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譬如現下,他替她拭好手,又擁著她說了一陣話,她都不必考慮著去回應,隻闔著眼睛放空思緒,由著自己沉睡。
當天傍晚,浩大的儀仗到達避暑行宮。
此番隨行的官員也包括李家,在安頓下來的第二個夜晚,裴青玄就將李家人請到行宮,與李嫵相見。
相較於去歲除夕,時隔半年再聚在一桌用膳,氛圍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看著李嫵與裴青玄平和相處的模樣,李家人心下又驚又奇,難道阿嫵想通了,願意摒棄前嫌,與他好好過日子了?
一頓飯還算融洽地用完,回程的路上,崔氏與李硯書感歎:“看來上次與阿嫵說的,她都聽進去了。我就知道阿嫵通透,不會一直鑽牛角尖,和自己過不去……現下好了,她安心當這個貴妃,父親也能少發些愁。你呢,也少些怨氣……”
李硯書端坐在出宮的馬車上,脊背筆直,兩道濃眉也緊蹙:“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有何不對勁?”崔氏疑惑:“我看陛下與阿嫵挺好的呀,方才桌上,陛下還給阿嫵挑魚刺呢。你彆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皇帝伺候人呢,也就咱妹妹有能耐,便是天子又如何,還不是被她拿捏地死死的。”
“我說的不對勁,不是說陛下待阿嫵如何。我是覺得阿嫵不太對。”李硯書憂心忡忡,手指摩挲著掌心,無端有些焦灼:“她好似變了個人……”
聽到這話,崔氏靜心想了想,也咕噥起來:“你這樣說的話,的確不大一樣了。其實上一回見到她,我也覺得她沒什麼精神……不過女子懷孕辛勞,我當初懷安姐兒壽哥兒那陣也瞌睡的很,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過了六七月才好些。阿嫵這般,也許是懷孕所致吧?”
李硯書沒懷過孕,在此事上也沒有發言權,但聽妻子這般說了,也隻能往懷孕這方麵想。
重重歎了一口氣,他反握住崔氏的手,眸帶歉意地望向她:“娘子,辛苦你了。”
崔氏一怔,而後紅了臉,嘟噥著:“嗨,都多久的事了。隻要孩子們平安健康,那時的辛苦也值當了。”
*
驪山是個好
地方,春日山花爛漫,夏日避暑納涼,秋日狩獵賞楓,冬日溫泉舒骨。大淵立國,經過數代皇帝的修繕擴建,驪山行宮如今越發華美恢弘。
盛夏時節,正是花木燦爛、遊玩賞景的好時候。因著禦醫交代,孕婦需要保持身心愉悅,適當在外走動也利於日後生產,是以在行宮之內,裴青玄也沒再拘著李嫵,由她四處行走。
隻李嫵全然沒了興趣,與在永樂宮一樣,或是睡覺,或是靜坐出神,或是做一些繡活——她什麼都做,給李太傅縫衣衫、給安姐兒壽哥兒繡巾帕,給自己腹中的孩子做小衣,也會給嘉寧腹中的孩兒做。
裴青玄也覺出她的過於安靜,隔三差五請禦醫來看,結果都大差不差,都說她脈象平和,胎像也穩,唯獨心緒悒鬱。
禦醫能開湯藥治身上的傷病,卻治不了心上的病。
裴青玄隻能想辦法替她尋樂子,每日處理完政務,帶著她出門釣魚賞花,放風箏看馬球,請些雜耍班子入內表演……
李嫵偶爾也會笑笑,可笑過之後,第二日還是那副無欲無求的冷淡模樣。
在裴青玄又一次要帶她出門時,她扯住他的袖子:“不想去了。”
裴青玄回首看她,她今日穿著件湖色鑲草綠色寬邊的小襖,領口還繡著兩朵淡雅蘭花,一頭豐茂秀發以烏木簪挽起,打扮簡單,炎炎夏日裡卻有種清新靈動。
視線瞥過她那張好似怎麼喂都養不豐腴的素白小臉,裴青玄輕抿薄唇,握住她微涼的手指:“若覺馬球無趣,今日換個新鮮的樂子?阿嫵想做什麼,朕都陪你去。”
“待在這就好。”李嫵搖了搖頭,又望向他:“你有事就去忙,不必總是守著我。”
裴青玄挨著她坐下,黑眸凝視著她:“你這般模樣,朕放心不下。”
“我沒事,真的……”李嫵背靠著軟枕,長睫輕垂了垂,再次抬眼,她遠遠望著拔步床上懸著的那副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吃山珍海味,著錦繡綾羅,還有這麼多的人伺候我,我還有什麼好不開心的呢?這樣的神仙日子,我該滿足的……”
她唇瓣訥訥,像是在與眼前之人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
裴青玄眉頭緊擰,靜默許久,他低下頭,抵著她的額,低沉的嗓音透著一絲抑製的苦澀沙啞:“阿嫵,告訴朕,如何才能叫你變回從前的模樣?”
李嫵眨了眨眼,看著麵前之人,眸中也一陣迷茫。
從前的模樣?她從前是什麼模樣。
她試圖去回憶,但隻想起一個黯淡的模糊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她怔怔道,她不知道如何變回從前那樣,明明她也在很努力在過日子,很努力地在笑,可一覺醒來,好似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而後她就得更加努力、更加耐心地去適應這一切。
“或許是懷著孩子,人就容易勞累,你由著我睡一覺吧。”
她勉力集中一絲精神,朝他擠出一抹虛弱無力的笑:“睡一覺,或許就好了。”
裴青玄看著她瑩白頰邊那抹極淡的笑,猶如看到一朵開在懸崖邊上的纖細脆弱的花兒,一陣風,一陣雨,就足以叫她折腰消隕。
他將人擁在懷中,嗓音低啞:“行,那就睡一覺。”
午後溫暖的夏日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地灑在榻邊,也籠在倆人身上,如披上一層輕紗。
李嫵靠在他的胸膛,耳畔貼著他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強而有力。
她忽然生出一種羨慕。
她感覺她的心跳好似越來越孱弱,如那滿牆的薔薇般在一點點枯萎,再沒這樣強的生命力了。
手掌撫上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間,掌下似有輕動。
極輕極輕的一下,李嫵都分不清那是真的再動,還是她的錯覺。
“怎麼了?”裴青玄看出她的愣怔。
“沒……”她搖了搖頭,並未將方才的感覺告訴他。
若是錯覺,沒必要說。
若是真的,那就當做她與孩子的第一次秘密交談好了。
不過在這之後,隨著肚子越來越大,胎動愈發明顯,裴青玄也會驚異地附耳湊到她肚子上:“阿嫵,它又動了!”
這個時候,他再無平素那副淡漠矜冷的帝王莊重,而是一位再尋常不過的父親,英俊眉眼間盛滿對即將到來的新生兒的期待。
而李嫵這時看他,總會生出一種恍惚,就好似他們中間沒隔著那麼多曲折,當年她順利嫁入東宮,成為他的妻,他們共同期待著這個屬於他倆的孩兒。
若是那般,她也能很開懷地笑一笑吧。
一行人在避暑行宮一直住到中秋節前,天氣轉涼,皇帝才下旨回長安。
離開一個夏日,再回永樂宮時,已不見那座巨大的金籠子,也不見那高高的四堵朱牆。牆沒了,那些枯萎的薔薇花自也無處攀附生長,皆被處理得乾乾淨淨。好在庭院內還栽種著其他花木,尤其兩株金桂開得金燦燦,如綴著無數金子,芳香馥鬱,格外討喜。
李嫵環顧四周,再看那堵不複存在的空牆,在原地愣怔了好半晌。
裴青玄寬慰:“入秋了,薔薇枯敗,怕你觸景悲秋,便命人鏟掉了。阿嫵若喜歡,明年春日再栽種,保管又是一大片花牆。”
李嫵回過神,低頭摸了摸已明顯隆起的腹,淡聲道:“明年這個時候,它也出來了。”
夕陽餘暉鍍著她清麗的眉眼,泛著柔柔的和煦的光。
裴青玄看得心間也一陣敞亮,也抬起手搭在她腹間,與她一同感受著腹中那個小生命:“是,這小子害你如此辛苦,又踢了朕那麼多腳,等他出來,朕定好好教訓他。”
已不止一人看著她的懷相篤定是個男孩,但聽到他這話,她難得駁了句:“若是個女孩,你也教訓?”
裴青玄一噎,而後輕咳道:“女兒便由你管教。不過我們的女兒定像你,乖巧可愛……”
“我小時候乖?”李嫵掀眸看他。
裴青玄再次語塞,她幼年的確算不得乖,老師從前不知為她和李二郎氣出拍斷了多少根戒尺。
但不乖又如何?在他心裡,這世間再無比她可愛之人。
若有了女兒,他們的女兒便是世間第二可愛。
“阿嫵莫擔心,我們的女兒會是國朝最尊貴的公主,便是把天捅出窟窿,也有朕給她頂著。”
聽著他這毫無底線可言的話,李嫵扯了扯嘴角,又挪開他搭在腹間的手,說起正事:“後日中秋宮宴,你真的要我一起?”
自去歲入宮,外人隻知後宮有位盛寵不衰的貴妃,卻無人知曉貴妃的真實容貌。
而此次中秋宮宴,裴青玄讓她一同出席。
“若不想去,在永樂宮歇息也行。”自她懷孕,裴青玄總怕她累著,床笫間都收斂許多,此番宴會也是看在是中秋團圓,怕她一人在永樂宮孤寂,胡思亂想:“後日朕早些離席,回來陪你和孩子吃月團。”
一陣沉默後,李嫵抬手攏了攏衣領,烏眸看不出情緒:“我也許久沒赴過宴了,便去看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