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雙膝都跪得發麻,上首才響起皇帝恍然般的低醇嗓音:“文琢這是作甚,朕也沒說怪罪你。”
“劉進忠,你這個沒眼力見的奴才,見到李侍郎一直跪著,也不知扶一把?”
“這……”劉進忠一噎,心下叫苦不迭,麵上抬手掌嘴認錯:“陛下說的是,奴才該死。”又上前去扶李硯書:“李侍郎快起吧。”
李硯書不肯起:“求陛下放微臣一雙兒女歸府,放宿晉出牢。”
“都是小事。”皇帝淡淡道:“劉進忠,待會兒帶戶部的人去死牢,算清宿晉該繳納補罰多少稅款,他繳清了便放出去。”
他邊說著,又站起身,不緊不慢撣了撣袍袖:“至於文琢你那對小兒……”
李硯書緊張抬起頭,望著麵前居高臨下的威嚴帝王,隻覺自己猶如塵埃般渺小:“陛下……”
“彆擔心。”裴青玄垂著眸,俊美無儔的臉龐露出一抹溫潤微笑:“朕這就去慈寧宮一趟,隻要太後答應,朕定會派人安然將他們送回李府,叫你們早日團聚。”
語畢,他斂起笑意,提步往外而去。
齊整冰涼的鑿花地磚上,望著那道華貴的暗紫身影消失在偌大金殿裡,李硯書頹然坐在地上,心下一片黯淡沉重。
他算是明白妹妹為何要逃,與這樣多疑沉鬱之人日日相伴,便不是瘋子,也要變成瘋子。
***
從許太後口中套話,比撬開李家人的嘴巴簡單的多。
裴青玄不用多說,隻叫人將玉芝嬤嬤送走,就叫許太後歇斯底裡,無法接受——
再加之,李家人已經出賣李嫵,一番威逼誘哄,許太後哪是他的對手。
煎熬地又扛了兩日,最後還是扛不住壓力,頹然將她所做一切告知:“恩赦放出去的宮女共有六十八人,她挑了個名喚徐月娘的揚州冊籍,現下……應當是往揚州去了吧。”
一得這訊息,裴青玄再不多留,轉身就要離開慈寧宮。
許太後倉惶扯住他的衣袖,試圖做最後的勸說:“皇帝,不然還是算了吧。你與她已走到如此情境,何苦再去勉強?你將她抓回來,隻能叫你們倆相看兩厭,更加痛苦。倒不如放手,由著她去吧。天涯何處無芳草,這世上的好姑娘多得是……”
“母後。”裴青玄低喚著,麵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朕不如您大度慈悲,她如此戲耍朕、愚弄朕,朕必然是要叫她付出代價。”
許太後心口沉了沉,驚懼看他:“你、你不會殺了她吧?”
“那倒不會。”
裴青玄眉梢微動,將泛著金色光澤的暗紋袍袖從許太後的掌心一點點扯回,溫和的語氣帶著幾分寬慰:“母後彆擔心,朕雖惱恨她戲耍朕,卻不到要她命的地步。”
隻是這般不聽話,總該吃些教訓。
離開慈寧宮,裴青玄立刻召來暗影衛首領。
“不惜一切代價,追查宮女徐月娘的所有蹤跡,務必儘快將她帶回。”
稍頓了頓,又沉聲補了句:“她若反抗,捆住手腳,不許傷她。”
便是要教訓,也隻能由他來。
***
刑部死牢外,槐樹綠蔭正濃,天上那輪烈日曬得人頭頂發熱。
看到那抹熟悉身影宛若一個狼狽邋遢的流浪漢,連腳步都踉踉蹌蹌,李硯書忙不迭上前:“子叔!”
在牢裡關得昏天黑地的宿晉陡然聽得這聲音,抬眼看去,見到來人,麵上也露出笑來:“還算你夠意思,知道來接我。酒水席麵可備好了,我在裡頭這些日子,嘴裡都淡出鳥來了,今日必須得宰你一頓。”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吃。”李硯書好氣又好笑,下意識去看好友的手,當看到那完整無缺的雙手時,不由愣住:“你的手?”
“我的手怎麼了?”宿晉奇怪,忽又想起什麼,罵罵咧咧:“你是說我手上那些寶石指環金戒指?嗐,彆提了,這死牢裡的牢頭太貪了,我進來第一天,就把我渾身稍微值錢的東西都搜羅走了……”
見李硯書愣怔不語,宿晉隻當他是慚愧自責,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一點小錢而已,算不得什麼,就當破財消災,文琢不必往心裡去。”
邊說邊拉著李硯書往外走:“倒是你家現在情況如何了?上頭……上頭那位,如何願意將我放出來了?”
李硯書僵硬的麵容扯出個苦澀的笑:“我是臣,他是君,為臣者,除了聽話,還能如何?”
在絕對權力麵前,他們不過是隨意拿捏的棋子罷了。
宿晉聽李硯書這話,大概也猜到是怎麼回事,長歎了一聲:“其實在牢裡,我就猜到會有這麼一日。說起來,你那小妹妹真是膽大……那可是皇帝、是天子,誰能鬥得過天呢?”
宿晉想說小小女子,不自量力,但那人到底是好友妹妹,他隻得將這些話掩在心間,拉著李硯書去喝驅晦酒,同時安慰著:“其實回來也好,她一個女子獨自在外,諸多不易,反叫你與伯父擔憂。最起碼在長安城裡,衣食無憂,不必顛沛流離。”
李硯書苦笑不語,望著夏日蔚藍的天空,心下長歎,等阿嫵回來,他這個“叛徒兄長”都無顏麵見她了。
殊不知三日後,一道死訊傳入了府中,同時也傳入巍峨宮牆裡。
“她死了?”
這些時日心緒還算不錯的皇帝,唇邊笑意陡然僵凝,一雙漆黑狹眸定定盯著風塵仆仆從永寧鎮趕回來的暗影衛,麵色一點點沉下:“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話。”
上首那目光陰寒得如刀子割肉,暗影衛首領腦袋低了低,語氣愈發謹慎:“陛下,屬下一路追查到永寧鎮……李娘子的確遭到山匪襲擊,不幸遇難。就連她在西市買的奴仆,三個也死了兩,隻剩那皮糙肉厚的昆侖奴活著,現隨著新主離了永寧鎮。”
說著,他將徐月娘的遺物一一呈上,那本染了血的戶籍與路引,還有她掉落的發釵等。
“臥龍山那處山匪猖獗,本地官員管治不嚴,近兩年已有不少人受害。據那位遇害縣令的老母所述,他們是在半路遇上李娘子一行人的馬車,便結伴同行,互相有個照應。不曾想到了那片林子,突遇山匪埋伏……”
殿內氣壓越發低了,暗影衛嗓音也發緊:“四輛馬車,最後僅幸存五人,其餘人的屍首被野獸吃得麵目全非,再加之夏日炎熱,屍首無法保存,縣令宣秉兼與沈老夫人商議過後,收殮屍首,統一焚化。沈老夫人將自家人的骨灰收攏,帶回幽州老家安葬。至於李娘子他們的骨灰……宣秉兼派衙役在墳地立了三處墓碑,權當安葬……”
“屬下在永寧鎮仔細盤問過一遍,此案死者眾多,鬨得很大,當地人都知曉。為便於您問詢,屬下將縣令宣秉兼以及負責此案的捕頭也帶回長安,此刻正在驛館,隨時待召。”
裴青玄聽罷這一番稟報,再看紫檀木禦案上那堆證據,耳邊驀得湧起一陣嗡嗡鳴聲,連著眼前也忽明忽暗,模糊不清。還是掌心強按著桌側,意識才稍微穩住。
盯著那染血戶籍許久,他啞聲道:“宣他們進來。”
他仍是不信,老天會如此殘忍,好不容易尋到她的音訊,又忽然告知,她死了。
才出長安,就遇到山匪,是報應麼?
報應她的膽大包天。
也報應他……
報應他沒有看好她。
黃昏時分,永寧縣令宣秉兼與捕快齊齊跪地,戰戰兢兢將治下的慘案如實告知,倆人何曾見過天顏,才進紫宸宮大門,雙腿都發軟。之後更是皇帝問一句,他們就哆嗦倒豆子般,將知道的一切事無巨細都說了——包括現場遇害的女眷,無一幸免都被山匪糟蹋過。
此話一出,莫說禦座後的皇帝,就連劉進忠與暗影衛都變了臉色,下意識拿眼睛去看上頭。
隻見一片慘淡昏暗間,男人深邃的麵容陰沉如水,那撐著桌子的挺拔身軀因強烈激憤而晃動,緊握的拳頭青筋暴起。
劉進忠心下暗道不好,再顧不上其他,忙上前去扶,邊尖聲吩咐著:“退下,你們先退下。”
暗影衛最先反應過來,忙彎腰行禮退下,宣秉兼等人見勢不妙,也軟著腿跑開。
“陛下,陛下……”不等劉進忠雙手攙住皇帝,便見那高大身軀朝前微傾,而後喉中不斷嘔出鮮血。
大片殷紅,洇濕在那本戶籍之上,蓋過原本乾涸陳舊的血漬。
“咳……報應……”
高大男人將崩玉山般傾倒在華麗龍椅間,薄唇被血色染得豔紅,襯得他本就昳麗冷白的麵容無端多了一份詭豔,他歪著頭顱,黑眸直愣愣盯著桌上遺物,少傾,沉重的眼皮垂下,遮住眼底最後一點黯淡光芒。
如果這是她的報複。
那他輸了,輸得很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