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硯書再不看他,扶著李太傅大步往裡府裡走。
才出正廳,便在春意盎然的抄手遊廊處看到那一抹緩緩而來的修長身影。
彼時陽光正好,院中花草樹木萌生新綠,生機勃勃,而那淺色錦袍的年輕帝王閒庭信步,麵色怡然,一如多年前那溫潤如玉的翩然模樣。
李硯書看著都不禁與李太傅感歎:“陛下這樣瞧著如從前一樣,沒甚變化。”
李太傅略顯渾濁的眼眸動了動,隻意味深長說了句:“能於朝堂爭鬥中坐上帝王之位,怎會還與從前一樣呢?”
說話間,他帶著兒子們迎上前去,拱手垂首:“二郎失禮,怠慢陛下,還請陛下治罪。”
“老師此話言重了。”裴青玄虛虛扶了李太傅一把,似是心情不錯,語氣愈發和善:“二郎也是朕從小一起玩耍的夥伴,朕看他如看自家兄弟般,何至因這點小事而怪他。”
李成遠連忙感激作揖:“陛下聖明。”
李太傅直起身,斜了他一眼,板著臉道:“也就是陛下寬和,恕了你這毫無規矩的混賬東西。”
裴青玄笑笑:“老師彆責怪二郎了,五月裡都要成家的郎君,該給他留些臉麵。”
皇帝都這樣說了,李太傅也斂起肅容,抬頭看了眼天邊正盛的日頭,客氣道:“也到用午飯的時辰了,陛下不若留在府中用頓便飯?”
裴青玄摩挲著中指上那道深深的牙印,笑意和煦:“不了,今日本就是來探望老師,不曾想倒給老師添了些麻煩。現下見老師康健無虞,朕也放心,不再叨擾。”
“陛下這話折煞老臣。”李太傅連連作揖,又見皇帝並無再留之意,抬手引路:“若不是府上恰逢多事之時,老臣定要好好設宴招待陛下。”
“改日得空,朕來尋老師下棋。”裴青玄微笑說罷,抬步往前走去。
李家三人忙跟在身後相送。
行至府門,裴青玄漫不經心問了句:“如今阿嫵與楚世子已和離,老師日後作何打算?”
聽到皇帝問起女兒,且稱呼仍如舊時那般親密,李太傅額心猛跳兩下,小心覷著皇帝那張一如既往淡然從容的臉龐,斟酌著答道:“臣女已長大成人,有她自己的主意與想法。老臣年邁老朽,不願對兒女管束太甚,日後一切都隨她自己的打算,老臣隻求她平安喜樂便好。”
裴青玄頷首:“聽老師這話,她已有籌謀了?”
見皇帝問了一句又問一句,李太傅心頭愈發緊張,聯想他今日突然登門之事,也不由揣測他是真的來府上探望,亦或是聽到什麼風聲特地趕來。無論如何,多一份防備總是好的——女兒如今的情況,實在不該與皇帝有再多的牽扯。
思及此處,李太傅沉聲道:“是,臣女打算過了這陣風頭,便往江南去。”
為了絕了任何不該有的心思,他又補了一句:“臣女還說,她現下已看淡情愛,亦無再醮之心,餘生隻想縱情山水,詩文作伴。”
話已說得如此明顯,便是有心之人也該絕了念頭。
“看淡情愛,縱情山水。”裴青玄微微一笑,讚許般看向李太傅:“不愧是老師的女兒,才和離便有如此豁達灑脫的心境。”
李太傅胡子抖動兩下,一時也拿不準這話到底是真誇還是存了彆的意思——自從這位學生從北庭歸來,自己是越發看不懂他的心思。唉,想想也是,帝心總難測。
好在之後皇帝也沒再說,簡單寒暄兩句,便翻身上馬,徑直帶著一隊人馬折返皇城。
馬蹄卷起飛揚的塵土,直到噠噠啼聲遠去,佇立在府門前拱手相送的李家三父子才緩緩直起身。
李成遠最先憋不住,疑惑看向李硯書:“大哥,你方才拽我作甚?阿嫵本來就沒說什麼再醮不再醮的事,父親當著陛下的麵這樣說,那萬一以後阿嫵遇到合心意的郎君,想要再嫁,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李硯書冷冷看著這個傻弟弟:“父親方才說,阿嫵現下無再醮之心,又沒說以後不會有,哪就用你急著描補?”
李成遠微愣:“這樣。”稍頓,還是覺得奇怪:“雖說如此,阿嫵也的確沒說過這話吧……父親不還是欺君?”
李硯書深吸一口氣,平靜看他:“你若再廢話,父親不罰你,我也得揍你了。”
長兄麵無表情格外駭人,李成遠連忙開溜:“我…我還有文章沒作完,先回去忙了。”
他一溜煙跑得極快,李硯書無奈地牽了牽嘴角,轉臉再看凝眉沉思的父親,語氣也變得肅敬:“父親,您是在擔心陛下他……”
李太傅緩過神,深深看了眼長子:“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李硯書寬慰道:“陛下不是那等拎不清的昏聵君主,何況他是帝王,阿嫵是嫁過人的婦人,倆人身份天差地彆的懸殊,便是念著舊情,也絕無續緣的可能。”
李太傅道:“雖說如此,但……我這心裡總有些不安。”
“父親應當是累了,才會憂思這些。”李硯書扶著他往府裡去:“再說了,便是陛下有那個意思,您看咱們阿嫵,眼裡心裡哪還有半點對陛下的情意。要我說,父親不必杞人憂天,待過這一陣,阿嫵離開長安,更是不需要愁了。”
想到自家女兒對皇帝那副心如止水的冷淡態度,李太傅心下憂慮稍緩。
怕就怕倆人都念著舊情,死灰複燃,背地裡做出些有傷風化之事。現下女兒是一灘冷冰冰死水,便是陛下剃頭擔子一頭熱,這事也就成不了。
於是他順著長子的話感歎一聲:“但願如此。”
李硯書則十分樂觀:“一定如此。”
三天之後,十分樂觀的李硯書在早朝結束後,被皇帝單獨留到了紫宸殿。
一開始倆人對座品茗,聊得也是刑部最近辦的幾起大案進展。待李硯書將案件進度彙報完畢,坐在榻邊的皇帝撫著青瓷茶盞的杯口,許久沒有出聲。
那份突如其來的沉寂叫李硯書如坐針氈,明明皇帝一個字沒說,甚至臉上表情都無半分變化,然而周遭的空氣就如同被擠壓一般變得稀薄,一種無形卻又強大的氣場鋪天蓋地的滲透過來,叫他心下忐忑,不禁反思難道自己方才說錯了什麼。
就在李硯書幾欲出聲請罪時,對座之人如夢初醒般,緩緩掀起眼皮,朝麵色僵凝的李硯書輕笑一下:“朕方才在想事,疏忽文琢了,文琢莫怪。”
李硯書坐都坐不住,忙起身道:“微臣不敢。”
“坐,坐下說。”皇帝抬了抬手指,眉宇舒展:“不必拘束。”
李硯書這才重新坐下,覷著皇帝臉色,小心問道:“不知陛下憂心何事,微臣可否為君分憂一二?”
聽到這話,皇帝再次抬眼,上下打量他兩遍,眼底也漸漸浮了笑意:“文琢這話倒是提醒了朕,沒準你真能替朕分憂。”
李硯書眼底劃過一抹驚愕,而後麵容肅穆:“還請陛下明示。”
“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一襲朱墨色團龍紋袞服的皇帝端起茶盞,不緊不慢淺啜了一口,才慢聲道:“自去歲寒冬,朕外祖母許老太君的身體便不大好,太後為之憂心不已,如今每日都為外祖母手抄佛經祈福。”
許太後是許老太君最寵愛的獨女,幾年前許太後險些被廢,太子被貶至北庭,老太君知道後日日夜夜以淚洗麵,至此身體每況愈下,全靠“盼著女兒從冷宮出來,外孫從北庭回來”這份信念吊著一條命——如今遂心如意了,老人家緊繃多年的心弦也鬆了,這一鬆,整個人就愈發糊塗起來,現下竟是連家裡的孫子孫女都不認識了。
用禦醫的話來說,多活一年便是多賺一年。
許家與李家前幾年的境況都不大好,如今聽到許老太君這般,李硯書也頗為感歎:“老太君是位慈藹長輩,又有太後與陛下聖恩庇佑著,會好起來的。”
皇帝說了聲“但願吧”,又直直看向李硯書:“文琢應當也知道,朕的母後在冷宮那幾年哭壞了眼睛,每日抄寫經文實在費心費神。朕勸她將此事交於旁人去做,她卻覺得假手於旁人,心不夠誠。”
說罷又歎息一聲:“若不是朕政務繁忙,無暇分/身,朕也該敬孝道,替外祖母抄寫經書。”
李硯書聽著這番話,嘴上附和著“陛下純孝”,心下卻奇怪,這與自己有何關係?難道陛下想叫自己抄寫經書?
思忖間,皇帝磁沉的嗓音響起:“朕聽聞阿嫵和楚世子和離之後,外頭流言蜚語不斷,大都是指責阿嫵善妒、無子、不識好歹?”
李硯書怔了怔,心下浮現一個荒唐猜想,不等他開口,皇帝繼續道:“既如此,不若叫她進宮替太後抄經。從前太後便將她當女兒看待,她那一筆字又是朕親自教導,寫出來與朕無異。她來抄經,既能替老太君祈福,全了朕與太後的孝心,又能避一避外頭那些閒言碎語,豈非一舉兩得?”
說到這,那張棱角分明的冷白俊顏露出一抹怡然淺笑,顯然對此番安排十分滿意,卻還是和顏悅色問了李硯書一句:“文琢覺得呢?”
李硯書喉頭動了又動,望著皇帝那雙明明含著笑意卻不容置喙的鳳眸,艱澀開口:“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