫你留個好位置。”
祝宜年今日大概心情不錯,對誰都很溫和,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尤其是老五:“五少爺在文章上若有不解之處,儘管來問我。”
“這,會不會太叨擾先生……”
“不會。”
祝宜年笑著摸了摸老五肥嘟嘟的臉蛋,老五像是鬼迷心竅,癡癡的望著祝宜年,恐怕此刻祝宜年說想看看他的心長什麼樣,他也甘願把心掏出來。
楚熹:“……”
老四:“……”
老四是真的不懂。
散席回住處的路上,憋不住問老五:“那祝宜年,究竟哪裡好了,給你們一個兩個迷得神魂顛倒。”
老五瞪他:“不準你這麼說先生。”
老四也惱了:“你講話注意點,我可是你四哥!”
“四哥又如何,沒看老爹和姐姐都得敬著先生嗎,你再說先生的壞話,我就去告訴姐姐,讓姐姐收拾你。”
“你!”
老五還沉醉在祝宜年的笑容裡,雙手捧心道:“沒承想先生人這般隨和,他準我去找他請教文章,還摸我的臉。”
老四哼笑一聲道:“他到底是帝都人,早晚會回帝都的。”
老五一聽這話,失落的垮下肩,一個勁唉聲歎氣。
老四得意了,反正他不喜歡祝宜年,也沒什麼理由,就是氣場不和。
眼看著要走到住處,老五忽然開口道:“若是先生能和姐姐成婚就好了,他便是咱們的姐夫,可以永永遠遠的留在安陽了。”
老四差點被他驚掉下巴:“你胡說什麼呢!祝宜年可是姐姐的先生!就算不是先生,姐姐也得叫他一聲祝叔啊!”
老五不甚在意:“四哥真是少見多怪,大周朝的禮教早沒從前那般嚴苛了,那個誰,廉忠,他還娶了自己的寡嫂呢。”
老四氣急,自知爭辯不過老五,邁開雙腿快步走開。
讓祝宜年做他姐夫?
他寧願是薛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