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嫵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便往書房裡去。
日頭偏西,房內光線雖還明亮,卻不如先前那般充沛明淨。尤其書桌前李太傅的那道岣嶁身影,滄桑而老態,連帶著屋內的氣氛都變得沉穩嚴肅。
“父親。”李嫵簡單與李太傅行了個禮。
“阿嫵來了啊。”李太傅緩緩抬頭。
李嫵視線掃過桌案上的那個巴掌大的匣子,麵露疑色,也沒立刻問,隻道:“那人突然來府中,所為何事?”
“坐著說罷。”李太傅以目示意李嫵坐下,神情複雜:“他忽然登門,我也很是驚詫,還當他不死心,想繼續糾纏。可他好似真的悔改了?不但與我致歉,還說要恢複你的身份,讓你回歸原有的生活……”
李太傅將裴青玄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說了,末了,又端起桌上那個匣子走到李嫵身旁:“這是他帶來,讓我轉交給你。”
嫣色唇瓣輕抿,李嫵打開那紫檀木匣子。
匣子不大,做工精巧,分作兩層,淺的那層是一把金色的鑰匙。
李嫵一看認出,那是皇宮私庫的鑰匙,這些年一直放在她手上。
出宮前,她連鑰匙、鳳印寶冊以及這些年他贈予的禮物都留在永樂宮,隻帶著裴璉回了府。
“這鑰匙我不能收。”李嫵道。
既已與他斷了,還拿這鑰匙算怎麼回事。
李太傅歎道:“他猜到你不會收,讓你打開第二層。”
李嫵微怔,抬頭看向李太傅,李太傅朝她點頭,語氣也無可奈何:“他對你的脾氣一向了解。”
“……”李嫵嘴角微捺,並不否認,沉默地打開第二層。
裡麵是厚厚一遝的千兩銀票,塞得極滿,蓋子一掀開,銀票就鼓出來。
“陛下說,鑰匙你就當替璉兒收著。至於這些銀票,你帶著孩子處處要花錢,他作為孩子的父親,總得儘一份心。”
李太傅注意著李嫵的臉色,見她並未露出抗拒之色,長籲口氣,又語重心長地勸:“這些銀錢你便收著。我已老邁,又賦閒在家,有心多攢薄產幫扶你,卻再無那個精力。你的兄嫂們雖不是計較銀錢之人,也樂意幫你,但他們也都成了家,有自己的日子要經營。你既帶著孩子出宮,又在東鄉買了莊子自立門戶,日後各項開支,處處離不了銀錢……”
稍頓,他一改平素淡泊名利的名士模樣,悄聲與李嫵咕噥:“養孩子費錢得很,遑論璉兒是皇子。反正宮裡那位有錢得很,不拿白不拿,你可彆為著麵子,苦了自己。”
李嫵聞言,啞然失笑:“父親,你從前可不是這樣教我的。”
“從前是從前,現下不是怕你犯糊塗麼。”李太傅搖頭,苦口婆心道:“你們三兄妹,就屬你最叫我放心不下。你聽父親一句勸,女子多留些銀錢傍身,不會錯的!”
李嫵自是知道父親全心為她考慮,盯著那匣子良久,才道:“那我就收下了。”
李太傅見她想明白,略放下心,但想到皇帝提及女兒的神情和語氣,擺明還有情意。
也是,哪有這麼容易放下。
眼角餘光瞥過女兒垂眸靜坐的模樣,李太傅歎息,她當真也放下了麼?
哎,恐怕不儘然。
***
皇宮之外李太傅這個當父親的,為女兒的姻緣憂心不已。
慈寧宮內,許太後身為人母,一顆心也為小兒女的牽絆起伏不定。
聽聞皇帝從李府回來,她立馬將人請到慈寧宮,明麵是說一起用晚膳,實則是打聽情況。
得知小孫兒在李府一切都好,還讓裴青玄替他問候自己,許太後忍不住掏出帕子,低低哽噎:“他還曉得惦記我,也不枉我白疼他一場。”
裴青玄並未多言,拿起筷子給許太後夾菜:“菜要涼了。”
許太後掖了掖眼角,淚意稍緩,忍不住又睃了裴青玄一眼:“你就去看了太傅和璉兒,沒見她麼?”
執著青雲鑲金筷子的手頓了一下。
燭光下,男人半邊側臉看不出情緒,眉眼也壓低著:“放下了。”
“真放下了?”許太
後一邊眉毛挑起,哼哼道:“我怎麼不信呢。”
“……”
裴青玄下頜繃起,隻覺胸間悶窒得很。
如何能放下?
這些時日,他竭力說服自己去忘記她,可無論是白日清醒時,還是夜晚沉夢間,哪都是她的影子,揮之不去。
他貴為帝王,手握天下權,卻無法左右思念蔓延,不去想她。
飯桌上陷入靜謐,看著兒子難掩沉鬱的眉眼,許太後不由歎道:“當年我就勸過你,該放下時還是得放,不然害人害己,得不償失。可那時你年輕,剛登上皇位,誌得意滿,覺得一切都能由你掌控,依照你的心思來。你若是早點明白那些道理,也不至於走到今日……”
“母後。”裴青玄嗓音低沉:“現下再說這些也晚了。”
“唉,是晚了。”許太後搖著頭,忽然想起什麼,哎呀一聲,而後輕聲試探地問:“她不是忘記你了麼?所謂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忘記過去那些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不如試試,看能否挽回她?”
裴青玄抬起臉:“母後從前不是叫兒子放過她,如何現在又勸朕挽回?”
許太後一噎,有些尷尬地偏過臉,咳了兩下:“我就隨便說說,隨便說說。”
“嗐,還不是看你這副失魂落魄的鬼樣子影響我用膳的心情,反正你們倆是分是合,是死是活,我早不管了。我就是心疼我那小孫兒,可憐見的,攤上你們這對混賬爹娘!”
說到小孫子,許太後滿肚子疼惜,轉而絮絮埋怨起裴青玄帶累了孩子。
裴青玄沉眸不語,用罷這頓不算愉快的晚膳,便與許太後告退,離開慈寧宮。
步入深秋,氣候愈冷,天邊懸著的那抹鐮刀似的冷月,幽幽照著寂寥遼闊的皇宮,那密密疊疊的琉璃瓦好似都映出幾分淒冷雪色。
宮人們抬著禦輦在茫茫黑夜間行走,輦上帝王斜坐,兩指捏著酸脹的眉心。
耳邊一會兒是許太後的念叨,一會兒是白日在李府與李太傅、裴璉的交談,擾得人心煩意亂。
他再三告誡自己,不該再想。
然而抬眼看到天邊那輪彎月,思緒又克製不住——這個時辰她可睡下了?是帶著璉兒一起睡在玉照堂的寢屋裡?夜深露重,她手腳一向難睡暖和,也不知璉兒會不會給她捂暖些。
母後說了一晚上孩子可憐,可那小家夥卻能在阿嫵懷裡安睡,哪裡可憐……
意識到自己竟嫉妒起孩子,裴青玄心底發出一聲嘲諷的笑。
“陛下,走過這條巷子便往紫宸宮去了。”跟隨轎輦的劉進忠一臉謹慎地提醒著。
裴青玄回神,淡淡乜向他:“嗯?”
劉進忠麵色訕訕:“奴才瞧您朝南邊看了許久,還以為您想往那邊去。”
南邊,便是永樂宮的方向。
他往永樂宮的方向看了許久?
兩道濃眉擰了擰,而後臉色驟沉:“妄自揣測朕的心思,你這狗膽子真是越來越大。”
劉進忠渾身一個激靈,忙不迭告饒:“陛下恕罪,奴才該死……”
他便說著,邊抬手抽著嘴巴,寂寥夜色裡啪啪作響。
“行了。”
禦輦之上嗓音冰冷:“這回便算了,下回再多嘴,仔細你的舌頭。”
劉進忠心下叫苦不迭,自個兒好好地多什麼嘴,麵上賠著笑臉連連謝恩。
不多時,禦輦到達紫宸宮。
已是深夜,裴青玄卻毫無睡意,索性回到正殿處理禦案積壓的奏折,劉進忠在旁伺候筆墨。
也不知批了多少折子,劉進忠困得不行,但見陛下還一副不知疲憊的模樣,也隻得強撐精神。
上下眼皮正打架,最麵上那本奏折
的署名忽的晃入眼簾,如兜頭澆了盆冷水,劉進忠霎時清醒過來——楚國公府的折子?
一年到頭都不見楚國公府幾個折子,如何就這麼不湊巧,正趕在陛下心緒不佳時來了?
換做平日劉進忠好歹往底下藏一藏,然陛下不久前已警告過他,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得眼睜睜看著皇帝批完一本折子,又抬手伸向那一本。
刹那間,一顆心都吊到嗓子眼,他悄悄觀察著皇帝的臉色。
裴青玄看到折子署名時,眉心也皺起,這些年他都快忘了這一號人。再看折子請奏之事,兩道濃眉皺得更深。
在蜀地任職的楚明誠想回長安為母侍疾?
“那個趙氏還活著?”裴青玄漫不經心問:“朕如何記得她病了許久。”
“回陛下,還活著。她去歲冬日跌了一跤,腿骨斷了,之後便臥床不起……”劉進忠道:“算起來也拖了大半年,現下天氣又冷了起來,看來是熬不過這個冬天。”
話音落下,便見皇帝長指輕叩桌麵,一下又一下:“楚明誠請調回長安侍疾。”
劉進忠小聲道:“那八成是趙氏熬不住了,他作為獨子得趕回來摔盆。”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這時候回。”
裴青玄麵色沉冷,近來本就心煩,想到楚明誠更煩。
雖說那姓楚的已有妻兒,但同在長安城,萬一哪天與阿嫵遇上,賊心不死,舊情複燃?
一想到那個可能,裴青玄呼吸都重了。
轉了轉指間玉扳指,他轉臉看向劉進忠:“明日派兩個人去李府盯著。”
劉進忠瞪大了眼。
不是說已經放下了嗎?這又是?
“朕隻是怕一些閒雜人等攪擾他們母子清淨。”
話說出口,反倒有幾分欲蓋彌彰,裴青玄麵上劃過一抹不自在,眸光冷刀子似的剜向劉進忠:“叫你去辦便去,這麼多廢話,舌頭真不想要了?”
劉進忠:“……”
好委屈,他明明一個字都沒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