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為何要幫我。”
“為何要幫你?唔,我想想。”
“……”
“若說理由,倒也有。其一,你我皆為女子,這世道,女子多有不易,我幼年失怙,孤苦無依,平安長到今日,一路得不少貴人相助。設身處地去想,若我是你,自也希望有人能在此時拉我一把。哪怕改變不了什麼,至少日後想起,不會愧疚未曾伸出援手。”
“其二,你我同為人母,經曆過懷胎分娩的艱辛,更知母子分離之痛。不怕娘娘笑話,若有人要將我與孩兒分開,我定是要與那人拚命的。況且我看得出,娘娘心係小殿下,小殿下也想親近你,又何苦經曆這一遭生離之苦呢。”
“至於第三……”
那姿容絕色的美人兒攤開手,無奈搖頭:“管教我家三隻皮猴兒已叫我精疲力儘,若再來位皇子……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兒,打不得,罵不得,隻得當祖宗小心供著。到時我大多精力放在他身上,定會疏忽我自個兒的孩兒……唉,娘娘還是饒了我,自家孩兒自家養吧。”
“娘娘,人生無大事,唯生死係之。你這病症並非治不好,全看你願不願意往活路走。”
“您若想通了,隨時可派人去肅王府尋我。”
沈雲黛並未急著催,終歸心病還須心藥醫,她已表明心意,剩下就看貴妃自己。
眼見日頭偏西,天色轉暗,沈雲黛先帶著三個孩兒告退,裴璉送走客罷,轉身回殿內。
見著榻邊失魂落魄的李嫵,他蹙眉輕喚:“母親?”
連喚了好幾聲,李嫵才堪堪回神,目光還有些飄忽迷離:“嗯?”
“您怎麼了?”裴璉那張稚嫩臉龐上帶著不符年齡的沉憂:“臉色瞧著不大好,要請禦醫嗎?”
李嫵微怔,搖頭道:“不用。”
再看眼前的小兒郎,這才發現他青色的錦袍沾了些許塵土,一張臉也微汗泛紅。
“你與他們相處得如何?”李嫵道:“我坐在殿內都聽到你們的笑語。”
想起那個阿狼的野蠻行事,裴璉眉心皺起:“兩位小妹妹倒還乖巧,隻是那個阿狼非纏著我比拳腳。”
李嫵詫異,上下打量了裴璉一番:“那你們比了嗎?”
“沒有。”裴璉仰臉看她:“他想看我出醜,我不與他比。”
李嫵鬆口氣,頷首道:“他們是客,我們是主人,該有待客的禮數。”
“孩兒知道。”一雙黑眸依舊盯著李嫵,又問了遍:“母親真的沒事?”
看著這張酷似裴青玄的小臉,李嫵眸光閃動兩下,淡淡道:“沒事。”
在裴璉再次開口前,她截了他的話:“時辰不早了,你也回慈寧宮吧,省得你祖母等你用膳。”
“母親……”裴璉喚她,想著方才玩耍時,那三個孩子提及肅王妃晚上會做湯餅給他們吃。他並不奢望吃到母妃親手做的吃食,隻想留下與母親一同用膳——上回一起用膳,還是月前的事了。
李嫵的思緒還放在與肅王妃的交談之中,聽得孩子喚聲,她心不在焉:“還有事麼?”
裴璉眉心微動,袖籠中小手悄悄攥了攥,終是搖了搖腦袋:“無事。孩兒先告退了,母親好好歇息。”
“去吧。”李嫵看他一眼,又點了素箏:“你送送他。”
“是。”素箏應著,緩步走到裴璉麵前,嗓音溫柔:“小殿下,走吧。”
裴璉又深深看了榻邊之人片刻,這才拱手作揖,轉身離去。
宮殿之外已是紅霞彌漫,暮色沉沉。
坐上轎輦前,裴璉忍不住問了句素箏:“素箏姑姑,我母親她……”
素箏疑惑嗯了聲:“怎麼了?”
裴璉
哽了哽,話到嘴邊終是咽下去:“沒什麼,煩請你好好照顧她。”
“小殿下真孝順。”素箏笑吟吟道:“您放心,奴婢會照顧好主子的,倒是您,回去以後記得多進飯食,才能快快長高。”
“嗯。”
他要長高變壯,變成像父皇一樣厲害的人物,然後實現母親一切心願,叫她不再這般不開心。
**
入夜裡,銀月如鉤,萬籟俱寂。
李嫵躺在床上始終難眠,午後那番話就如走馬燈般,一遍又一遍在她腦海中響起。
沈雲黛說話的神態、語氣、還有那雙灼灼發亮的眸,一切都是那樣生動,那樣叫人動容。
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她願意幫你,你便聽她的,再試一試吧?萬一呢。”
然這聲音響起的同時,又有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說:“你怎麼還沒死心?沈雲黛久不在長安,不了解宮中局勢,更不了解裴青玄這人,難道你還不了解麼?五年前已儘了全力跑過一回,最終結果如何,還不是被抓了回來?是,她是一片好心,可這片好心未免莽撞而天真,便是再試一回,會有什麼不一樣?明知失敗,何必再折騰,倒不如安靜等死,方是解脫。”
“阿嫵?”
攬住她肩膀的長臂攏緊,男人低沉嗓音傳來:“怎的還未入睡?”
李嫵猛然從腦中爭執不休的聲音裡驚醒,映入眼簾是一片昏蒙蒙的暗光,周身籠著男人熟悉的龍涎香氣,嗅了多年,這味道好似刻進了骨子裡。
她往那溫暖之處靠近了些,耳朵貼上男人的心口。
砰砰砰,砰砰砰。
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漸漸叫她腦子清靜不少——她還是想活著的。
這世間那麼多的美好,她還有那麼多依戀,怎舍得死?
“還在想將璉兒送去北庭之事?”她的主動靠近叫裴青玄心下詫異,卻也很是受用,長指插入她柔順的烏發間,嗓音也溫和:“不必著急。過些時日,朕再與恒之說說。若再不肯,朕直接下旨,他總不敢違抗聖旨。”
李嫵靠在他懷中,沉默許久,低低開口:“裴青玄。”
“嗯?”
“近來我總是夢見從前的事。”她道:“夢到你尚未去北庭,我們倆都好好的。待我及笄後,你帶著禮官來我家下聘。再後來,我鳳冠霞帔嫁給你,是長兄背我出的門,你牽過我的手,將我扶上轎……”
她慢慢說著夢裡的情境,語氣卻平靜無波,好似在說旁人的故事。
裴青玄卻沉溺於她描述的一切,心頭悵惘澀然——這樣的夢,他已不知做過多少回。
待她說完,他低頭貼著她的發頂:“隻要你答應,朕亦可給你一場風光盛大的婚儀,就照著你夢裡的安排,一模一樣。”
“怎會一模一樣。”李嫵苦笑:“你我都不同了。”
“……”
“裴青玄,我們本不該走到這一步。”
她深吸一口氣,幾乎要將下一句“你可否放過我”說出口,可話到嘴邊,忽的又卸了勇氣。
這些年,這句話並不是沒說過,可結果還是那樣。
可笑的是,多年宮闈生活漸漸磨滅她的乾勁兒,甚至叫她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了。
裴青玄擁著她,“從前是朕不對。”
錯誤已經釀成,他隻能儘力去補償她。但補償的前提,留住她在身邊。
李嫵心生倦意,沉沉閉上眼:“我困了。”
一陣沉默後,頭頂才傳來男人低醇嗓音:“那便睡罷。”
***
關於那日在永樂宮的談話,沈雲黛未曾對外透露半個字,哪怕是對謝伯縉。
她在等,等宮裡的消息。
等了
一天又一天,轉眼三天過去、五天過去,等到七天過去,沈雲黛心下徹底失望。
看來是等不到了。
貴妃的病情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嚴重,而作為半個醫者,自己卻無法幫上更多——
就像遇到一個深陷泥潭、即將溺斃的人,她遞了根繩,可那人不肯伸手去抓,她又能如何?
就在沈雲黛決定勸說謝伯縉,或可考慮帶大皇子去北庭生活時,宮內傳來貴妃詔令,請她進宮敘話。
這一次,沈雲黛沒帶孩子,隻身前往永樂宮。
一路上她忐忑不安,既期盼貴妃的抉擇,又怕她仍決定走向死路。
所幸她並未看錯,從前便不肯朝命運屈服的人,便是再如何磋磨,總不會磨得一點傲骨都不剩?
“你要怎樣幫我離宮?”
相較於八日前的暮氣沉鬱,今日再見,李嫵精神不少,眼底也亮起一絲光彩,哪怕微弱,終歸是有了生的向往:“雖說他對我已不如從前那般戒備,可再想逃出去,也非易事。”
“娘娘為何覺得要逃?”
沈雲黛神情認真,不疾不徐:“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何況陛下是皇帝,您便是逃到外邦,他若不死心,遲早會尋到您。臣婦想的是,解開您與陛下之間的症結,叫他心甘情願放您。”
李嫵錯愕,心下想的是,這位肅王妃果然天真了。
自己與裴青玄糾纏這麼多年,他都不願放過自己,她個外人能有什麼辦法?
似是看懂了李嫵的想法,沈雲黛歎了口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依臣婦愚見,你與陛下的症結,便是陛下待您的那份愛。姑且稱作是愛吧……愛的確會叫人生出占有心,卻不是禁錮……他待您的‘愛’,太過了。”
說實話,李嫵現下已不抱什麼指望了,神色也懨懨的:“然後呢?”
“娘娘覺得,陛下更愛您,還是更愛他自己?”
見李嫵蹙眉不語,沈雲黛慢慢道:“真愛一個人到深處,莫說放過,便是為他豁出性命也是願意的。當年,陛下就曾拿一杯毒酒,考驗過我與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