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兒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
這句話和兒女爹娘沒什麼關係,重點是橫在兒女爹娘之間的兒媳和女婿。
老爹算看明白了,小夫妻倆家務事他就不該摻和,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他操哪門子閒心,他消停等著抱孫子就完了。
老爹背過手,給兩個丫鬟和一眾城衛使眼色,眾人便心領神會的四散開來,都不再往這邊瞧。
楚熹不哭出聲,眼淚卻一對一雙的往下落,她把手縮進袖子裡,不住的用袖口去抹眼淚,眼睛哭紅了,鼻尖也揉紅了,看著是真叫人心疼。
薛進暫且放下她揮巴掌打自己這件事,低聲問:“到底哪不舒服?”
楚熹止住眼淚,認真的想了想,又崩潰的哭起來:“就是不舒服嗚嗚嗚……”
“……”
薛進從前以為女子有身孕就跟貓揣崽一樣,起初瞧不出什麼,不過肚子圓點,顯得胖點,等能瞧出來了,差不多也該生了,期間一切如常,活蹦亂跳。
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究竟是怎麼個不舒服法,能把堂堂的安陽楚霸王逼成這樣。
這才三個多月,還沒顯懷……
薛進忽然之間感覺那“不到七個月”無比的漫長。
“薛,薛進……”
“嗯?”
楚熹抽抽噎噎的看向他,很深刻的反省自己:“對不住,我方才不該打你,我不是故意的……我有點,控製不住自己。”
薛進沉默片刻,心不甘情不願道:“沒事。”
按說大庭廣眾之下這一巴掌,足夠薛進記仇半年,可他記仇又如何,楚熹懷著身孕,他難不成還能報複回去?
楚熹都和他道歉了,他再斤斤計較,就太斤斤計較了。
“但我……”楚熹吸了吸鼻子:“打完你,覺得舒服許多。”
薛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在自己身上翻了半天,找出一條帕子遞給楚熹,楚熹接過帕子,使勁的擤了一把鼻涕。
薛進見她不抽抽搭搭了,才問道:“為什麼?”
楚熹捏著帕子一角,拭去眼淚,誠懇且誠實地說:“我懷的,是咱倆的孩子,我一想到就我一個人受罪,特煩你,特恨你。”
“……”
“煩”還好些,“恨”這個字眼太重了。
薛進心裡莫名咯噔一下。
他原想著,楚熹懷上和他的孩子,那孩子就能像座小山似的壓住楚熹滿腹花花腸子,從此他便能高枕無憂。
可楚熹說恨他,因為這個孩子隻有一半屬於楚熹,還有一半屬於他,且屬於他那一半非常的不值錢。
薛進腦子轉得很快,完全稱得上兵貴神速:“雖是咱倆的孩子,但跟你姓楚啊,隻管我叫聲爹罷了,你也說過,但凡你生的,不都得管我叫爹,跟我有什麼關係。”
薛進在詭辯。
若楚熹情緒起伏沒有這麼激烈,絕對可以找出漏洞從而進行反駁,隻憾楚熹被孕期激素控製住了,聽了薛進的話,竟有種醍醐灌頂之感。
是啊,孩子是她的,跟薛進有什麼關係。
楚熹一腔怨氣驟然被將要成為母親的責任感取代,她摸摸自己的肚子,朝薛進眉眼彎彎的笑,即便她眼睛腫的像一對桃子,薛進也從中感受到了母性光輝的美麗。
楚熹大抵是神經性嘔吐,被薛進“點醒”後,放下了耿耿於懷的憤懣,終於不再一坐馬車就頭暈惡心,在薛進和老爹的陪同下順順利利的回到安陽。
楚熹回到安陽,足足窩在床榻上歇了一個月,每日除了吃就是睡,臉頰肉眼可見的圓潤起來。
曹姨娘雖隻生育了一個老大,但她畢竟是有處事經驗的資深婦女,聽說楚熹這狀態,心裡覺得十分不妥,又不敢對著易燃易爆炸的楚熹指手畫腳,斟酌多日,在九月初的某個傍晚早早等在安陽府門口。
曹姨娘是要蹲守薛進。
其實以她這不上不下的尷尬身份,同樣有些畏懼薛進,薛進是上門女婿不假,更是統率三十萬大軍的西北王,她一個半奴半主,管家的姨娘,要在薛進跟前拿長輩的架子,她自己都覺得沒底氣。
可關於楚熹的事,她不能跟那當爹的說,也不能跟那當兄長的說,安陽府的正經女眷總共就兩個,一個是剛懷上身孕在養胎的竇十一娘,一個是剛嫁進門沒多久的老二媳婦,兩個女眷同楚熹幾乎沒來往,在她們眼裡,楚熹就是楚家說一不二的姑奶奶,躲著還來不及,怎會跑去話家常,交流做女人做母親的心得。
曹姨娘思來想去,就隻能和楚家這上門女婿嘮叨兩句了。
說老實話,薛進對府裡這四個姨娘都挺客氣的,起碼比對他那嶽丈客氣,見到曹姨娘,朝她點點頭,輕喚了聲:“姨娘。”
“姑爺,彆忙著走。”
“姨娘有事?”
曹姨娘笑笑,儘可能慢條斯理地說:“三姑娘自打從常德回來,就老在屋裡躺著,吃喝也不節製,這可不行呀。”
薛進看曹姨娘的眼神略帶了一絲不解。
他認為楚熹如今這樣挺好,不跑不跳,不作不鬨,就是貪吃些,那也是她腹中的孩子貪吃,若楚熹能這般安安穩穩度過未來幾個月,薛進必定日行一善,感恩上蒼垂憐。
曹姨娘歎了口氣:“你想啊,三姑娘本就身量長得小,吃得多,孩子長得大,她又不願意活動,等臨盆那日,萬一生不下來,輕則保不住孩子,重則一屍兩命啊。”
曹姨娘是怕薛進不上心,所以嘴上半點顧忌沒有,隻叫薛進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她如願以償的嚇到了薛進。
薛進麵無血色的虛心向曹姨娘請教:“那,那該如何是好?”
曹姨娘道:“也不難,無非是叫她多下地走走,多出去轉轉,吃的清談些罷了。”
薛進用一種領命的口吻應了曹姨娘,而後匆匆走向楚熹的住處。
回府的老大剛巧看見這一幕,上前詢問,曹姨娘便簡單說了一番自己的心路曆程。
老大笑:“這事合該讓三妹妹那位婆母操心啊。”
曹姨娘“害”了一聲說:“你若不提,我都想不起來有這麼個人,可彆叨擾她了,她這麼消消停停是最好不過的。”
李瓊在安陽府多數時候都像個透明人,待誰都冷冷淡淡,饒是楚熹腹中的孩子勉強算薛家血脈,她對楚熹也不是很熱絡。
而她是薛進身邊除了楚熹以外,唯一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女性,她不願開口將經驗傳授給薛進,薛進就沒有渠道獲取這方麵的知識。
一屍兩命。
薛進滿腦子都是這四個字,心裡一陣陣慌,快走到院門口時那兩條長腿都要邁出殘影了。
夏蓮正在院裡剪花枝,一陣風從她麵前拂過,她呆呆的抬起頭,環視四周,空無一人,當下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感覺自己撞邪了。
薛進走到屋裡,腳步漸漸放緩,探察敵情似的往臥房瞄了一眼,隻見楚熹倚床半躺,手裡捧著一本書,邊翻頁邊懶洋洋的打嗬欠。
就像吃飽喝足的母獅子。
薛進站在屏風後,沒急著進去,照例掰手指算了算日子。
差不多,還有五個月,五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薛進長舒口氣,笑道:“看什麼書呢?”
“春宮圖。”
“……”
楚熹怕他不信,特地向他展示內頁,然後沒精打采道:“畫的真難看。”
楚熹一想吃什麼東西,就說是腹中的孩子想吃,薛進理所應當的認為,她看見的東西,孩子也能看見,默不作聲的將書抽出來,丟到一旁:“明日是重陽節,我們去道觀祈個平安符如何?”
“你不是從來不信這些?”
“我又信了。”
“你自己去吧。”楚熹沒長骨頭似的趴在他肩膀上:“我懶得走。”
薛進如今遇到事是不會和楚熹爭吵的,他怕楚熹捂著肚子瞪大雙眼的模樣,因此總是迂回迂回再迂回,一件事要兜三五道圈子來達成目的。
“那我便自己去了,正好到烏清池采擷些蓮子吃。”
“你還怪有閒情雅致的……”
薛進笑了笑,隔著寢衣,手撫上她圓鼓鼓的肚子:“怎麼樣?今日可有動靜。”
薛進怕把他兒子壓壞了,總是輕輕往上一搭,這能感覺出什麼。
楚熹撇嘴,按住他的手背。
薛進的神情頓時染上一絲少年稚氣,很驚奇的抬眸對楚熹道:“他是在踹我嗎?”
“哼,他是在我肚子裡練武術。”
“總折騰?”
“你說呢?”
“或許,他是想出去玩。”
楚熹看著薛進,又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肚皮,歎了口氣,重新躺下。
她最近不是很喜歡楚楚。
薛進記得前些日子,楚楚剛會動的時候,她還一臉驚喜的說“薛添丁!小家夥動了!”
薛進雖無法隔著一層肚皮摸到楚楚的動作,但薛進能通過楚熹的情態,感受到她初為人母的喜悅。
哎。
薛進跟著歎了口氣,脫掉長靴躺到楚熹身邊:“為何不想出門?”
楚熹略有些詫異的看過來,似乎沒想到他會這般問。
薛進後知後覺,楚熹的確藏著心事,於是放柔了聲音:“總在房裡待著,對你,對楚楚,都不好。”
“……薛進,這個孩子,我懷的是不是太草率?”
“哪裡草率?”
“我都沒做好準備,不知道……”楚熹既憂鬱又迷茫,那個伶牙俐齒的楚霸王,說話開始顛三倒四:“我覺得生一個孩子代價太大了,要小心翼翼的懷胎十月,一舉一動都生怕有個閃失,臨盆分娩也是一道鬼門關,就算安然無恙生下來,往後呢……”
薛進知道楚熹的顧慮。
這世上夭折的孩子數之不儘,哪怕富可敵國,權勢滔天,也不能從閻王爺手裡搶人,再者,有了孩子,從今往後事事都要先替孩子著想。
所以楚熹說,她沒有做好準備。
薛進合上眼睛,輕笑一聲道:“我沒想你這麼多,我就想等他長大了,教他騎馬射箭,讀書習字,帶他去泛舟劃船,釣魚打獵,最重要的是……”
薛進一直堅信楚熹腹中是個男孩,楚熹天天被他洗腦,也以為自己懷的是個男孩,不再糾結什麼重男輕女:“怎麼說一半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