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1 / 2)

二嫁帝王 小舟遙遙 14900 字 8個月前

正值日頭充沛燦然之時,李府正廳也一片軒朗明亮,然而周遭氛圍卻如盛夏午後暴雨來臨前的壓抑、沉悶、心煩意亂。

廳內長桌上赫然擺著兩份文書,一側擱著狼毫筆與已研好的鬆煙墨,主座之上李太傅肅容出聲:“國公爺,兩份文書皆已備好,還請過目。若無異議,便叫令郎擇一簽署罷。”

客座上的楚國公見這份陣勢,也不像來時那般淡定了,他麵色僵硬地看向李太傅,語氣也透著一絲討好的客氣:“親家,小夫妻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如何就到這一步?是,此番的確是我們府上做的不對,我這夫人是被那心思不正的馬道婆給唬住,一時想岔才辦了糊塗事,昨夜我已說過她,她也再三自省,保證日後絕不再插手孩子們的事。今日我們全家攜禮上門,便是特意來賠罪,以示歉意。親家也知道,彥之與阿嫵向來恩愛情濃,神仙眷侶般,你如何能狠得下心,生生斷了小兒女的姻緣?”

李太傅眼皮微抬,語氣平靜而不失威嚴:“國公爺,不是我狠心要斷孩兒們的姻緣。實是花開花落自有時,緣來緣儘不由人。且我教女無方,將她縱得嬌氣莽撞,受不得半點委屈,為人媳婦卻不能討婆母歡心……唉,也是我的發妻去得早,沒能好好教導女兒。”

說到這,他特地停頓一下,看向趙氏:“國公夫人,還請見諒。”

趙氏被李太傅那沉靜如水的目光一瞧,隻覺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她也不是傻的,怎聽不出人家話裡有話,麵上訕訕道:“親家自謙了,媳婦…媳婦挺好的。”

“還真是難得呢,這些年頭回從夫人嘴裡聽到我這妹妹的一句好話。”崔氏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似是調笑一般說了句:“若不是日頭在外掛著,我還當是在做夢。”

趙氏表情愈發難堪,嘴上沉默,心裡卻是想,她們楚家的家務事,哪就輪到崔氏說話了?若不是今日是來求和的,她必然要教訓這不知好歹的小輩兩句,果然沒有婆母管教,便半點規矩都不知了。

李太傅也沒攔著兒媳,隻接著方才的話茬繼續道:“性情驕縱倒是小事,叫我慚愧的是我這女兒嫁去楚家,三年都無所出,你們家彥之又是獨子,日後是要繼承公爵的。現下阿嫵自請和離,你們府上可再覓佳婦,也好早日續上公府香火……國公爺,你我同朝為官,倆家又是長安城有頭有臉的門第,當初結為親家是緣,如今緣已儘了,還是順其自然,好聚好散罷。”

楚國公一時無言以對。

哪怕李家人罵罵咧咧,或是表現出半絲憤懣,都比現下這副淡然若水的態度要好,有怒有怨說明還有一絲轉圜可能,至於現在——大勢已去也。

楚國公也知李太傅心性高潔,意誌堅定,既已這般說了,再做口舌之辨,反倒招人嫌,於是垂下眼來,沉默靜思。

趙氏卻不管那些,她覺得他們闔府帶著禮物親自登門,已是十足的誠意,李家卻還這副倨傲態度,簡直得寸進尺。

但她不敢與李太傅爭辯,更不敢與那在刑部任職黑臉如閻羅般的李硯書開口,轉了一圈,最後目光還是落在了李嫵身上,蹙眉埋怨:“你生不出,我也沒真怪你。昨夜不是都說了嘛,妾侍若有了孩子,就認在你名下,養也養在你院裡,這與你親生的無異呀。若你心裡還是介意,怕孩兒親他生母不親你,大不了孩子生下來,去母留子便是。你平白得了個孩兒,院裡也不會多出其他女人,這難道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阿嫵,你捫心自問,長安城哪家王孫公子的院裡像彥之院裡那樣?做人啊,不能太貪心。”

崔氏從前待趙氏還算和氣,如今見人都坐在李家屋簷下了,還擺出這番做派,心下邪火蹭蹭直冒,連帶著語氣都冷了幾分:“好一個去母留子,一舉兩得,親家夫人這般體貼,我們家阿嫵豈不是還得跪下給你磕一個?且不說我這妹妹想不想養妾侍的孩子,親家夫人就這般肯定,納了妾侍,你們府上就能有子嗣了?”

趙氏麵色一變,柳眉倒豎:“你這話什麼意思?”

崔氏哼道:“我什麼意思?我是說……”

“嫂嫂。”李嫵壓住崔氏的手背,朝她搖了搖頭。

她知道崔氏想說什麼,可那話若是出了口,氣到趙氏不假,卻也會刺傷楚明誠。

想到楚明誠,李嫵掀眸,看向對麵那仿佛一夜之間就蒼老了好幾歲的憔悴男人。

他烏著眼圈兒冒著胡茬,精氣神都被抽乾般,感應到李嫵的視線,他抬頭看來,枯槁的雙眼閃著卑微祈求的光。

李嫵哪裡見過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喉間酸澀,想安撫幾句,最後還是化作一句無奈歎息:“彥之,簽了字罷。”

他一向最聽她的話。

見她蹙眉為難,到底還是搖搖欲墜起身走向桌邊,拿起那份和離書,沉默地看了許久,才提起筆來。

纖細的筆尖蘸了墨,卻遲遲落不下筆。

楚明誠從不知一支筆能如此沉重,重到他手腕發顫,五臟六腑都沉甸甸往下墜得疼。

“阿嫵。”他擱下筆,眸含隱淚看向李嫵:“我…我還有話想單獨與你說。”

“要說的昨日已與你說了。”李嫵見不得他委屈的淚眼,偏過臉,捏緊手指:“沒什麼好說的了。”

楚明誠卻執拗望著她,嗓音沙啞:“阿嫵,就當我最後的請求。”

最後的請求。

極儘卑微的幾個字喚起夫妻三年來無數的回憶,李嫵心緒起起伏伏,終究抵不過“最後”這兩個字。

罷了,過了今日便是陌路人了,便讓他把話說完吧。

.......

不多時,下人便將紙筆與和離書一起挪去了隔間。

待雕花木門闔上,李嫵看向桌邊直愣愣站著的楚明誠:“說吧。”

沒了外人,楚明誠再不用保持冷靜與麵子,這一刻,他不再是什麼公府世子,他隻是一個想要挽回愛人的男人。

“阿嫵,我知道母親不慈叫你受了許多委屈。從前是我太過天真,以為隻要我夠維護你,就能叫她收斂。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許我先前的想法都是錯的,便是我再如何維護、再如何與她爭辯,隻要在同一片屋簷下,她都不會收斂。”

他走到李嫵麵前,目光懇切:“我是獨子,無法分家,但我們可以搬出去住!我想好了,隻要你點頭,我明日就與周尚書辭了戶部差事,求調出京,到外地赴任,調得越遠越好,叫母親再無法乾涉我們。是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麼,那我就調去臨安、去揚州、去金陵,隻要是你喜歡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他越說越激動,就好似明日便能與李嫵逃離這個充滿束縛的長安,去往那煙柳畫橋的錦繡江南,自在生活。

李嫵也被他所描繪的未來所迷惑,神思恍惚地想,若是在裴青玄回來之前,他們就在外地定居,遠遠地躲開,或許就不會陷入今日的困境。

直到楚明誠牽住了她的手,她陡然從那虛構的鏡花水月裡驚醒:“不。”

她往後退了一步,避開楚明誠伸來的手,神情冷靜地看他:“外官都是擠破腦袋往京裡調,你如今在戶部的差事當得正好,如何能因為我背井離鄉,拋棄大好的前程?”

“阿嫵,富貴榮華、權勢地位於我如雲煙。”楚明誠急急道:“我不要哪勞什子的前程,我隻要你,哪怕粗茶淡飯,哪怕遠離長安,隻要有你在我身邊,一切都值得。”

李嫵聽他說這話,恍惚間好似看到從前的自己——那個在灞橋柳色裡言之鑿鑿與裴青玄保證,會等他回來的李家小娘子。

一生順遂、錦衣玉食的貴族郎君,哪知無權、無勢、無銀錢的艱苦。

待他窮困潦倒,朝不保夕,受儘冷落與白眼,甚至連給親人買藥的錢都籌不上時,他還說得出這樣的話麼。

李嫵仰起臉,澄澈烏眸裡盛著淡漠,以及一絲悲憫。

是在悲憫他,也是在悲憫曾經的自己,她輕聲道:“彥之,若你當年並非楚世子,而是一個六品官吏,你以為我會嫁你麼?”

楚明誠眸中亮光暗了暗,錯愕看著她:“阿嫵……”

李嫵麵不改色:“難道那時,我身旁沒有其他男人可選麼?他們其中不乏地位比你高的,也承諾過,隻要我願意委身,就能助我李家脫離苦海。隻是他們或想將我置為外室,或想一頂小轎抬為妾侍,隻有你願意許我正妻之位。”

那樣柔軟嫣紅的一張唇,說出來的話絲毫不近人情:“或者說,我選的從不是你,而是楚世子妃這個位置。”

楚明誠高大身形晃了晃,慘白著臉看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最開始選我,是因我的身份。可是……”

那雙誠摯黑眸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幸:“你我夫妻三年多,日夜相對,耳鬢廝磨,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半分真心?”

真心。

又是真心。

一聲若有似無的冷嗤響起。李嫵眉心蹙了蹙,眼神於左右掃了掃,是她心裡的聲音,還是錯覺?

短暫的分神很快被楚明誠靜待回答的注視拉回,李嫵知道今日不把話說狠了,怕是不能叫他死心。

反正她早被人指著心口說過“沒有心”,那就沒有心好了。

“沒有。”李嫵望著他,眉目平靜到幾近冷漠:“夫妻這些年,你我的確恩愛,但換做任何一個男人,隻要我嫁給他,我都會如對你一般對他,對他噓寒問暖,與他賭書潑茶,儘好一位妻子的責任。彥之,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還有何不明白,她每個字都如一把鋒利的刀,將他們這場姻緣裡的溫情剔得乾乾淨淨,隻留下冰冷而赤/裸的利益。就如被剝了皮的狐狸,褪去華麗柔軟的皮毛,隻剩腥臭血肉與森森白骨。

在一陣長久沉默裡,楚明誠頹然垂下了頭,而後走到桌邊,提筆簽了字。

少傾,他將那份簽好的和離書遞給她。

李嫵接過,見他似還有話要說,也不急,隻抬眼看他:“有話就說罷。”

哪怕是罵她,她也受了。

楚明誠卻隻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一雙泛著烏青的眼眶又漸漸紅了:“昨夜我沐了一遍又一遍身,我以為你覺得我臟了,才不要我……”

心口像是被什麼猛地撞了一下,李嫵抬起頭,觸及他清雋麵龐的淚,險些也要落下淚。

終歸和離書已拿到手,她也願施以他最後一分柔情,算作給這段婚姻畫一個還算溫情的結局。

“我沒有嫌你臟。你才不臟,你是我見過最乾淨的郎君。”

像是從前一般,她拿出帕子,替他拭了眼淚,又朝他笑笑,語氣輕軟而堅定:“是我配不上你的真心,彥之,你值得更好的女子與你共度餘生。”

帕間是屬於她的淡淡香氣,曾熟悉地陪伴他過去三年每一個安穩甜美的夜晚。而在這陣清甜香氣離開麵頰時,楚明誠也知道,這一場他僥幸得來的美夢,不論他願不願意,終究要醒了。

桌上茶水愈發涼了,楚明誠跌跌撞撞離開了隔間,李嫵並未隨他出去。

她隻失了全部氣力般,捏著那份和離書跌坐在月牙凳上。

外頭的素箏聽到動靜,於門邊探進半個腦袋,憂心看她:“主子,您不回前廳麼?”

李嫵頭也沒抬,隻淡聲道:“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

聽出那語氣裡濃濃的疲憊,素箏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默闔上了門。

雕著福祿壽花紋的窗牖半敞開,綠柳萌芽,午間明淨的陽光斜斜灑在碧玉鑿花地磚之上,四下靜謐安寧。

李嫵望著那一地光影逐漸如霧如水般波光粼粼,心頭還納罕光如何變得朦朧,直到頰邊泛起濕意,她才驚覺是自己在落淚。

她還以為昨夜就把眼淚落乾了。

眸光稍移,落在那張和離書的落款,楚明誠三個字,洇濕一大塊墨。

大概是他落筆時不慎跌落的淚。

她撚起帕子一角去擦那點水痕,又將那封和離書從頭至尾看了遍,許是父親文采太好,字裡行間處處溫情,就如她與楚明誠做夫妻這些年,琴瑟諧和,互敬互愛。

半點真心都無麼?她又不是木胎泥塑的。

正兀自低眉垂淚,身後忽的籠上一片陰影,不等李嫵反應,掌心的和離書便被抽走。

她嚇了一跳,倉皇轉過身,當看到光線明亮的屋內,那不知何時出現的高大男人時,一張嬌顏霎時雪白:“你…你如何在這?”

環顧四周,門仍是闔上的,難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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