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進要奪取輝瑜十二州,要推翻朝廷,要屠戮周室,要報殺父之仇,要為慘死關外的兩萬西北軍民報仇雪恨,或許,他還想做主天下,立國稱帝。
而沂州,琿州,渝州,楚州,各方群雄皆有此意。
今日你殺我,明日我殺你,後日便握手言和結為同盟。
楚熹曾口口聲聲抵禦薛軍,誓死不叫薛軍將士入安陽城,可結果怎麼樣呢,她不僅和薛進成婚了,薛軍將士們還大搖大擺的到她安陽府上喝喜酒,那廖三攻城之時恨不得將安陽城衛屠殺殆儘,如今卻能單槍匹馬的相救陳統領等人。
這等時局,談何立場。
楚熹沒本事平息天下戰亂,沒本事讓百姓安居樂業,甚至沒本事讓那葬身他鄉的西北兵士落葉歸根,讓那看起來才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回到母親身邊,吃上一口他心心念念的肉包子。
楚熹管不了那麼多,安陽是她的,她就要看護安陽不受薛軍擄掠,常州是她的,她就要守住常州境內每一寸土地。
這就是她的立場,與任何人無關。
陸遊盯著楚熹的眼睛,在那漆黑的瞳孔裡看見兩簇跳動的火苗,她分明一身臟亂,頭發古怪,卻好像活得比誰都乾淨明亮,坦蕩清醒。
讓陸遊為之羨慕的坦蕩清醒。
他和陸深一樣,厭惡聯姻,厭惡征戰,厭惡像個傀儡一般被父親操控,在亂世未曾來臨時,憑著一股年少輕狂,悍然不顧的反抗父親一切命令。
包括討好楚熹,成為安陽贅婿。
但最終,他和陸深仍是要聯姻,仍是要征戰,仍是要像個傀儡一般被父親操控。
這世道容不得他做出選擇。
他這雙手沾滿鮮血,腳下儘是枯骨冤魂,他無數次問陸深,他們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饒是陸深也不能給他一個答案。
若他早一些看到楚熹眼裡這道光就好了。
他會帶她去華燈初上的萬朝河,陪她逛一逛青樓樂坊,斟一杯清甜的果酒,奪過舞姬手裡的琵琶,懸橋下,小舟裡,任由寫著他倆姓名的河燈飄泛。
那麼此刻,他會站在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替她守住常州每一寸土地,護住常州每一個百姓,即便這雙手沾滿鮮血,腳下儘是枯骨冤魂,也不會被夢魘驚醒,空洞茫然的等待著天亮。
陸遊後悔過,不止一次的後悔過。
悔又如何,為時已晚。
陸遊強迫自己拋開那些虛無的幻想,忍著心中鈍痛,啞聲說道:“並非……我想攻打常州,軍令不可違。”
到底,不願成為仇人。
“陸遊。”楚熹笑笑,語氣一如從前,明朗而輕快:“你敢踏足常州,我就敢拿投石車往你身上丟水牛。”
陸遊想起在萬朝寺時,楚熹舉著一隻水牛將他追得四處亂竄,也不禁輕笑了一聲,而後說道:“我偶爾會想,若能永遠停在那個初春該多好。”
“不好,那個初春,隻有你們沂都是太平盛世啊。”
“……”
“我不怨這世道毀了我的安生日子,我隻願,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
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
亳州軍陣中忽傳來一聲擂鼓之音。
陸遊醒過神,看著楚熹走到薛進身邊,方才轉身離去。
楚熹走到薛進身邊,那些將士們一哄而散。
“……這是何意?”
“你為著他們,特地去向雙生子認罪,他們自是無顏見你。”薛進頓了頓,又道:“你真是去給自己洗清冤屈了?”
“不,不然呢?”
“司其對你很欽佩。”
“欽佩什麼?”
“兩軍陣前,夫君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的與舊情人相會,哪個男人能不欽佩你。”
“……這麼苛刻的嗎?總歸是故人,還不許敘敘舊?”
薛進很是平靜道:“他衝著你那般笑,連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何況旁人。”
楚熹不由瞪大眼睛:“真的啊?彆鬨了你,離那麼遠,能看清個鬼啊。”
“嗯,是看不清,都說了同你玩笑,你總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