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晉江文學城首發
及至未時,陽光正盛,一輛尋常的黑漆平頭車轔轔駛出巍峨皇宮。
馬車之上,李嫵身著朱色穿花蝶長衣,下配一條縷金百蝶穿花桃紅雲緞裙,梳著同心髻,珠翠繁複,後髻還簪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大紅色石榴絹花,耳邊、脖間、腕間都戴著光華燦爛的首飾,這副富貴逼人的裝扮,襯得一張臉愈發素雅清婉。
她為這副浮誇豔麗的裝扮納悶不已,裴青玄則是拉著她的手細細打量,語氣認真:“還是上些胭脂才相宜……待會兒尋個鋪子買一盒,朕再給你塗點,現下太素了。”
“這還素?”李嫵難以置信看他,如雲發髻間的三翅鶯羽珠釵都微微顫動,她抬起雙腕在他麵前晃了晃:“你可知這一對龍鳳金鐲有多重?”
又指了指脖間的赤金盤螭瓔珞圈,耳上的赤金銀杏葉墜子,頭上那整套的金鑲紅寶石頭麵,她滿臉怨氣:“滿長安怕是再尋不出這樣的打扮。”
若不是看在他帶她出宮的份上,她真想這些都砸他臉上,叫他好好感受一下重量。
看她雪腮微鼓的氣惱模樣,裴青玄輕笑,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行,那就不塗胭脂了。”
李嫵將手從他掌心抽出,抽了兩下沒抽出來,便由他握著,麵上還是那副氣不順的模樣:“你將我弄成這般,到底要帶我去哪?”
若說去逛街市,她必然不肯的,太丟人了。
難道是回李府?打扮成這樣,是想讓家人覺得他有善待她?那估計全家上下,也就喜歡亮晶晶物品的安姐兒會覺得這些好看吧。
“去見外祖母。”
男人平靜的嗓音打斷李嫵的腹誹,她愣怔片刻,第一反應是,老糊塗的許老太君,可不就如安姐兒一般。隻是——
“為何突然帶我去見許老太君?”李嫵不解,還打扮成這樣。
“她沒幾日可活了。”裴青玄道,長睫在眼下投著一小片陰影,再次抬起,那雙狹眸猶如深夜月色拂過的深潭,泛著幽幽波光:“大抵撐不到明年喝我們的喜酒,朕想帶你先去給她敬杯茶。”
明明他的語氣那般平靜,可觸及他那雙眸,李嫵心下好似被什麼撞了一下。
她知道,許老太君對他而言,意義很不一樣。
皇室無親情可言,裴青玄的親祖母舒太妃早逝,皇祖父景隆帝嚴苛古板,對兒孫更注重君臣之禮,鮮少有溫情脈脈的時刻。是以在裴青玄少年時光,是許老太君這位外祖母給予他成長過程中,一位慈愛長輩待小輩的全部溫情與關愛。
許老太君的確是位和藹的老太太,她寵愛獨女,也掏心掏肺對待這位外孫,甚至還愛屋及烏,對李嫵也無比喜歡。
幼時在宮裡,李嫵也跟著裴青玄一起喊許老太君“外祖母”,每每見到她,許老太君都笑得跟廟裡的彌勒佛似的,拉著她的手道:“小阿嫵快快長大,長大後嫁給我們青玄當媳婦,外祖母給你打個十斤重的大金豬。”
因著許家祖上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女商,於許家後代也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許家男兒們練武打仗,女子們鼓勵從商,無論是許家媳婦還是許家姑娘,隻要對做生意有興趣,儘管撒手去研究生財之道,不必被其他規矩束縛。許老太君本就是商戶女出生,年輕時就是一把賺錢好手,平生最愛之物便是黃金。是以她對小輩表達愛意的方式也很粗暴簡單,送金子,送很多很多的金子。
難怪今日出門,裴青玄要將自己打扮成珠光寶氣的搖錢樹,這副樣子,許老太君見了定然歡喜。
往事與現實交織,諸般滋味在心間蔓延,叫李嫵一顆心都變得沉重,之後一路也沒怎麼說話,直到馬車停在鎮北侯府。
她戴上帷帽,由裴青玄牽著下了車。
此番是微服出訪,甚至連許府眾人都未驚動,隻叫裴青玄的舅父鎮北侯許向山、舅母鄭氏出來相迎。
倆人見到裴青玄身側戴著帷帽、通身富貴的年輕女子,皆滿臉詫異,一陣麵麵相覷後,還是鎮北侯夫人壯著膽子問了句:“陛下,這位娘子是?”
裴青玄牽著李嫵微涼的手,笑得溫潤:“朕的妻。”
話音剛落,鎮北侯和鄭氏的麵色倏地都變了,一時間訥訥不知該如何言語。
裴青玄也沒多解釋,隻道:“她現下不便露麵,待到日後,再叫她與舅父舅母相見。今日朕特攜她來探望外祖母,有勞二位前頭帶路。”
“是是是,陛下這邊請。”鎮北侯回過神來,忙前頭引路。
如今這位外甥成了皇帝,威嚴日益深重,雖是親戚,但君臣永遠擺在第一位,鎮北侯是個明白人,知曉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現下這種情況,就是不該多問的。
於是在領著皇帝與這位神秘女子到了許老太君的院子後,他察言觀色,適時拉著妻子鄭氏退下,給祖孫倆留出獨處的空間。
倆口子出了屋,也沒敢走遠,隻在院內的廊廡下候著。
淡金日光斜照在粉牆上,鄭氏時不時往那緊閉的門瞅著,到底沒忍住,悄聲問鎮北侯:“老爺,陛下身側那女子是什麼來路啊?先前半點動靜都沒聽過……陛下說,那是他的妻,那豈不就是未來的皇後?天呐,到底是哪家女兒這樣好的福分?”
“你問我我哪知道。”鎮北侯也一頭霧水,再回想陛下待那女子的緊張勁兒,走個路都牽手,未免也太黏糊。皺眉想了一陣,他咂舌道:“我看那女子不簡單……都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難道是狐狸精變的?”
“哎喲我的天老爺!”鄭氏連忙去捂鎮北侯的嘴,邊瞧著四周有沒有人聽到,邊壓低聲音道:“胡說什麼,那可
是未來皇後!你還好意思叫兒子女兒好好讀書,我看你自個兒也少看些亂七八糟的誌怪故事吧!”
鎮北侯不服,拉開鄭氏的手,湊到她耳邊嘀咕:“我說的沒道理麼?不是狐狸精,如何大白天連臉都不敢露?而且哪家正經貴女,沒名沒分就跟著男人手拉手,出雙入對的?”
鄭氏聽得心驚膽戰,又往那緊閉大門瞅了眼,心下也亂跳兩下,乖乖,莫不真是狐狸精?
轉頭再看自家老爺一副若有所思樣,鄭氏額心一跳,肅著臉提醒:“你可彆在陛下麵前亂說話。”
“我哪有那麼蠢。”鎮北侯抬手摸了摸絡腮胡,皺眉道:“不過你說,若她真是狐狸精,咱給她多磕幾個頭,求她保佑咱娘多活幾年,可能不?”
鄭氏:“.......”
今晚她就去書房,把他那一架子亂七八糟的書給燒了!正屋裡,許老太君雖不能多活幾年,但見著裴青玄牽著一襲盛裝的李嫵出現時,衰老病容上回光返照般盛滿了喜色。
“青玄,你回來了。”滿頭銀絲的許老太君靠著高枕坐在榻間,一會兒看看裴青玄,一會兒又看看李嫵:“這是……這是你媳婦呀?”
“外祖母,孫兒回來了。”裴青玄溫聲說著,拉著李嫵到她麵前:“您老可還認得出她?”
許老太君年紀大了,又因著先前那場變故大受打擊,人也變得糊塗,這些年忘了許多事,有時連自家孩子都不認識。現下見著李嫵,她睜著眼睛認了好半晌,最後仍是沮喪地搖頭:“這孩子瞧著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可是,在哪裡見過呢……”
她嘴裡嘟噥著,忽又歪著腦袋,睜著雙渾濁卻又如孩童般清澈的眼,柔聲問著李嫵:“小娘子,你是哪家的呀?”
曾經精明果毅的老太太變成這般,李嫵一陣鼻酸,掐了掐掌心,才擠出一抹笑意:“我是阿嫵呀,外祖母不記得阿嫵了麼?”
“阿嫵……阿嫵……”許老太君皺著眉,嘴裡咕咕噥噥:“這名兒也好像在哪聽過……哎,我老了,記性越來越不好了……怎麼什麼都記不清……”
她邊說,還懊惱地抬手錘腦袋:“真是笨死了。”
李嫵麵色一變,忙去攔著老太太,裴青玄在她之前握住了許老太君的手腕:“記不起沒關係,沒人怪您。”
“可我想記住你們的。”許老太君歎口氣,水窪窪的眼睛仿佛噙著淚。
李嫵似是想起什麼,也不管裴青玄還在旁,鼓起兩邊腮湊到許老太君麵前:“外祖母,您再看看?我是李太傅家的小阿嫵呀,你先前說過,要給我大金豬的。”
“大金豬……啊,大金豬!”許老太君眼睛亮了起來,再看麵前臉頰鼓鼓的小娘子,笑意更甚,滿臉疼愛地伸出雙手拍了拍李嫵的臉:“哎呀,是小阿嫵啊!不過你怎麼長這麼高,還變得這麼瘦了?小姑娘還是胖些好看,臉上沒肉壓不住福呢。”
李嫵鬆口氣,眉眼間也漾開一絲鬆快愉意:“外祖母記起我了。”
“記得記得,外祖母怎麼會忘了你。”許老太君笑吟吟,再看李嫵這一身紅妝,滿臉驚喜:“阿嫵,你和青玄成婚了嗎?”
李嫵微怔,不知如何答。
“成婚了。”一旁的裴青玄從善如流道:“這不是特地帶著她,來給您老敬茶麼?”
“那可真是太好了。”許老太君笑著拍拍裴青玄的手:“我和你母親早就盼著這麼一天了。”
寒暄兩句之後,李嫵端了茶,雙膝半屈,舉過雙眉,畢恭畢敬遞到許老太君麵前:“外祖母,請喝茶。”
“好、好。”許老太君笑吟吟地喝了,將茶杯遞還後,伸手往袖裡掏了掏,又往被子裡尋了尋,似是在找什麼東西。
裴青玄問:“外祖母在尋什麼?”
“大金豬呀,給你媳婦的。”許老太君又去翻枕頭:“抱著大金豬回家,來年生大胖小子和大胖閨女,我再給他們一人一個打個金豬牌牌……咦,我的金豬呢?”
老太太神神叨叨尋東西,李嫵站在一旁看得心緒翻湧,五味雜陳。
最後還是裴青玄哄著許老太君,說金豬已經給了,許老太君才安下心:“那就好,那就好。”
她有些困了,無精打采倒靠在枕邊,卻仍不舍撒開裴青玄的手:“你啊,回來就好了。你在外頭那些日子,我這一顆心焦的,想死都不敢死。有一回夜裡,我醒過來,看到黑白無常站我床頭說要帶我走。我拚命躲啊,躲不過我就給他們磕頭,說差爺啊再容我幾日吧,我孫兒還沒回來呢,我那樣好的孫兒啊,不見到他平安歸來,我死也不甘呐……”
她絮絮叨叨念著,即將闔眼前,又忽的一個激靈,再睜開眼,雙眸清明定定看向李嫵:“來,阿嫵過來。”
李嫵微怔,默默走過去,蹲在床邊:“外祖母。”
許老太君拉著她的手,與裴青玄的手握著:“你們倆成了婚就好好的,好好的過。待到來年,記得帶孩子給我上三炷香,叫我在地底下也樂嗬樂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