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寒暄過後,李嫵稟明來意:“東鄉莊子缺人手,我想將你們一道接過去。”
這處院落是裴青玄購置的,沈老太太他們也都是他一直在照看,如今她既與他斷了,這些屬於她的“責任”,也該自己肩起,不再麻煩他。
沈老太太自是願意跟著李嫵的,儘管她至今尚且不知,這位娘子到底是哪家的貴妾,如何五年未露麵,露麵又是這副“脫離主家”的模樣——但當初說要替自己養老的人是她,自己死心塌地跟著她便是。
安杜木和石娘二人也是滿口答應下來,唯有朝露如今成了家,又有了身子,無法跟去。李嫵也不強求,囑咐她好生過活,私下又給她塞了二十兩銀,權當全了這份萍水相逢的主仆情誼。
思緒從莊園的布設及人手回籠,再看桌上的果盤,一整盤梨不知不覺被她吃掉了大半。
嘉寧挑眉看她:“這梨有那麼好吃?”
“挺甜的。”李嫵羞赧笑笑。
“是從北庭送來的香梨,我聽雲黛說,他們那裡日照長,所以長出的果子都特彆甜。”嘉寧單手托著腮,午後暖融融的秋陽曬得她慵懶眯起眼睛:“他們倆口子走得也太匆忙,再過幾日是我母親的生辰,本來還想留他們吃完壽宴再回北庭。”
“他們的孩兒尚在隴西,分彆這麼久,定是歸心似箭。”李嫵淡淡說著,心下對肅王夫婦是無比感激。
且不說茫然絕望之際,沈雲黛願意對她伸出援手,拉她一把。便是後來他
們夫婦對裴璉的照顧,以及回長安後雲黛對她的探望,並在自己醒來時,將螳螂花蠱之事如實告知——這份情誼,她銘感五內,終身難忘。
隻可惜他們夫婦走的太倉促,她都來不及置辦一桌席麵,給他們踐行。
“等過兩年,璉兒再大一些,我便尋個機會去北庭,請他們夫婦吃酒。”
“啊?”嘉寧睜大了眼,驚愕看向李嫵:“你還想去北庭?”
她現在怎麼這樣多的想法了!
李嫵被她誇張的表情逗笑,反問:“不可麼?”
嘉寧噎了下,悻悻摸了摸鼻子:“不是說不可,隻是…隻是北庭太遠了,你去那麼遠的地方……”
她支吾著,一雙靈動杏眸帶著三分不解三分懷疑四分好奇瞄著李嫵,半晌才鼓足勇氣,身子朝前傾去:“阿嫵,你當真忘記陛下了嗎?”
她怎麼就那麼不信呢!
青梅竹馬的戀人,又糾纏了這些年,還有了個孩子,怎麼能說忘就忘?
李嫵好似被嘉寧問住般,靜靜坐著,燦爛日光下那張瑩白的臉龐瞧不出任何情緒,整個人恬靜得好似一座精致的白玉雕像。
嘉寧見她不說話,心下慌了,懊悔不已,自己這該死的好奇心,瞎問什麼呢!
“阿嫵,你彆往心裡去,我就是隨便問問、隨便問問而已。”嘉寧尷尬地將青瓷果盤往前送了送:“我沒有想叫你記得陛下的意思,隻是有些弄不清當下的情況,你都已經回府半月了,宮裡貴妃仍舊稱病,也不知陛下到底是個什麼打算……呃,你吃梨,生津潤肺,多吃點。”
李嫵知曉嘉寧就是個愛打聽的性子,並不計較她這發問。
不過嘉寧這話倒也提醒了她——裴青玄打算如何對外解釋貴妃和小皇子的去處?這事總歸是要有個解釋的。
略作思忖,她淡淡掀眸與嘉寧道:“前陣子他身體尚且虛弱,想來無暇處置這些。今日他重新上朝,可見恢複不少……過些時日,應當也會有個說法吧。”
嘉寧點點頭:“也是。”
又見李嫵柳眉輕蹙的清冷模樣,顯然不想再說這個,連忙轉動腦子,去想新的話茬。
然不等她想出新的,便見一襲淡藍色裙衫的素箏急切切地從曲帶回橋走來,平素從容的臉龐也冒出些汗水,一副焦急慌張的模樣。
“奴婢給兩位主子請安。”
素箏朝紅楓下的姑嫂倆匆忙行了個禮,快步上前,湊到李嫵身旁,低聲耳語:“主子……”
嘉寧見著素箏與李嫵說悄悄話,心下驚奇,再看李嫵那陡然變了的臉色,更是百爪撓心般,隻恨不得長出一雙順風耳來!
發生什麼事了?如何她聽不得!這也太折磨人了!
待素箏直起腰,滿臉憂色地站在一旁,嘉寧憋了又憋,到底還是沒憋住,睜著一雙大眼睛,輕聲試探問著對座的李嫵:“阿嫵,出什麼事了?你這臉都白了。”
李嫵腦子混沌一片,對上嘉寧清澈的眼眸時,稍定三分。
還沾染著梨汁甜香的唇瓣輕輕翕動兩下,她嗓音略微沉啞:“他來府上了。”
“誰啊?”嘉寧愣了下,腦子還沒轉過彎,再看一眼麵前主仆倆的神情,才陡然反應過來,語調一時也變了調:“陛…陛下?”
李嫵眸光輕閃,搭在膝頭的手指也不禁捏緊:“嗯。”
***
太傅府,書房。
得知皇帝私服來訪,正在教孫輩《三字經》的李太傅也驚了一跳,藏藍色袍袖被墨水沾染了一塊,卻也顧不得收拾更衣,急急忙忙命人去給小女兒報信,又牽著兩位小孫輩出去迎接。
裴璉聰穎,見外祖父這副反應,一下就猜到是怎麼回事——隻有他的父皇才能教世人這般敬畏懼怕
。
父皇來了!裴璉心下既喜又擔憂。喜的是總算能見到父皇了,這些日子他好想父皇,也很擔心父皇的身體。
憂的是父皇今日過來,會與阿娘相見嗎?如果見麵了,他們倆會不會又吵架,阿娘會不會又變得不高興?他不想阿娘不開心。
心下喜憂參半之際,他在一片明淨燦爛的秋陽下,見到那一襲月白色錦袍、清俊翩然如謫仙的俊美男人。
病弱好似並未減損他半分風姿,雖周身氣勢不如從前那般強盛凜冽,卻多了一份叫人心生親近的溫潤謙和。
裴璉望著那逐漸走近的男人,心頭暗想,父皇好像也變了一個人,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不單單是裴璉一人這般想,就連李太傅看著那緩緩走來的男人,有那麼一瞬,好似看到多年前那個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
不過這個錯覺在那人走近後,很快就回到現實。
將近十年的歲月,便是氣質乍一看好似從前,這張臉也不如從前那般青澀俊朗,而是帶著成熟男人的棱角,沉穩間暗藏無儘鋒芒,舉手抬足間是不容小覷的渾厚氣場。
“老臣拜見陛下——”李太傅握著拐杖,躬身拜道。
“孩兒拜見父皇……”裴璉也行禮,跟在他身旁的絨絨也彎腰作揖:“絨絨拜見舅父。”
裴青玄看著這一老兩小,唇角笑意和煦:“不必多禮,都起來。”
三人都直起腰,李太傅目光複雜地看向來人,觸及他瘦到分明的下頜以及鬢角那幾根白發,心口一陣堵得慌,連著蒼老的聲線也帶著微顫:“不知陛下前來,老臣有失遠迎……”
“老師不必與朕這樣客氣。”裴青玄溫聲道:“朕今日前來,一是探望老師,二是來看看璉兒。”
李太傅聞言,眉心微動,隻是看孩子,不見阿嫵?麵上卻是不顯,是低低嗯了聲。
裴青玄垂眸看向一襲青袍的孩子,小家夥麵色紅潤有光澤,看來在李府過得很不錯:“璉兒,到父皇這邊來。”
“……”
裴璉踟躕不前時,小姑娘絨絨先跑到了裴青玄麵前,仰著小腦袋,一臉關切道:“舅父,我阿娘說你前陣子生病了,你現下好些了麼?”
嘉寧是裴青玄的堂妹,於是絨絨也跟著嘉寧那邊,喊裴青玄舅父——舅父總是比姑父更近一層。
“絨絨乖。”對小女孩,裴青玄一向比對小兒郎更為溫和,嗓音也放得輕緩:“舅父的病差不多好了,難為你還記掛著。”
絨絨笑道:“病好了就好,生病可難受了。”
裴青玄嗯了聲,視線再次看向一旁的裴璉,眸光微暗。
廊廡錯落的光影間,孩子這般靜著眉眼,清清冷冷站著的模樣,真是像極了她。
“父皇。”裴璉抿了抿唇,也看向裴青玄,甕著聲音道:“外頭有風,你身子才好,還是進屋說話吧。”
“好。”裴青玄應著,直起腰身,又彎著眉眼看向李太傅:“老師?”
裝模作樣。
李太傅心底沒好氣哼了聲,胡須動了動,最後還是往旁退了一步:“陛下這邊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