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口:“謝竹君,我想去攬月閣。”
謝晏眉頭緊鎖,聲音緊繃:“念念,就快到了太醫署了。”
柳姒輕笑:“沒用的,殺了柳承明,我也活不了了。”
當初為了救人,她被種下雙生雌蠱,同命雙生。至此二人性命相連,同生共死;如今柳承明危在旦夕,她也快不行了。
這個秘密除了她與鬼道子師徒,就連柳承明自己都不曾曉得。
如今謝晏聽來,隻覺耳中一陣嗡鳴。
“不會的。”
他聲音發抖。
“許署令醫術高超,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腳步未停,踩著積雪在風中狂奔。
“去攬月閣吧。”柳姒指尖輕點他的胳膊,示意著,“我怕再晚些,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
謝晏腳下步子頓時淩亂。
下一刻,兩人狼狽地跌在雪地裡。化開的雪陰濕進衣衫鞋襪,帶起無邊涼意。
他將她護在懷中,眼眶發紅,不停道歉。
滾燙的淚落進她的衣襟裡。
不知是在為摔著她而道歉,還是在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道歉。
柳姒歎息:“竹君,去攬月閣吧。我想再去看看。”
那年攬月閣上,阿娘在,羽娘在,柳子暢在,子寧在,阿兄也在,還有謝氏兄弟倆。
可如今阿娘和子寧死了,羽娘變作了環吟,意氣風發的桓王世子斷掉一臂,阿兄被她一劍斷送了情分......
物是人非事事休。
重來一遭,敵人死了,親人也死了。
好像誰都沒有贏。
其實前世也不過如此。
廢太子柳承宣登基時,何嘗又不是孤家寡人一個?
萬事萬物,都逃不過因果循環的怪圈。
這次謝晏沒有再固執,而是重新將她抱起,朝宮外而去。
雪越下越大,漸漸將他二人的身影淹沒。
柳姒頭倚在他肩上,驀然開口:“我若死了,便隻剩五弟柳承晟能夠即位,長孫氏還算和善,卻沒有膽心。謝氏可以扶持他,你輔國攝政,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當然,若她沒死,一切又另說。
隻是如今這情形,能不能活還是未知,她必須交代好一切。
可惜謝晏沒有回答,行走間一言不發。
望著他擰緊的眉,柳姒笑著:“初見你時,你也是這樣勸我不要輕生。”
笑著笑著,她又收斂。
“謝竹君,要是有來生,我再也不想遇見你了。”
縱然她喜歡他,可若有選擇,下一世她不想再遇見他了。
太苦了。
“不要。”他起了逆心,“念念,生生世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柳姒摸他麵頰,氣息漸漸微弱:“謝相公這樣喜歡我,那等我死後,我要你為我一生服喪,不得再娶。”
她眼裡其實從來容不得沙子。
即便自己死,也不許旁的女人擁有他。
他睫羽輕顫:“念念,我會陪著你。”
陪她一起死。
柳姒搖頭:“活著才是痛苦,死了不過解脫。我還沒有原諒你,你要活著,此生受罪。”
雪花落在二人周身,宛若共白頭的夫妻。
她拂去那些碎雪,望向遠處交錯的樓閣,哈出一口白氣:“好像,到不了攬月閣了......”
謝晏越來越沉重的腳步,徹底停下。
他仰首,眸中水光明滅,大雪仿佛一道天幕,將他們牢牢阻隔在其中。
生與死的界限。
她臉色越來越白,到最後眉宇間已透出一股死氣。
“謝竹君,我好累,我想睡一會兒。”
這段時間的事太多,太複雜,她真的好想就這樣,永遠地睡下去。
風聲嗚咽,謝晏喉間像堵了一塊熱炭,半晌才艱難吐出幾個字:“念念,睡吧,我陪著你。”
她握住他顫抖冰涼的手,輕聲戲謔著:“好難過,以後再也不能欺負你了。”
他低首,吻她濕涼的眼皮。
像是已然做了什麼決定,整個人反而平靜下來。
隻是抱著她的力道絲毫未減,打算就這樣站在冰天雪地中,直到地老天荒。
柳姒合上眼,近乎呢喃,最後囈語一句。
“阿娘,我好想你......”
而後,再沒了動靜。
謝晏漆黑的眸子望著她,許久之後,等到雪蓋住全身,他才抱著她緩緩坐下。
骨節分明的手指將兩人衣帶挑起,係了個飛雲結。前世他聽信老道的話,所以有了今生,眼下卻又還不滿足,奢求來世。
發間的那支金玉竹簪被他取下,簪尖劃破手腕。
血從傷口流出,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青色衣衫與潔白無瑕的厚雪中。
他冷白的臉貼著她的,仿佛一座石像,相擁著雙雙闔目,靜待死亡。
遠處,一座高閣上站著一道身影。
隱望著被雪掩埋的兩座雪像,收起了綁在臂彎上的袖箭。
雪地中的紅白雙色。
紅色的是血,白色的也是雪。
他腦中回想起進宮前,柳姒曾吩咐的話。
“若我身死,你便殺了駙馬。”
她的東西,不容他人染指,她不信人心,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帶著謝晏,陪她一起去死。
隻是隱尚未動手,謝晏便陪她去了。
前世他獨活了一年之久,瘋瘋癲癲一載多,最終才隨她而去。
那種天地之間再尋不到她的感覺,他不想忍受了。
雪鋪天蓋地地下,將所有愛恨嗔癡儘數埋藏,終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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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