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李太傅在自家女兒沉靜堅定的目光之下妥協了:“你既想試,便去試吧。”
他滿臉沉重地看向李嫵:“隻要你想清楚了,不後悔……”
“隻要是我自己選的路,我就不會後悔。”李嫵斬釘截鐵。
就如裴青玄登上皇位之後,楚明誠曾問過她,是否後悔當年嫁給他。
她答,不悔。
是真的不悔,再來一次,她仍會那樣選。
望著女兒倔強清冷的麵龐,李太傅頷首:“行,你向來是有主意的。待到今日婚宴忙罷,晚些我就與你長兄商量此事,全力周全你的計劃。”
得了父親這句話,李嫵徹底安下心來,再次與李太傅拜倒:“多謝父親體諒。”
父女倆又說過一陣話,怕耽誤太久,叫外頭起疑,李嫵起身告退,帶著素箏、陳嬤嬤與梧桐一同回了玉照堂。
靜謐書房內,李太傅拿起桌邊那塊冰冷的玉質令牌,胸口愁緒與擔憂遲遲難以消解。
亡妻說得對,女兒性子的確太過剛強。
過剛易折,慧極必傷啊。
***
臨近黃昏,紅霞漫天,在鑼鼓喧天與賓客們的祝賀聲裡,一襲大紅喜袍的李成遠將他心心念念的嘉寧郡主迎進了李家的門。
小夫妻拜天地時,李嫵一襲不顯眼的裝束,安安靜靜牽著壽哥兒和安姐兒在人群裡看。
看著一對新人喜結連理,滿眼絢爛喜慶的紅,恍惚間門,她想到她當年嫁給楚明誠的場景,又想到她在紫宸宮裡,一襲紅衣等著裴青玄歸來。
現在這個時辰,他應當在紫宸宮裡,準備用晚膳?
她心不在焉地想,懷中安姐兒忽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姑,是姑父!”
李嫵一怔,抬眼看去,便見不遠處,一襲蒼藍色錦袍的楚明誠正站在擁擠人群裡,伸著脖子朝她這邊看。
那雙熟悉的眼眸裡盛滿悲傷的鬱色,似有千言萬語。
隔著人群,又好似隔著千山萬海。
李嫵額心突突跳了兩下,忙彆過臉,不再看他,又低頭糾正著兩個孩子:“以後不能再叫他姑父,得叫世子爺,或是……叫叔父。”
安姐兒和壽哥兒不懂:“為什麼呀?”
麵對孩子清澈黝黑的眼眸,李嫵一時語塞。
直到司儀高揚著嗓音喊道“禮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眾人也都起哄著要去鬨洞房,孩子們愛湊熱鬨,便將這問題拋之腦後,興衝衝跟著新郎官新娘子往新房去了。
李嫵緩緩直起腰,餘光瞥見楚明誠朝自己走來,心下咯噔一下,關鍵時期,決不能節外生枝。
於是她毫不猶豫扭過頭,冷聲對陳嬤嬤與梧桐說道:“走吧,我累了,回院裡歇息。”
撂下這話,她腳步不停,逃也般的走了。
凝紫暮色之下,楚明誠站在堂前,看著那道避之不及的清冷背影,心頭好似落了厚厚一層揮之不去的落寞寂寥。
***
前院婚宴宴席熱鬨非凡,後院裡,李嫵見梧桐忽然消失不見,心裡也有了數。
她坐在玉照堂那片開著薔薇花的秋千架上,毫不避諱地與陳嬤嬤聊:“梧桐是回宮複命了?”
雖然早知這位李娘子有張利嘴,但這般乾脆得挑明,叫陳嬤嬤不免有些訕訕:“是…是回宮裡有些事。”
“複命就複命,沒什麼不能說的。”李嫵滿不在乎,連帶看向陳嬤嬤的目光也平淡如常:“她是練家子,腿腳快,跑來跑去也方便。倒是嬤嬤你,也上了些年紀,這幾日就安心陪我在府裡吧。”
陳嬤嬤扯了扯嘴角:“是,多謝娘子體諒。”
晃了兩下秋千,李嫵忽的又問:“瞧這天色,她今夜怕是不回來了吧?坊市門應當都關了。”
既然都已打開天窗說亮話,陳嬤嬤也不瞞,如實道:“酉時入宮稟報,翌日宮門開了,她再趕回府中伺候娘子。夜裡娘子就寢,您有什麼吩咐,老奴伺候就行。”
“這樣。”李嫵淡淡應著,心弦微鬆。
梧桐夜裡不在府中,這倒方便她不少,不然一個動武功的練家子守在院裡,行動也多些顧慮。
又蕩了一會兒秋千,外頭起了風,李嫵便攏了攏衣衫回屋歇息。
這一夜,風平浪靜。
李嫵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個安穩好覺,一直到翌日天大明,聽說李成遠和嘉寧郡主去前院敬茶,她這才起身洗漱,揣著她準備的豐厚禮物,前去祝賀這對新人。
李嫵準備的賀禮,是從裴青玄私庫裡仔細選出的一對白玉如意,玉質細膩潤澤,雕工精湛,還是前朝的古物,價值不菲。
甫一拿出,就連見多識廣的李太傅都睜大了眼:“阿嫵,你這是從哪弄來的?”
李嫵莞爾淺笑:“太後賞的。”
此言一出,前廳裡除了李成遠夫婦,其餘李家人都明白,哪裡是太後賞的,分明是皇帝給的。
嘉寧郡主自也看出這對白玉如意的價值,一張含羞帶怯的嬌麗容顏笑意燦爛,甜甜地與李嫵道謝,又將她準備的紅封送給李嫵:“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李嫵笑著稱是。
一時間門,前廳內喜氣洋洋,分外和諧。
待到小夫妻請完安回去,李嫵便跟著崔氏,去到長房的院子說話閒坐。
姑嫂倆說的都是些家長裡短,半點不避諱梧桐與陳嬤嬤。
一直到夜裡,一大家子坐在一塊兒吃飯,一派和諧。
五月三十日一早,李成遠陪嘉寧郡主回門,李太傅和李硯書皆去上朝,李嫵也難得出了門,與長嫂崔氏帶著兩個小侄兒一起逛了街市,直到夕陽西下,才買了一堆吃的喝的、玩的樂的回來。
暮色籠罩下的紫宸宮內,梧桐照著前兩日的慣例,與禦座之上的帝王彙報情況:“李娘子與昨日一樣,隅中時分起身洗漱,早膳用了一碗雞湯小餛飩,兩口什錦包子,半個香油酥圈。臨近午時,與大少夫人及兩個侄兒一同坐馬車,先去了東市的廖記布莊,買了兩匹韶粉色的夏布,一匹梔子色的絲綾……”
“……逛完錢婆子家的果脯鋪子,已近日暮,李娘子這才回到李府。回玉照堂稍作歇息,便往前廳與李太傅他們一同用膳,大抵是明早就要回宮,今夜宴上還備了酒水。”又將席上菜肴大致說了一遍,梧桐嘴皮子都說乾了,才算彙報結束:“奴婢見天色不早,便先進宮複命了。”
劉進忠在一旁聽這些瑣碎事都快打瞌睡了,再看禦座之後的帝王,瞧不出情緒地放下朱筆,而後問了句:“她今日心情如何?”
梧桐小心翼翼斟酌道:“很是不錯,出去逛一天,麵上一直帶著笑。”
一直帶著笑。
長指摩挲著杯壁,裴青玄眼前不禁浮現出她言笑晏晏的明媚模樣。
她倒是在外快活了,留他一個人獨守空殿。
好在明早她便回來了。
胸間門一口濁氣吐出,他嘴角微翹,吩咐著梧桐:“明日午時前,就將她帶回來,朕要與她一起用午膳。”
梧桐應諾,見皇帝再無其他吩咐,垂首退下。
劉進忠覷著皇帝臉色,見他好似心情不錯,也猜到幾分,於是見縫插針說著討喜話:“這幾日李娘子不在宮裡,奴才都覺得缺了些靈氣。好在再過幾個時辰李娘子就回來了,奴才可得叫禦膳房多做幾道好菜,給李娘子接風洗塵。”
“你這奴才,她不過回趟家,哪就用接風洗塵。”
話是這樣說著,語氣卻噙著笑。
劉進忠便知這馬屁是拍對了,又連著說了好些話。
裴青玄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再看禦案攤開的宣紙上,那副栩栩如生的仕女小像,清冷的眉目也如月華般變得柔和。
再熬幾個時辰,又能見到他的阿嫵了。
與此同時,月色淒迷的長安城,萬籟俱寂。
確定陳嬤嬤已醉死過去,一襲尋常裝束的李嫵捂著口鼻,將烈酒與火油均勻灑在玉照堂寢屋的四周,點火之前,看著床榻之上那具從亂葬崗尋來的年輕女屍,心道,雖素不相識,但也算有緣。這趟火不會讓你白遭,你不必被野狗吞噬,也不必當孤魂野鬼,往後就安心享著李家香火供奉吧。
“嘩啦”一聲火石亮起,李嫵平靜地點燃幔帳。
不多時,玉照堂內火光衝天,奴仆們從睡夢中驚醒,慌亂奔走:“不好了,走水了!”
在一片慌亂裡,一抹纖娜身影如鬼魅,無聲無息消失在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