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雀鳥啾鳴。
古樸靜雅的太傅府書房內茶香清幽,圍坐桌邊的李家人卻個個正襟危坐,難掩沉重。
待李嫵將昨夜來龍去脈娓娓道出,最先沒忍住的是崔氏:“真是叫人開了眼,天底下竟有如此齷齪的母親,這種下三濫手段竟忍心往自家兒子身上使?楚世子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
素日溫柔嫻婉的長嫂都揪緊帕子咬緊了牙,李成遠也坐不住了,拍著大腿起身,怒氣衝衝:“楚家竟敢如此欺侮我妹妹,當我們李家無人了不成?看我不去把他們國公府砸了!”
“站住!”
李硯書看向衝出門的弟弟,肅聲嗬斥:“現在是你意氣用事的時候麼?你把楚國公府砸了又怎樣,事情鬨大傳開,你當阿嫵麵上能有光?外麵的人罵國公府下作,難道嘴上能輕饒了妹妹?”
崔氏在各府走動交際,最是知曉流言利害,尤其此等事一旦說嘴,兩邊都是討不了好的,反之阿嫵作為小輩被指摘的可能性更大,於是也連忙勸著李成遠:“小叔莫要衝動,先坐下商議。這畢竟是家醜,國公府那昏了頭的老虔婆能不要臉麵做出這事,咱們家哪能與她一樣自甘墮落?”
李成遠明白這個理,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妹妹在他們府上受了委屈,大黑天還流落在外,隻得帶婢子在客棧過夜,這份惡氣我實在難咽!”
“誰叫你咽了不成?”李太傅端坐上首,麵容肅靜地睇著次子:“給我憋著。”
父親都發了話,李成遠就是拳頭再癢,也隻得悻悻地回到座位坐下。
李嫵靜坐在旁,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待喉間稍潤,才看向父兄:“不用替我抱屈,也不必想法報複。我與彥之並非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怨偶,當初既和和氣氣嫁給他,如今便和和氣氣了斷這份姻緣,給彼此留份體麵。”
“這怎麼行?”李成遠叫出來,不讚同地看向李嫵:“你就是脾氣太好,才叫那個老太婆壓在你頭上作威作福。”
“二郎,慎言!”
李太傅板著臉瞪了眼性情莽撞的次子,見他似有不服地耷下腦袋,心頭略堵,從前亡妻溺愛太過,將這兒郎養得率真冒失,日後還是隨自己當個教書匠,不然這個性子這份腦子進入朝堂,怕是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視線再掃過沉穩靜坐的長子、清冷審慎的小女兒,一家三孩子隻出一個糊塗蛋也不算太糟,心下稍慰,而後正色與小女兒道:“你當真要與彥之和離,並非一時意氣,也非與你公婆較勁?”
李嫵輕撫溫熱的杯口,頷首:“是。”
“阿嫵,和離可是大事,萬不能當兒戲,你可要三思啊。要我說……此番都是那趙氏的錯,若不是她突然來這麼一手,你與彥之夫妻恩愛,日子和美,哪至於鬨到這一步。”
崔氏忍不住勸著小姑子,“若是因著你那惡婆母,就斷了你們夫妻的姻緣,豈不是正如了她的意?”
何況這世道,男子和離再娶很是方便,女子和離雖能再嫁,可再想覓得一門稱心如意的好親事,簡直比登天都難——
門當戶對、相貌俊秀、年輕相當的好兒郎,都去娶門當戶對的黃花閨女了。和離婦人想要再嫁,不是嫁年紀大的,就是嫁給鰥夫當續弦,總之那些能被剩下來的男人大都有些毛病,細想下來,再尋不到比楚明誠要妥帖的了。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崔氏拍著李嫵的手背,掏心窩子道:“嫂子知道你受委屈,但隻要郎君的心在你身上,那這門姻緣就有救……”
掃過屋內三個男人,她湊到李嫵耳邊悄聲道:“趙老虔婆作惡多端,遲早被閻王收了去。隻要熬死她,你就能與彥之恩恩愛愛,白頭偕老。”
多年媳婦熬成婆,深宅裡的女人大多都是這樣熬下來的,像崔氏這種遇到好婆母的,可謂百裡挑一幸運兒。
李嫵知道長嫂是為她長遠計,女人與男人的思維不同,女人總能想得更細更深。
若沒有裴青玄的威脅,她也與崔氏想的一樣,慢慢熬著,趙氏終有老弱一日。或可趁著這次機會逼著趙氏立下字據,或在府中砌上一道牆,獨子不好分府,砌牆也算警示。
放眼當下,和離於李嫵,實是弊大於利。
若有的選,她仍想繼續做這個世子妃,與楚明誠共度餘生。
可現下是沒得選,那人逼得太緊,她不能不顧楚明誠的性命。
“長嫂,我知你是為我好,但我心意已決。”
李嫵掃過屋內一張張憂慮臉龐,索性把話挑明:“當年我為何嫁給楚明誠,其中緣由你們也清楚。”
這話頓時勾起李家人那段潦倒艱苦的記憶,再看眼前身形清瘦卻肩背筆挺的年輕婦人,虧紛紛麵露愧色——阿嫵嫁去楚家,一直是李家人的一塊心病。
本該由他們這些男人扛起的家,擔子卻由家裡最小的女兒挑起,如何能不愧?
“阿嫵……”李太傅深歎:“是爹爹無用,沒護住這個家。”
李嫵搖頭:“朝局翻覆,豈是爹爹你一人之力能抵?一家子骨肉,同氣連枝,興衰與共,我從未怨怪過父兄。今日提起,也隻是想叫你們知曉,我當初嫁去楚家並非真心,而是圖利。如今家中複起,楚國公府再也利可圖,我又何必在繼續待在那,平白受氣?”
這話直白尖刻,屋內眾人都怔了怔。
便是他們知曉李嫵嫁人本非本意,可夫妻成婚三年多了,不說真心,起碼也有些情分在,如何就說得如此……無情。
李嫵將他們的驚詫儘入眼底,並未多說,隻望向李太傅:“父親,女兒實在厭倦待在那,也實在扛不住國公府繼承香火的壓力,您若是心疼我,就幫我與楚家斷了吧。”
李太傅看著下首的女兒,眸光複雜。
小女兒自幼聰穎靈秀,學什麼都快,尤擅舉一反三,且她外柔內剛,和氣時綿軟如雲,遇到她不滿之事,脾氣犟得能氣死人。亡妻還在時,就曾為女兒的性格憂心不已。
他那時不以為然,反過來安慰妻子:“小姑娘心思通透,性子強些是好事,以後不會輕易教人誆騙欺負。”
亡妻那時怎麼說來著,她說慧極必傷,若是一直無憂無慮順順當當倒還好,若是命運多舛,越是通透,反倒不快活——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現下女兒這副薄情寡性的樣子,可不就應了亡妻的話,把她的感情、姻緣,都當做雲煙般毫不在意了麼。
思緒悠悠回籠,李太傅定神,難掩疼惜地看向女兒:“你既然決定要和離,作為你的父親,我自是以你的意願為先。隻是……”
稍頓,他道:“和離之後,你有何打算?”
迎上父親那雙飽經風霜又敏銳沉靜的眼睛,李嫵抿了抿唇,開口道:“和離之後,外頭定然有不少風言風語,我打算在玉照堂躲上一陣。待到此事平息,我便前往江南。”
“江南?”崔氏眸中迸出詫異,忽的想到什麼,急忙與小姑子表明心意:“阿嫵,這兒永遠是你的家,玉照堂也永遠是你的院子,你便是不再嫁人,我與你長兄也能養你一輩子,壽哥兒安姐兒會給你養老送終……”
“長嫂莫急,我去江南不是怕你們嫌棄我,而是我想去彆處看看。”李嫵朝她安撫笑笑,神態一派自若:“外祖給母親的嫁妝,如今都傳給了我,在江南有宅子有田地,還有三四間鋪子。幼時常聽母親提起江南風光如何秀美旖旎,卻是一次都沒去過,如今我恢複自由身,正好去那邊看看。若是在那住的舒服,且鋪子也經營得當,定居下來也未嘗不可。當然,兄嫂也彆怕照應不到我,我若是在那過得不舒坦了,自個兒就收拾包袱回來了,到時候再叫你們養著,你們可不許耍賴。”
她說這話時,笑眸彎彎,語調輕鬆,半點不像要和離的婦人,反倒像個馬上要收拾行囊踏青遊玩的小姑娘。
崔氏見話都被她說完了,心下一時五味雜陳。
自家這個小姑子還真是不一般,尋常婦人和離歸家,不說以淚洗麵,起碼也會意誌消沉一陣,她倒好,短短一夜竟做了這麼多打算。
至此,這場談話也到了尾聲。
李太傅從黃花梨木交椅間直了直腰背,望著李嫵一臉鄭重:“你既有打算,那就照你說的辦。”
輕籲一口氣,他轉臉交代長子李硯書:“趁天色還早,我擬和離書,你擬休書,擬好後你就與二郎送去楚國公府。入府之後,不必與後宅婦人糾纏多言,隻與楚家父子把利弊說清就好。”
說到這,他深深看了李成遠一眼:“尤其是你,莫要意氣用事。你妹妹說了好聚好散,咱們便聽她的。便是來日碰上了,兩廂也不至於難堪。”
李成遠站起身,訕訕一拜:“是,兒子謹記。”
李太傅嗯了聲,不再多說,起身拿出筆墨紙硯,分了一套給李硯書,又喚著李嫵:“阿嫵過來,替我研墨。”
李嫵見父親行事利落,也起身上前,從從容容替他潤筆研墨。
崔氏也沒閒著,走到李硯書身側打下手。
能為帝師者,李太傅的才學自不用多說,一份和離書於他信手拈來。而李硯書作為永豐十八年的金科榜眼,也是文采斐然,落筆有神。
書房墨香彌漫,四下靜謐,隻聽得窗外鳥雀啾鳴,風拂竹葉,筆尖劃過宣紙聲。
不多時,李太傅收筆:“好了。”
“我也好了。”
李硯書將手中狼毫遞給崔氏,伸手揮了揮,待紙上墨痕稍乾,他拿起那封休書遞給李嫵:“妹妹,你看這樣寫如何?”
“我看看。”李嫵接過,沉眸看起兩份文書。
父親寫的和離書用詞懇切,溫情脈脈,給足了雙方體麵。而長兄所寫休書,言辭犀利,加之他一筆字遒勁強健,筆鋒似刀,隱透肅殺之意。
兩份截然不同的文書,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寫得很好。”李嫵微笑點頭:“隻要國公爺尚存幾分理智,應當清楚選那份更為合宜。”
得了李嫵的肯定,李太傅便命兩兒子將文書裝好,準備送去楚國公府。
轉身又吩咐崔氏:“玉娘,你陪阿嫵回她院裡歇息吧,若是有什麼短缺的,也一應補上。”
“父親放心。”崔氏頷首應著,起身去扶李嫵:“看你臉色昨夜定沒歇好,先回院裡洗個熱水澡,踏踏實實睡一覺,待到明日醒來,一切便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