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疑問,並非曾經沒有人想到。畢竟儒學門派眾多,從先秦時的性善論、性惡論;到漢朝時的左式派,與公羊派;再到日後大明的理學心學之爭。儒家觀點的爭論,在曆史上從來都沒有止歇過。
經過這麼多年的爭論,薄薄的一本論語加上眾多學派大儒的附注,早就偏離了孔夫子原本的本意。望文生義、斷章取義,都是尋常。就是隨意摳出一兩個字眼,那些“大儒”們都能搖頭晃腦的就這一個單字,說上那麼數個日夜。仿佛孔子的心機有千萬重,每每說出一個字,都要隱含著千萬層的含義一般。
即便是孔子複生,看到聽到了這些徒子徒孫對論語的這些越扯越遠的附注高論,隻怕也難免要瞠目結舌,不知所雲。
就如後世語文試卷上,那些閱讀理解原文的作者,看到了出題老師答案中所剖析的:“作者的某句話,隱含著什麼樣的含義”一般。標準答案未必是原文作者想要表達的,往往隻是出題老師所牽強附會的而已。
過度解讀,不外如是。
這番道理,世上讀書人其實心照不宣。那為何這些所謂的儒家流派還能大行於世?無非是以儒家這個舊瓶,裝他們自己的新酒。
新酒香醇,看上去光鮮亮麗,便有人推崇。
說的更直白一些,“新酒”為某個階層站台,為某個階層爭取利益,那麼自然就能在這個階層上為人支持、被人推崇於世。
譬如理學,為帝王階層服務,宣揚“正理”,“法統”,要世人“存天理,滅人欲”。帝王統治即是天理,心中不平即為人欲。若能奉行理學,則帝王天生便具有大義,不尊奉君王者無論有何苦衷,都是賊子。女子尊奉男子,男子尊奉君王,大家什麼都不要想,全都老老實實受欺負,老老實實供權貴。天下世世代代,一成不變,自然帝王的統治,也就千秋萬代了。
這套理論,天生便是用來愚民的。其能夠大行其道,便是因為在曆史上,宋元明三代帝王,都需要這套理論,來給天下的萬民套上一層枷鎖。為士人階級站台,又能受到帝王推廣,所以傳播最廣,最為士人階層所接受而已。
理學大興之後,又有世世代代的潛移默化,故而士人們也早就將如今大行的理學,與正統儒學之間劃傷了等號。
懷疑理學的,便是懷疑儒學。懷疑儒學的,那自然就是妖邪。如此一來,這些思想上被上了枷鎖的人,便不會去想到,理學本身是不是有什麼謬誤之處了。
世間其實就是這樣,隻要習慣了枷鎖,往往就不會意識到自己其實是被困在其中的。
畢竟我輩之人,其實大都是庸庸碌碌,並非人人都能龍場悟道,脫去思想上的桎梏,成就聖賢。
宋濂是有識之士,諸多學識儘在其人胸中。但論起修為與眼界,他也遠還沒到後世那位大明聖賢的境界。但朱肅這一番點撥,無疑為他略略衝破了一點理學所強加在他身上的禁錮:是啊,那些哲學是外門邪道,理學為何便是絕對正確的?
既然它是正確,那麼奉行理學的大宋大元,又為何落到了這般的境地?
儒學自然無錯,可理學,卻不等於儒學!
他隻覺得無數想法猶如曾經見過的錢塘之潮一般,拍打著他的腦海。這種思緒勃發的感覺,除卻他幼年第一次閱讀論語之時,還從未有過。這讓他激動的渾身戰栗,聚精會神的捕捉著那一道道一閃而過的潮思,生怕錯過了一絲一毫的靈感。
世上之事有時便隻是一張窗戶紙,這一張窗戶紙捅破之後,往往就能豁然開朗。如今他剝開理學,乃至一層層的剝開諸多的儒家學派,再去看孔聖孟聖的微言大義,每每剝開一層,便會又生出了許多此前不曾有過的感觸來。宋濂也沒想到臨老之際,竟能有此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