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衛首領看向裴青玄,語含期待:“主子。”
裴青玄沉吟片刻,並未拒絕,隻邁步朝屋內而去。
暗影衛首領很快跟著進屋,其餘人守在屋外。
待門闔上,屏風後那道岣嶁身影也顫顫巍巍走了出來。
那是個滿臉皺紋的銀發老太婆,枯瘦如乾屍,額前畫著紅黃綠三道油彩,一隻眼睛是瞎的,眼周長成一道菊花似的疤,另一隻眼一片赤紅,哪怕屋內有燭光照亮,寂靜夜裡陡然見著這麼一人,也實在嚇人。
暗影衛首領心道,難怪那個花縣令提起草鬼婆時,滿臉避之不及的嫌棄,這婆子瞧著的確邪門。
裴青玄對旁人長相毫無想法,一心隻念著神冥草。
莫說眼前的婆子是活人,便是鬼怪妖魔,隻要能告知神冥草的下落,他也能坐下與對方做交易。
一豆油燈無聲燃燒著,待與這位喚作殷婆婆的鬼草婆稟明來意,殷婆婆睜著那唯一赤紅的眼,嘰裡呱啦說了一大堆當地話。
裴青玄擰眉,一句都聽不懂。
好在有小春花在旁轉述著:“我阿婆說,你們是長安來的,又叫官府貼了告示,想來不會食言。我們將神冥草下落告訴你們,明早就給我們一張百兩銀票可好?”
裴青玄:“……”
暗影衛首領:“……”
一陣沉默後,裴青玄轉臉看向暗影衛:“身上可帶了銀票?”
暗影衛首領會意,從胸口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了小春花:“不用等明早,現在給你,你快說吧。”
小春花見到錢“哇”了聲,又對著燭光將那張銀票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難掩興奮地對殷婆婆道:“是真的,一百兩。”
殷婆婆那一隻眼睛眨了眨,接過銀票收好,又看向小春花,薄薄嘴皮動了起來。
“婆婆說,雖然不知你們這些中原人從哪裡聽來神冥草這樣文縐縐的名字,但告示上說的那位秀娘的例子,你們要尋的應當是螳螂花蠱。”
“螳螂花……蠱?”裴青玄愕然。
他從前也聽說過南疆巫蠱,諸如情蠱、金蠶蠱、桃花蠱之類,隻知都是些邪門之物,不甚了解。不曾想那頁古籍上記載的救命仙草,竟是南疆的巫蠱之術?
“對,螳螂花蠱。”小春花點頭:“這是一種稀少到幾乎絕跡的古老蠱術。在我們南疆,養蠱放蠱的都是女子,養的蠱毒也大都是心蠱、情花蠱、金蠶蠱這些,而這螳螂花蠱,卻是男子才能養起的蠱術。”
“婆婆說,螳螂花蠱也是情蠱的一種,尋常情蠱都是女子用心血喂養,待遇到心上人後,下給情郎,若情郎變心,便會被情蠱反噬。而螳螂花蠱呢,是男子拿心血喂養,下給心上人後,便如公螳螂一樣,會成為母螳螂的養分——”
“你告示裡舉例的故事,那秀娘得了怪病,吃了螳螂花熬得湯藥,便是種下了她夫君的蠱。她體內的子蠱會不斷地吸取她夫君體內的精血養分,直到達到平衡……唔,換句話說,相當於她夫君分了一半的壽元與康健給她,她才重新活了過來。”
裴青玄眸色微深:“你的意思是,以一條人命續另一條命。”
“對,是這個理!”
小春花重重點頭,又道:“這個蠱其實很厲害的,一旦種下,男子注定為那女子犧牲一輩子。便是治好了當下的怪病,日後那女子再有什麼傷啊病啊,疼痛都會由子蠱轉移到男子體內的母蠱上,若是女子死掉了,男子也會立刻死掉的。”
說到這裡,殷婆婆嘴角勾起一抹詭異而諷刺的笑容。
小春花也如實複述著:“婆婆說,世間多見癡情女,難見有情郎,正是因為這個蠱太厲害了,且隻能由男子種給女子,能為心上人做到這一步的男子,幾百年都不一定出一個,所以這螳螂花蠱沒有人種,更沒人知。便是你們去寨子裡問那些年輕的草鬼婆,她們也不一定知道,何況你們還搞了個神冥草這樣瓜兮兮的名兒……也是運氣好,叫我們撞見了,不然你們尋到猴年馬月也問不到,一百兩銀你們不虧的。”
小丫頭稚嫩的話語停下,屋內一時陷入安靜。
暗影衛首領本來聽見這個什麼花蠱要以男子做養料續命,已覺荒謬,待聽得這蠱一旦種下,男女的疼痛與性命就捆綁在一起,更覺不可思議——怪不得這蠱要滅絕,好兒郎誌在四方,哪至於為個女人,做到這一步?
正腹誹著,視線不經意掃過桌邊靜坐的主子,見他長睫低垂,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下不禁咯噔一下。
陛下他……不會當真了吧?
“主子……”暗影衛首領喉頭滾了滾,惴惴輕喚了一聲。
裴青玄平靜抬首,看他:“怎麼?”
暗影衛麵露憂色,忖度片刻,去看小春花:“這個蠱,隻要是男人種,都能給女子續命?”
小春花點點頭:“是啊。”
一旁的殷婆婆看著這對氣度不凡的主仆的神態,卻是猜出些什麼,枯瘦的手抬起,擺了擺:“不是。”
她含糊不清說著夾雜著方言的官話:“這是情蠱……情,得有情,很多,很多,
才夠。不然……啪,花死掉,養不活,沒有用。”
“噢噢,婆婆的意思是,養蠱的男子得對女子有深情才能……”
“不用通譯,我能聽懂。”
壓低眉眼靜默半晌,裴青玄看向殷婆婆:“哪裡能尋到這螳螂花?”
“這個不用問阿婆,我知道。”
小春花雙眸亮晶晶的,比著手勢道:“螳螂花呀,漫山遍野都是呢,沒開花的根莖,寨子裡的人都割了喂豬吃呢!貴人要摘嗎,我明天就可以帶你去。”
裴青玄愕然,而後忽覺一陣說不出的諷刺。
他苦苦追尋的救命仙草,卻因兒郎多薄幸,成了隨處可見的草料。
“那就多謝春花姑娘。”
裴青玄朝眼前的祖孫拱手:“多謝殷婆婆。”
小春花被他這句春花姑娘叫得心花怒放,麵上堆滿了笑容:“不客氣不客氣。”
殷婆婆見著這位長安來的貴人客氣有禮,並不像其他人那般嫌惡她們祖孫,赤紅眼睛眨了眨,抿著乾癟的唇瓣猶豫片刻,到底還是問了:“你……”
她伸手指了指裴青玄,嗓音蒼老:“是你…你要養花?給你家娘子?”
裴青玄也不避諱,頷首:“是。”
想到離開長安時,李嫵躺在榻氣息奄奄的慘白模樣,心頭又是一陣沉重,連著嗓音也喑啞:“她病得很重。無論用何方法,我都要她活下去。”
殷婆婆麵露詫異,像看什麼稀罕物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將麵前之人打量好幾遍。
“阿婆,你作何這樣看貴人?”小春花不解。
“這世間竟還有男子願意養螳螂花蠱?”殷婆婆不太確定,擰著眉頭又問小春花一遍:“我方才說的螳螂花蠱的效用,你都與他說清楚了嗎?可彆漏了。”
“都說清楚了。”
“唉,你再與他仔細說一遍。不然他若是糊裡糊塗養了,日後被情蠱反噬,來找我們麻煩可糟了。”
小春花便聽殷婆婆的話,將種下螳螂花蠱的後果與裴青玄複述了一遍,末了又道:“婆婆說,不論是用心血養花蠱,還是種下花蠱,你都會很痛很痛的哦。而且她死掉,你也會立即死掉……你真的確定要養嗎?”
這話一出口,屋內的小春花、殷婆婆、暗影衛首領都直勾勾看向那道挺拔的玄色身影。
裴青玄默了兩息,啞聲開口:“若我先她而死,她會如何?”
他與她的十年之約,還剩下五年。
若種下此蠱,需同生共死,那五年後,她該如何?
小春花愣了愣,轉頭去問殷婆婆,而後脆生生答道:“這個彆擔心,你知道母螳螂懷孕後,為了保證養分,會把公螳螂吃掉吧?螳螂花蠱之所以叫這個名,除了花葉長得像綠螳螂,也有這個緣故哦——男子會隨著女子體內的子蠱而死,女子卻不會因男子體內的母蠱死掉。最多是螳螂花蠱失效,日後她的傷痛疾病,再沒人與她承擔罷了。”
屋內再次陷入靜謐,隻剩一豆油燈搖曳,影影綽綽。
“主子……”暗影衛首領麵色僵凝,心下將那支招的該死禦醫罵了千百遍,嘴上忍不住勸:“此事太過冒險,還望主子三思。”
半明半昧的光影下,男人線條分明的側顏看不出任何情緒。
良久,他站起身來。
不等暗影衛首領鬆口氣,那沉金冷玉般嗓音響起:“明日一早,有勞兩位帶我摘花。”
說完,他轉身離了屋子。
暗影衛皺眉,深深看了這對祖孫一眼,還是跟上那道玄色身影。
房門再次闔上,小春花轉過身,興高采烈道:“阿婆,這個長安人真大方,帶他摘個螳螂花,就有一百兩銀欸!”
看著外孫女稚
嫩的小臉,殷婆婆不禁想起小春花的母親銀花。
銀花便是養了情蠱給夫君,後來夫君變了心,被情蠱反噬而死,而下蠱的銀花也隨之死去。
她老婆子活了大半輩子,隻見過女子給男子下情蠱,不曾想臨到快死的年紀,竟能遇到心甘情願種螳螂花蠱的男人?
真是活得久了,什麼都能見到。
隻是不知他是逞一時之能,還是真能堅持到養出花蠱?
晃了晃腦袋,殷婆婆起身朝小春花招招手:“來睡吧。看在一百兩的份上,明早陪他去南坡,尋一根結實點的植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