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嫵嗯了聲,剛想與他解釋兩句,身後忽的傳來激動又熟悉的聲音:“妹妹!真的是你!”
回首一看,隻見二哥李成遠正滿臉驚喜地跑過來。
他大概跑了一路,一張臉都通紅,說話也帶著喘,隔著帷帽輕紗上下看了李嫵好幾遍,漸漸的眼眶紅了,嗓音也發哽:“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
李嫵掀起輕紗一角,露出半張瑩白臉龐,看著眼前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二哥,鼻子也有些發酸,卻強忍著淚意,擠出一抹笑容調侃:“二哥千萬彆哭,璉兒也在呢,彆叫你外甥看你哭鼻子,多丟人。”
李成遠眼淚都快掉下來,乍一聽到這話,驚了一跳,順著李嫵的目光往車內看去,便見光線昏暗的車廂裡,小裴璉悻悻地抬起一隻手擺了擺,笑容乖巧又怯怯:“二舅父安好。”
“你你你你!”李成遠見鬼似的,手指顫抖地指著裴璉,又抓過李嫵的胳膊,將人帶到一旁,壓低了嗓音:“妹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聽聞陛下病重,半死不活,難道你是趁著他神誌不清,逃出來了?”
李嫵開口:“二哥……”
“你一個人出來就成了,如何把這小子也帶出來了?他可是皇子啊!又這樣小的年紀。你帶著他,無論跑到哪裡都不方便。且拐帶皇子乃是株連九族的重罪!我知你舍不得孩子,可你帶上他就是個累贅,還是快快送回去……”
“二哥彆急,聽我把話說完。”
李嫵語氣無奈,如何五年過去,都當父親的人還這般天馬行空不著調:“我若真逃出來,早就躲得遠遠了。哪還能這般氣定神閒,帶著璉兒出現在家門口?”
李成遠一愣,好像是這麼個
理。
他不解看了看李嫵,又看向那已被素箏抱下馬車,一臉乖巧站在車邊的小皇子:“那你這是什麼情況?”
李嫵看了眼黑了半邊的天色,再看府邸門前點亮的燈籠,輕聲道:“進去見了父親與長兄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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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宮當貴妃的女兒突然帶著小皇子回了府上,這消息猶如巨石投河,霎時激起千尺浪。
五年過去,李太傅的身體已大不如前,再加之這幾月為李嫵的病情擔憂不已,整個人也病懨懨沒什麼精神。但聽到小女兒帶著外孫回來了,老人家愣是撐著身子從病榻起來,拄著拐杖趕來廳堂。
當看到李嫵氣色紅潤,風儀玉立地站在燈燭旁,手邊還牽著粉雕玉琢的小皇子,李太傅真如做夢般,站在原地半晌不敢上前,生怕再走近一步,這個美夢般的溫馨場景就會泡影碎掉。
還是李嫵輕喚了一聲“父親”,他才怔怔回過神,定睛再看,女兒行至身前,烏眸含淚,婷婷嫋嫋拜倒:“女兒拜見父親,父親安好。”
“快、快起來。”李太傅激動地眼裡也蓄了淚,攙起李嫵仔細打量了好幾遍,見她一張嬌顏細潤如脂,粉光若膩,再無半分憔悴病氣,又驚又奇:“阿嫵,你真是吃了仙藥不成?”
李嫵知道此番回來,家人定有許多事要問,也不著急,招呼著裴璉上前:“璉兒,過來。”
裴璉會意,恭恭敬敬朝李太傅一拜:“孫兒拜見外祖父。”
“好孩子,不必多禮。”李太傅語氣和藹道,再看裴璉那張與皇帝相似的臉龐,心緒複雜又感慨,五歲的小外孫與當年五歲的裴青玄,實在是太像了。
隻是相較於裴青玄的俊美,裴璉還是像了幾分女兒的倔氣,五官也更淩厲清冷些。
照著隔輩親的說法,李太傅私心覺得,還是自家外孫模樣生得好看些。
祖孫三人寒暄了一陣,不多時,陪著崔氏回娘家的李硯書也帶著孩子們回來。
長房二房齊聚,見著李嫵母子倆皆是無比驚喜,又揣著一肚子的疑問。
李太傅做主,先叫一家人和和氣氣吃了頓遲來的團圓飯。
待到孩子們都吃飽喝足,讓婆子婢女們在院裡照看著,由他們去玩,又將女兒和兒子兒媳喚到書房,商談正事。
典雅古樸的書房內,雋永墨香冗雜著淡淡茶香。窗欞半敞開,月光下竹影映粉牆,秋風拂過沙沙響。
李嫵端坐在紅木交手椅,嗓音不疾不徐,將裴青玄尋到仙草,並甘願放她出宮的事說了——
“那仙草長在懸崖峭壁處,他著實費了一番功夫,險些喪命。大抵在鬼門關走過一遭,叫他想通了許多事,便決意與我好聚好散。”
暖黃燭光下,她側顏清冷,耳畔的南珠耳墜兒倒出一道小小的晶瑩影子:“實不相瞞,我吃了那仙草,許多事都記不住了,尤其是關於陛下的事,統統都忘了。方才所說的那些,也都是宮人與我說的。”
“忘了?”李家眾人皆是驚愕。
嘉寧更是不敢相信,滿臉懷疑地盯著李嫵:“你怎麼會忘記陛下呢?”
叫她看來,李嫵與裴青玄糾纏半生,忘了誰,也不該忘記裴青玄吧?
李嫵麵色平靜而坦然:“或許你們覺得難以置信,但的確是忘了。”
嘉寧還想再說,上首的李太傅朝她投來一眼:“郡主,照目下的情況,阿嫵忘了過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一句話,叫屋內眾人都冷靜下來。
正如李太傅所說,既然他們倆人已決定散了,忘卻前塵舊事,也能更好開始新的生活。
“忘了就忘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李成遠聳聳肩,滿臉沒心沒肺的笑容看向李嫵:“隻要妹妹還記著我們就成!”
崔氏回過神,連忙點頭附和:“二郎說得對。那些事不記著也好,終歸以後不會再見,再沒比相忘江湖更好的事了。”
稍頓了頓,崔氏又滿眼柔色地看向李嫵,見這命運多舛的小姑子又恢複從前神采奕奕的模樣,也替她生出一種苦儘甘來的喜悅:“你就在家安心住著,我已命人將玉照堂重新打掃,那處還是你的院子!”
李嫵知道崔氏是真心實意歡迎她回來,但她也清楚,自己在李家住著並非長久之計。
尤其那玉照堂,安姐兒前兩年就已搬進去了。現下自己回來,安姐兒便要回大房院裡繼續擠著。
她心下略作盤算,麵上不顯,隻朝崔氏莞爾淺笑:“多謝大嫂。”
這時,一直緘默不語的李硯書開了口,神情肅然地看向李嫵:“你將大皇子帶回來,陛下真的同意?”
尋常夫妻和離,不是沒有孩子隨著女方歸家的情況。
但裴璉並非尋常孩子,他乃大淵朝皇子,當今聖上唯一的子嗣,也是朝臣心中儲君的人選,大淵朝未來的希望。
這個問題叫李嫵的神情也不如開始那般鎮定——
出宮的路上,她那點被裴璉眼淚激出的母愛也冷卻不少,開始思考這個孩子的未來。
無論將他留在宮裡,還是帶出來,各有各的利弊。
想來想去,她隻能寄期望於宮裡那人:“陛下正值壯年,若他真想明白了,明年開春選秀,廣納後宮,應當很快便有其他皇嗣。”
在場眾人聽到這話,皆愣了一愣,轉念再想,這的確是個理想的解決辦法——
前提是,宮裡那位真的願意舉辦選秀。
眾人各懷心思,書房內一時靜了下來。
良久,還是李太傅打破這份靜謐:“行了,都彆愁眉苦臉的,阿嫵能回來是好事,該當高興才是。至於以後的事……”
李太傅四平八穩地端坐著,蒼老眉眼間透著磐石般的沉穩:“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說罷,他略提聲音,命其他人退下,隻單獨留下李嫵。
窗外月光皎潔,籠罩著魚鱗青瓦,書房內棋子落盤,響起清脆聲響。
棋局過半,李太傅撚著棋子,皺紋橫生的眼眸看向對座的女兒:“阿嫵,你連父親都要瞞著麼?”
李嫵下棋的手微微一頓。
半晌,她掀起眼簾,朝李太傅擠出一抹勉強的笑:“果然瞞不住父親。”
李太傅哼了聲:“你這丫頭,從小主意就多,撒起謊來更是眼睛都不眨。從前你母親還與我說,生你二哥時少生了腦子與心眼,全都攢在下一回,一道生給你了。”
這話惹得李嫵失笑,攤手道:“二哥自個兒不聰明,可不賴我。”
李太傅也扯唇笑了笑。
清風朗月,竹影綽綽,父女倆之間也因這小小玩笑,氣氛融洽不少。
隻是笑過了,李嫵也斂了戲謔,將她與肅王妃的商議,以及裴青玄給她種蠱之事,統統坦白。
饒是見過風浪的李太傅聽到南疆巫蠱,也勃然變了臉色,隻罵裴青玄糊塗。
若那貴妃換做是旁人家的女兒,他定要血書上諫,痛罵皇帝昏聵,妖妃誤國。可現在,那惑亂君心的妖妃,是自己的女兒……
李太傅心緒複雜,沉著麵色,半晌不知該說什麼。
李嫵則是端起手邊已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大口:“那日夜裡,肅王妃將這一切告訴我,我也怔愣了許久。”
冷茶微澀,舌根略麻,無端喚起潛意識裡一些模糊記憶,譬如那碗螳螂花湯藥沒入喉頭,濃鬱到刺鼻的血腥味。
那人用心頭血灌溉出來的花,種進了她的身體裡,從此她與他病痛相依、性命相連。
思及此處,她纖濃眼睫蝶翼般顫了顫:“還真是個瘋子。”
卻也是這個瘋子,的確豁得出性命去救她。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燭火映入漆黑明眸,輝芒閃爍:“思來想去,我決定叫自己忘掉這一切,與他做個陌路人。”
忘掉與那人的愛恨情仇,忘掉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忘掉與他緊密相連的前半生。
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無愛恨嗔癡,相忘於江湖。
青瓷燭台之上燭淚又積了好幾層,鴉默鵲靜間,李太傅緩緩抬起頭,看著女兒沉靜如水的麵龐,欲言又止。
半晌,他終是什麼都沒說,隻長長歎了一聲:“但願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