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秋陽暖融融高懸天穹,一輛黑漆齊頭平頂的馬車疾馳在鄉野土路間,直直朝著山腳那處富貴氣派的莊園奔去。
李嫵午睡才起,正懶洋洋靠在美人榻上曬太陽,享受悠閒時光,忽聽素箏稟報貴客來了,一雙美眸驚詫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他如何又來了?”
還是這大白天裡。若是叫人瞧見,豈非要惹閒話?
轉念再想,他先前每回都是傍晚來,好似更加古怪。
纖纖玉手撐著美人榻緩緩坐起,李嫵攏了攏外頭虛虛披著的雪青色挑絲雙窠雲雁對襟長衫,漫不經心問:“璉兒這會兒是在書房與我父親讀書?”
“回主子,正是呢。”素箏微微躬身道:“可要奴婢派人去請?”
“做學問要專心,何況父親授課時最討厭被打斷。”
李嫵彎腰穿著繡鞋,溫緩嗓音透出幾分無可奈何:“罷了,我去前頭看看他這回又是作甚。”
對鏡略微整理衣妝,見無不妥,李嫵便帶著素箏去了前頭。
人還沒到前院,半道上便見安杜木帶著一乾護衛,吭哧吭哧抬著幾個大木箱子往她院裡的方向走,裴青玄一襲銀灰色軟段圓領長袍,身量頎長,挺拔矯健,與護衛們一起走著,鶴立雞群般出眾——李嫵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哪怕走在前頭的安杜木身量比他更為魁梧,可他周身的矜貴氣度,叫人無法忽視。
他從來都是人群裡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就如少年時去曲江池畔踏青,長安俊才齊聚一堂,他一襲月白錦袍站在橋畔,就連春光對他也格外偏愛,明澄澄落在他的肩頭,好似鍍上一層柔和的光,芝蘭玉樹,舉世無雙。
那時她在貴女堆裡,聽著旁人難掩傾慕地誇讚他,心裡的驕傲與歡喜快要溢出來。
她們再如何傾慕又如何,太子哥哥注定是她的夫婿,誰也搶不走。
太子的偏愛讓情竇初開的李家小娘子有恃無恐。
曾經的他們,堅定不移向著彼此,從不懷疑對方的愛,更不曾想過會有分開的一日。
真好啊。李嫵暗暗想著,同樣是李嫵,現在的她多羨慕從前的自己。
待到那烏泱泱一乾人走到麵前,李嫵才斂容,抬眼看向麵前的男人:“陛下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裴青玄嘴角噙著淺笑:“給你送花。”
說著,抬了抬手指,離得最近的那個木箱被打開。
李嫵本想說又送哪門子的花,看到箱子裡擺放得整整齊齊,一株株紮得嚴實的花材時,麵色詫然:“這些是…我要尋的花木?”
“嗯。”
“你從哪裡弄來的?”李嫵湊上前伸手撥了兩下,看那花木都已開了花,並非花苗,腦中也有了猜測:“永樂宮的?”
“宮裡的花本就是為你而栽,如今你搬到此處,它們自也隨你來。”裴青玄抬頭看了眼天色:“趁著還早,朕幫阿嫵將這些花木都栽進院中,早種上一刻,你也能早賞一些。”
李嫵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回院裡的,當看到裴青玄擼起袖子,拿過鋤頭開始移栽花木,更是目瞪口呆,好似做夢般,十分不真實。
原來他說幫她種花,是真的幫她種。
“主子,這該怎麼辦呀?可要叫人上去幫忙?”素箏也傻了眼,長這樣大,還是第一次見皇帝在大太陽底下吭哧吭哧乾這種又臟又累的活計。
李嫵回過神來,提裙朝著花圃間走去:“陛下千金之軀,怎能做這等粗活,實在是折煞臣女,還請到旁歇息,叫府中下人來做便是。”
方才勞作那麼一陣,又被大太陽一曬,男人那張冷白的俊顏已然泛起緋紅熱意,他握著鋤頭,不以為意地笑笑:“這點小事,算不得什麼。”
見他並無
停下的意思,李嫵皺了皺眉,語氣冷硬地喚他的名:“裴青玄。”
待他目光投來,她深吸一口氣:“你不必如此。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大淵朝的天子,你這雙手應當是提筆寫政務,握弓保家國,而不是做這些無意義的事,你明白嗎?”
裴青玄定定看著她:“朕明白。”
李嫵瞥過他仍握著鋤頭的手:“你明白的話,就放下手中鋤頭,快些洗手回宮去。”
“隻是阿嫵說的不對。”裴青玄道。
李嫵一怔,烏眸盛著疑惑,她說的不對?
“其一,朕的確是皇帝,該當以勤勉政務為主,是以朕將今日的折子都批完了才趕來靜園。其二,阿嫵說這是無意義的事,不對。”裴青玄神情平靜,一副與她講道理的耐心口吻:“為你種花,這並非無意義的事。”
李嫵眉心輕蹙:“意義在哪?叫下人種不也一樣。”
難道他親自種出來的花還能變成搖錢樹長出金元寶不成?
“花種好後,阿嫵瞧著可會高興?”
李嫵一噎,而後迎著男人熾熱而明亮的注視,低低嗯了聲。
這一聲“嗯”很輕,卻叫裴青玄眉眼舒展,薄唇也掀起一抹淺弧:“這就是了,能叫阿嫵高興,就是最大的意義。”
明淨秋陽照在男人沉穩而俊朗的臉龐,那雙漆黑鳳眸好似也閃著璀璨光亮,定定看著她,倒滿她的影兒。
倏然間,李嫵好似被什麼燙了一下,燙在心頭,怦然無措,兵荒馬亂。
兩片唇瓣翕動,想要說些什麼,腦子卻變成漿糊般完全無法厘清思緒。而在她開口前,裴青玄再次朝她彎眸,低沉嗓音滿是篤定:“朕好不容易得了一個能哄你的機會,怎舍得假手他人?阿嫵便讓朕種罷。”
日後她再看到這片花木時,都能想起是裴青玄為她種了這一院的花。
便是不再愛他,也不要忘了他。
眼見那抹高大身影又在花圃間繼續忙活起來,李嫵心下滋味難言,覺得他傻、他癡、他荒唐、他自討苦吃。種了花又如何,她也不會因著他送了這些花,就摒棄從前與他和好。
做這一切,還是毫無意義。
垂下的袖籠間手指不自覺攥緊,她強壓著心間那湧動起伏的情緒,板起麵孔:“你要種就種吧,反正累的也不是我。”
權當他是個尋常勞力好了。
這般想著,她直接轉身回了屋裡,再不看他一眼。
然她雖沒親眼看到,素箏端茶遞水間,卻會與她彙報外頭的情況,譬如陛下已經種下多少株花,還剩多少花。又譬如陛下流了好些汗,為著做活方便將外袍也脫了,再譬如陛下喝了多少水進了什麼果子糕點……
李嫵本是盤腿坐在榻邊看書,看了一會兒,聽到外頭揮鋤刨土的動靜,猶如坐在蟬鳴聒噪的炎炎盛夏,心煩意也亂。
勉力集中注意力,還是連半頁書都看不進,索性也不再為難自己,回到寢屋裡躺著。
雖說心裡也煩亂了一陣,但沒多久,外頭那些動靜好似催眠曲般,她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屋外已是紅霞漫天。
李嫵看著天光愣了愣,而後想起什麼,掀被下地,本徑直往門口去,走到屏風時也頓住。最後還是先走到了窗戶邊,小賊一般輕手輕腳地推開窗子,從一條縫裡往外瞧。
院前都栽上了燦爛妍麗的各色花木,胭脂色霞光下猶如籠上紅紗,將本就古樸清雅的院落裝飾得愈發溫馨怡然,賞心悅目。
然而掃了一整圈,卻遲遲未見那抹銀灰色身影。
難道他種好花就回去了?
李嫵心下泛起一絲懊惱,自己怎麼就睡過去了,這回原該送他出門,再不濟也叫人給他送盞茶,
儘了禮數才是。
“父皇,你也太厲害了!竟真的把這些花都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