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剪剪,煙柳空濛,玉照堂外蛺蝶穿花,蜻蜓款款飛,一派怡然自得融融春景。
看著榻邊蓋著湖藍色疊絲薄毯、正不緊不慢繡帕子的李嫵,嘉寧郡主一臉不解:“怎麼突然和離了呢?我母親與我說時,我真嚇了一跳,隻當是那個黑心眼的編出這等鬼話來咒你們……這也太突然,也太快了。”
明明上元佳節,李嫵與楚明誠還十指相扣,恩恩愛愛羨煞旁人,這才過去兩月,竟就和離了?
大淵朝和離的夫妻並不少,但於長安高門世家而言,和離於雙方麵上無光,若不是鬨到不可開交、無法挽回的地步,寧願分府彆居,也不會斷了這層名分。何況楚國公府與李家皆是長安城有頭有臉的門戶——
“阿嫵,真就毫無轉圜的餘地了?”嘉寧小心覷著李嫵的臉色,遲疑片刻,小聲道:“我聽說楚世子已經病了好幾日,一直沒回衙署上值。”
李嫵繡花的動作稍頓,銀針紮進白嫩手指,霎時冒出一粒殷紅血珠。
“哎呀,流血了。”音書緊張起來。
“無事。”李嫵將指尖放嘴裡含了下,神情平靜地看向一臉窘迫的嘉寧:“他病了,自會有大夫給他治,且他年輕力壯,休養幾日便會好的。”
她這般輕描淡寫,倒顯得嘉寧大驚小怪了。
嘉寧悻悻從纏絲白瑪瑙碟子裡撚起一塊芸豆糕,心想著,往日見著阿嫵覺得挺親和一人,怎的現下如此涼薄?先前與崔氏嫂嫂提起這事,崔氏嫂嫂都長籲短歎了好一陣,阿嫵倒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轉念再想,當年皇帝堂兄被打發去北庭,阿嫵不也是這般冷心冷肺,突然就嫁了旁人嗎?
大抵她本性就是這麼個涼薄之人吧。隻希望李成遠可彆像他這個妹妹一樣——自己還是想要一個情深意重的郎君,可以共度餘生。
兩人各懷心思,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外頭那些傳言。
詫異震驚自不必說,不知內情的大都指責李嫵善妒,無子還要攔著夫君納妾,簡直不賢不德、不孝不悌。知道內情的也是各打五十大板,既怪趙氏糊塗下作、使了這麼個法子,又怪李嫵心氣兒太高,為著這麼點事就要絕婚,但凡她睜一隻眼閉隻眼將那丫頭收進房,一來博個大度美名,二來,要是丫頭真的產子,白得一個孩子。三來,丫頭進了院裡就是主母的奴婢,日後看不順眼,隨便尋個由頭發賣便是,何至鬨到這種地步。
一言以蔽之,李嫵與楚世子和離,實非明智之選。
李嫵心裡也清楚,是以嘉寧說起那些流言蜚語,她一點冒犯感都沒有,甚至點頭讚同:“我那幾日大概是鬼上身了,才會如此。”
嘉寧險些沒被糕點給噎住,猛咳兩下,又灌了一大杯桃漿,沒忍住提醒:“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不吉利。”
李嫵笑笑:“沒事。”
那鬼是九五至尊,福氣大著呢。
這時,院子外傳來丫鬟的請安聲:“拜見大公子。”
金絲藤紅漆竹簾也被掀開,素箏探身走進來:“小娘子,郡主,大公子來了。”
李嫵錯愕,將手中的繡棚放下:“大哥怎麼來了?”
一旁的嘉寧也有些緊張,將剩下半塊糕點放下,拿過帕子擦了擦嘴。她雖貴為郡主,可與未婚夫李成遠一樣,對這位長兄十分敬畏。
李硯書已然換下朱色官服,穿了件尋常的鬆墨色長袍,發髻也以一根玄鐵所製的墨色簪子固定,他身量高,長手長腳,如巍峨高山般的凜冽氣質,一走進這脂粉香濃的女子閨房,連帶著屋內的氣氛都淩冽幾分。
見郡主也在,李硯書微詫,很快又恢複一貫沉穩神色,打了聲招呼,坐在一旁圓凳上。
“大哥,你有事尋我?”李嫵開門見山,畢竟自她及笄之後,兄長們來她院裡的次數屈指可數。
“是有事。”李硯書接過丫鬟奉上的茶盞,卻沒立刻說,而是麵帶猶豫朝嘉寧郡主看了一眼。
嘉寧尷尬地起身:“你們既有事要談,那我先……”
“郡主稍等。”李嫵喊住嘉寧,又看向李硯書:“大哥要說的事,爹爹、嫂子與二哥能知曉麼?”
李硯書稍怔,點頭:“他們之後都會知道。”
李嫵道:“那就現在說吧。郡主再過不久也是我們家人,沒什麼好避的。”
聞言,李硯書也為方才避開郡主略顯慚愧,轉臉與嘉寧解釋:“郡主,你彆誤會……”
“我知道的。”嘉寧麵上不在意地擺手,心裡卻是對李嫵親近了幾分,也對這個未來婆家生出一些歸屬感:“長兄放心,你們將我當自家人,我絕不會往外亂說的。”
李硯書這才放心,擱下手中茶盞,看向李嫵的目光帶著些許難色:“今日下朝之後,陛下單獨留下我……他說,想叫你入宮替太後抄經。”
話音才落,清香嫋嫋的閨閣裡變得無比靜謐。
良久,李嫵才抬起頭,兩道柳眉緊蹙:“抄經?”
李硯書對上妹妹疑惑迷惘的眼神,仿佛看到不久前坐在紫宸宮的自己,那會兒他也是這般一臉懵。稍定心神,他將皇帝那番有理有據的說辭複述了一遍,末了,又道:“陛下說,你若願意,明日午後就派車駕接你入宮。”
李嫵淡淡道:“我若不願呢?”
“這……”李硯書不苟言笑的俊顏滿是凝重,對上自家妹妹那雙清淩淩的眸,心間忽的湧起慚愧,搭在膝頭的手指攏緊:“阿嫵,他是君,我是臣……”
那種情況下,他有心推辭,卻是不敢。
李嫵見長兄這般神情,也能猜到當時是個如何情形。何況那個人還編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想推辭都尋不到切口。
一時間,兄妹倆相對無言。
一旁的嘉寧卻是聽傻了眼,堂兄竟然要阿嫵進宮?雖說是幫太後抄經,可皇族那麼多宗室女不挑,非挑一個才和離的舊愛?
這實在很難不叫人多想。
嘉寧腦子裡已經開始天馬行空,愛恨情仇,那頭兄妹倆默了好半晌,李嫵才開了口:“我知道了。”
李硯書目露憂慮:“阿嫵?”
李嫵眼波沉靜,猶如夜色籠罩的海域:“替太後抄經,是求之不得的榮幸。明日宮裡的車駕來了,我進宮便是。”
饒是知曉妹妹一向沉著冷靜,可這般反應還是叫李硯書心下難安,嘴上卻隻能自欺欺人般寬慰:“明日應當是接你去慈寧宮……”
李嫵麵上露出一抹勉強笑意:“長兄這話說的,替太後抄經,不是去慈寧宮,還能去哪?難道去陛下的紫宸宮嗎?”
明明是一句笑語,卻叫屋內氣氛愈發僵凝。
李嫵也不指望自家兄長能說出什麼安慰的話,畢竟長兄這樣古板一人,能娶到嫂子就已花光一輩子的溫言軟語。
喝過半盞茶,李嫵替長兄尋了個“安姐兒壽哥兒都還等你給他們紮紙鳶”的由頭,讓李硯書先離開了。
轉臉再看一旁神情複雜的嘉寧,李嫵緩聲道:“郡主,我先喚你一聲二嫂……今日之事,還請你莫要往外說。”
嘉寧立即正色,拍著胸脯保證:“絕對不會。”
稍頓了頓,她又壓低聲音,小心翼翼探詢:“那你明日,真的入宮?”
李嫵垂了垂纖濃羽睫,拿起那未繡完的帕子,撚起銀針淡淡道:“聖命難違。”
見嘉寧欲言又止,她朝她輕笑:“放心,明日我如何進宮,便會如何出宮。”
“我心裡有分寸的。”
***
翌日午後,李嫵才將與崔氏、安姐兒、壽哥兒用過午飯,便見老管家急忙走來:“少夫人,小娘子,宮裡的馬車來了。”
崔氏給安姐兒整理絹花的動作停住,緊張看向李嫵:“怎的這麼快就來了。”
昨日夜裡的餐桌上,得知李嫵被請進宮裡抄經,李家老小都是一片嘩然。
嘩然過後,便是無可奈何的長久沉默。
相較於他們的忐忑,李嫵反而有種經過大風大浪早已見怪不怪的坦然,不緊不慢咀嚼完嘴裡的一口米飯,淡聲道:“抄經而已,抄完就回來了。”
她這般說,眾人也都強顏歡笑:“對,對,抄完就回來了。”
誰都抱著僥幸,沒有捅破那一層暗藏危險的窗戶紙。
隻有李嫵知道,那層窗戶紙早已破得稀碎,怪物露出猙獰獠牙,她也亮出柔弱卻不肯放棄抵抗的爪。
行囊昨日夜裡就已收好,宮中各物一應俱全,李嫵隻收拾了兩三套衣裳,想著經書再多,至多抄個七八天便能出宮。
此番入宮,她也隻帶了素箏一人,將音書留在了玉照堂。
一切準備就緒,與崔氏和一雙小侄兒告彆,李嫵踩著杌凳上了那輛翠蓋珠纓的華車。
馬車四角微微向上卷,其上掛著盛滿香料的精致香球,伴隨著轔轔車輪,香球上的流蘇在陽光下輕輕晃動,流光溢彩。
安姐兒摟著自家娘親的脖子,奶聲奶氣道:“阿娘,姑姑坐的馬車好漂亮呀。”
崔氏望著那漸漸走遠的馬車,低聲嗯了下。
安姐兒又問:“那姑姑什麼時候回來呢?”
“阿娘也不知道。”崔氏心下歎口氣,麵上悵惘:“希望能一切順遂,快些回來吧。”
*
及至申時,翠蓋珠纓的華車駛入巍峨雄偉的皇城,過了重重宮門,進入內宮時,換了軟轎,前行一路,最終停在慈寧宮門口。
李嫵掀簾下轎,抬眼見到慈寧宮的匾額時,還有些恍惚。
她還記得上回來這時,許太後握著她的手再三保證,一定不會叫皇帝再去糾纏她,日後她可放心與楚明誠過日子。
不曾想,短短月餘功夫,皇帝迫著她與楚明誠和了離,現在還以太後名義將她弄進了宮。
還真是,權勢弄人。
暫且壓下心頭感慨,李嫵隨著引路嬤嬤一起往殿內走。
許太後和玉芝嬤嬤正在庭院裡賞花曬太陽,冷不丁見著李嫵及她身後拎著包袱的丫鬟,都愣住了:“阿嫵,你這是……?”
李嫵看著她倆這反應,心下響起一聲荒唐的冷笑,那個瘋子,竟然都未將此事知會給太後。
不等李嫵解釋,那奉命去接李嫵的紫宸宮嬤嬤便雙手交疊,畢恭畢敬將皇帝的安排說了出來,並道:“陛下仁孝,這是心疼太後娘娘呢。”
莫說李嫵,就連許太後都氣得發暈,一張和善圓臉都漲得通紅:“胡鬨,簡直就是胡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