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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鬆水湖位於西山腳下, 距此前兩軍發生戰事的西山坡不遠。一條貫穿南北的鬆水河流經此湖,河道不寬,不能行大的戰船, 卻可行小船、畫舫。

時近傍晚, 落日熔金,河道和水麵都鋪上一層淡金,湖心水麵輕漾,金光粼粼。

忽然, 一南一北駛來三四艘小船, 破開這粼粼金色。

李禪秀隻駕一艘小船, 船上除了他,還有陸騭、虞護衛、周愷等人, 以及數名護衛。

因為要瞞著李玹,他此行需低調,選的船隻是普通遊船, 灰撲撲的外表,沒什麼特彆。甚至他本來都沒打算帶這麼多人來, 實在是閻將軍放心不下, 一定讓他帶,否則就要去告訴李玹。

告狀這招對李禪秀太有用了,他隻好點頭同意。

剛到湖岸邊, 遠遠就見湖中心已經停了兩艘船, 駛近一看, 竟是兩艘畫舫。

尤其為首的那艘,高大漂亮, 竟有兩層,整體是由紅木打造, 飛簷翹角,精致絕倫,門窗、柱上都有各色雕花,簷角掛著紅色繡金竹的八角燈籠,連門窗都掛著一水的輕紗。

相比之下,李禪秀乘的小船忽然顯得格外簡陋。

看到這兩艘畫舫,小船上的人都沉默了。

陸騭眉心一跳,暗忖:他這是來迎親的嗎?

周愷、虞護衛等人咬牙切齒:輸了,輸得徹底!

裴世子竟如此奸詐,想在畫舫氣派上壓他們殿下一頭。早知如此,來之前就應該勸殿下,把城中富戶人家娶親用的豪華畫舫借來。

李禪秀也神情一滯,直到對麵畫舫中,一直修長有力的手撩開紗幔,走出一道冷峻身影,對方身穿玄黑甲胄,身影修長峻拔,俊眉星目,猶如即將上戰場血戰的冷麵將軍。

李禪秀不由鬆一口氣,還好,是正常場麵。但這畫舫實在是……應該是裴椹找不到適合的船,隨便租借的?

他定了定神,壓下心中訝異,微拱起手,聲如碎玉,溫涼含笑道:“裴將軍,許久不見。”

說話間,他握緊的掌心微微汗濕。比起世子這個稱呼,夢中他更習慣稱呼對方將軍。

但明明是同一個人,可從裴二變成裴椹後,他竟有一絲緊張。

除了心中有愧,也因終於見到了夢中一直想見的人。隻是他掩飾得很好,麵上含著清淺笑意,一如以往。

裴椹見到他後,也微微一怔。

李禪秀今日穿的是常服,仍是男子打扮,一襲白色繡雲紋的錦衣,寬袖窄腰,勾勒出清俊如雪中翠竹的身影,眉目秀如青山,唇紅膚白,淺淺含笑看過來時,如冰雕玉砌,漂亮得攝人心魄。

公主穿男裝也這般好看。

裴椹在心中不動聲色想,又見李禪秀披著一件白色棉披風,領口一圈白絨毛正好遮住修長脖頸,連下頜都遮了些,愈發襯得“她”眉目昳麗,冰姿雪魄,真是……可愛萬分。

裴椹手指微癢地動了動,克製住想幫他壓一壓那一圈絨毛的衝動,猜測他應是畏寒,加上湖麵有風、有水汽,才特意這麼穿。

他忽然有些後悔,不該選這麼濕冷的地方。

可來都來了……他立刻拱手回禮,壓下心中情緒,道了一聲“見過殿下”,暗忖這樣應該沒有失禮。

他聲音暗啞,又如金石相撞,悅耳好聽。加之舉止有禮,沒有任何輕蔑之處,倒是令周愷等人有些意外。

裴椹回過禮,抬頭再看向李禪秀,餘光順道瞥見對方隨行的人,發現陸騭赫然在列。

對方同樣一身寬袖錦袍,蓮青與白色相間,雖不完全是白色錦袍,但顏色多少有些相近……

陸騭站在李禪秀身後,端雅如玉。見他目光看過來,還含笑拱了拱手。

裴椹:“……”

他心中多少噎了一下,再看向李禪秀,不動聲色邀請:“不知能否請殿下到畫舫一敘?”

李禪秀正有此意,畢竟他為了低調,隻駕一艘小船來,船上人還不少,不適合在和裴椹談話。

所以見裴椹來了兩艘船,他其實鬆一口氣。隻是還沒等他開口答應,周愷和虞興凡就立刻反對。

“不行,殿下,隻恐有詐。”

裴椹看那兩人一眼,道:“船上隻有我一人,隨行人都在另一艘船上,幾位請放心。若是實在不放心,也可先到裴某船上檢查。”

“這……”周愷等人見他坦蕩,倒是按下幾許疑心。隻是李禪秀身份不一般,他們仍不敢大意。

李禪秀這時卻蹙眉道:“不必。”

他相信裴椹,對方正直磊落,有君子風度,不會做那種事。何況他與對方生活一個多月,能不清楚對方身手如何?裴椹若要對他不利,根本不需要把他騙到船上。

周愷等人卻猶豫:“可殿下安危甚重……”

陸騭這時開口:“要不我去檢查吧。”

他和裴椹好歹是舊識,由他去,既不冒犯,也能保證李禪秀安全。

哪知這話一落,裴椹臉色忽然有些不好,反而對周愷、虞興凡道:“你二人來就行。”

周愷、虞興凡聞言,不由抱拳,道了聲“得罪”,接著利落踏上畫舫。

李禪秀微微尷尬,朝裴椹歉意一笑。

陸騭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錯覺,裴椹好像對他有幾分敵意?

但除了剛才拒絕他上畫舫外,裴椹便移回視線,隻看向李禪秀,好像沒什麼多餘的情緒與表情。

陸騭暗忖,莫非是我感覺錯了?

周愷兩人很快檢查完出來,再次朝裴椹抱拳道:“剛才有所冒犯,請裴將軍見諒。”

裴椹頷首,雲淡風輕道了句“無妨”,接著清俊雙眸看向李禪秀,再次含笑邀請:“請殿下到畫舫一敘。”

李禪秀輕點頭,抬步踏上畫舫。湖麵忽然吹來一陣寒風,湖水蕩漾,船體也微微搖晃。

李禪秀正雙腳踏在兩條船上,隨著船體輕晃,身體不由也一搖。

陸騭和周愷見狀,剛要上前,裴椹卻更快一步,抬手一把攥住他手腕,將人輕鬆往身前一帶,便把人拉了過來。

李禪秀猝不及防,撞進他懷中,隻覺鼻尖一痛,這甲胄未免也……太硬實了,眼淚差點被撞出來。

裴椹卻覺柔韌身軀驟然入懷,有種闊彆已久的充實,心中忍不住喟歎,手臂也不覺橫在對方腰間,極力克製著想將對方緊緊扣在懷中的衝動。

他餘光輕瞥一眼還站在小船上的陸騭,眉峰微不可察抬了一下,直到察覺懷中的李禪秀輕推了一下,才不著痕跡鬆開手,目光幽深,不動聲色道:“是在下冒犯,請殿下見諒。”

接著抬手請李禪秀入內。

李禪秀沒多想,畢竟這看起來隻是一場意外。他微微點頭,隨裴椹入內。

小船上,陸騭蹙眉,轉頭看向周愷,道:“剛才我與周統領一起伸手,但裴將軍是不是隻瞪了我?”

周愷:“啊?他有瞪我們?”

陸騭:“……”

“不過那畫舫中的擺設當真精致又貴重,裴世子不會貪汙了吧?這來打仗,還帶這麼多奢華的物品。”周愷又道。

陸騭:“……”罷了,興許是他多想。

畫舫內,李禪秀腳踏在綿軟絨毯上,看著船內裝飾,暗暗驚訝。

不過他此行不是來看船的,與裴椹一道在一張案幾前坐下後,便斟酌要開口。

裴椹卻先為他倒一杯熱茶,將幾樣果脯、零食推到他麵前,目光落在他被風吹得有些微紅的耳朵上,輕聲道:“湖上天冷,殿下先喝些熱茶,禦禦寒。”

李禪秀微怔,繼而不明顯地鬆一口氣。

現下隻有他和裴椹兩人,對方依舊含笑有禮,看來沒那麼生氣。

想到這,他來時一直提著的心不由稍微放下,幾分忐忑與不安也開始散去。

他雙手握著茶盞,看著案幾上香爐吐出的嫋嫋白煙。披風領口處的一圈白裘毛正好遮住了他喉結,連同耳垂到下巴的淩銳線條也被遮了幾分,隻露出的白皙秀麗的麵容。

抱著茶盞輕啜幾口,感覺身體終於暖和,李禪秀看向裴椹,終於再次開口,聲音有幾分沙啞:“裴將軍……”

“對了,還不知殿下尊名。”裴椹也同時開口。

似乎沒料到他也同時開口,裴椹說完明顯微愣。

李禪秀也愣了一下,繼而淺笑:“我姓李,名禪秀,嗯……還沒有字,你可直接稱呼我姓名。”

說著,他用手指沾著茶水,在案幾上寫下“禪秀”兩字。他手指細白修長,但並不纖弱,一筆一畫,寫得極為認真。

裴椹目光幾乎隨著他指尖移動,在心中輕念:禪秀,李禪秀,名字也好聽……

直到李禪秀收回指尖,他才終於回神,輕輕看著對方道:“我叫裴椹,字儉之,殿下可稱呼我儉之。”

說著,他也沾茶水,在案幾上寫下,就寫在“禪秀”兩個字旁邊。

明明早就成過親,卻此刻才互道真正姓名。兩人心中都有種奇怪感覺。

裴椹不動聲色,除了異樣,心底還藏著喜悅。

李禪秀也在心中默念“儉之”,等回神後,發覺竟不止念了一遍,不由耳朵微紅,輕咳一聲。

“儉……”他斟酌開口,卻發現還有些叫不習慣,又改口稱“裴將軍”,道:“此前在永豐鎮的種種,我想先向你道歉。”

裴椹聞言,眸光頃刻凝固,握著茶盞的手也一頓,片刻,不動聲色問:“為何這麼說?”

聽到李禪秀的話,他心便不受控製往下一沉,直覺對方要說的,不是他想聽的。重逢的喜悅也消減大半,隻是麵上仍未表現出來。

李禪秀並未察覺,秀麗雙眸看著他,誠懇道:“你如今已經知道我的身份,相信也能猜出,我當初是借沈秀的身份,逃離洛陽,隻是……”

說著,他將父親的舊部沒能及時找到他,導致他不得不隨著流放隊伍到了邊塞,接著又因“婚配令”和需要躲避蔣百夫長,必須找一人成親的事一一道來……

“那時你剛好失憶,我不知你身份,便與你商議假成親。怎知後來你上戰場,又傷了頭部,將我們是假成親的事忘了。我起初向你解釋,你並不相信,後來……”

他語氣頓了頓,低下頭,很是慚愧道:“後來我發現楊元……就是你身邊那位將軍在查宣平他們販鹽、招兵買馬的事,擔心牽扯出我的身份,便默認了你的誤會,讓你以為我們確實是真夫妻,好讓你替我遮掩此事……”

說到這,他耳朵愈發有些紅。

假成親這件事,前麵他是無愧的,畢竟是跟對方說好的。可偏偏最後那幾日,他默認就罷了,更是和裴椹……沒少同床共枕,甚至親密接吻。

原本他以為隻騙兩三天,不會對對方有太大傷害,可誰知道後來的發展,根本不受他控製。

如今裴椹重新領兵,想來已經恢複記憶,不,或許對方被蔣和追殺那次,就已經恢複。現在他知道自己喜歡上的、和自己同床共枕過,甚至有過親密行為的人,其實是個男子,還是敵人,應當……應當會很生氣吧?

李禪秀想到這,纖長濃睫不覺輕顫,抬起看對方一眼,方才的不安和忐忑又重新占據心頭。

裴椹聽完這番話,已僵坐如同一尊石雕,直到察覺李禪秀不安看過來的目光,才終於回神,嗓音沙啞遲疑:“你……”

他怔了怔,仿佛許久才重新找回語言,啞聲道:“既是這樣,也、也不全是你的錯。我……我也有不是的地方,前麵本就是我們商議好的,我不該忘記,至於後來……你、你……”

他頓了良久,才終於繼續:“你當時忽然知道身份可能暴露,且事關生死,一時害怕,那麼做也情有可原。何況……何況你年紀小,又身負秘密,一直擔驚受怕,必不容易,反倒是我當時用楊元羿嚇到你了……”

他看似鎮靜,實則腦中已僵硬空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頓了頓,忽然又望向李禪秀,目光定定,仍不相信問:“我們真的是假成親?”

為何他心中總覺得不是?就算最後那幾日,公主是為了遮掩身份,才與他作戲。可他恢複記憶之前,分明也與對方親密過,尤其山寨那次……

“會不會一開始說是假成親,但後來你我假戲成真……”都動了情?

裴椹忽然目光灼灼問,而且這麼一想,竟覺得十分合理,心中也一陣通暢,仿佛潛意識就是這麼覺得。

李禪秀聞言吃驚,不知為何下意識慌亂,語氣都磕絆了一下:“不,沒、沒有。”

是沒有的,應該確實沒有。除了最後幾天的作戲,之前也都是意外,有一次是因為中藥,有一次是因為喝了鹿血酒……怎可能是假戲真做?

他下意識否認,可內心深處不知為何,卻莫名慌了一下。

裴椹聞言,頓時失落,但很快,他便發現李禪秀的慌亂,立刻又篤定:公主在說謊。

李禪秀這時已迅速恢複鎮定,慌亂轉開話道:“你為何這麼問?你……你是不是還沒完全恢複記憶?”

裴椹心不在焉“嗯”了一聲,心中卻在思索,公主為何不承認?看起來,他們的確就是弄假成真了。

應該是因為他們如今身份對立,立場敵對?

如此一想,裴椹頓時明白,也沉默了下來。

這個問題,他一時也沒想到可以兩全的辦法。既如此,在解決這件事前,他便不能輕易許下承諾。

李禪秀不知他在想什麼,聞言又問:“那你忘了什麼?又記得什麼?”

裴椹回過神,斟酌:“除了殿下說的假成親之類,其他大概都記得。”

李禪秀:“……”

“你是……蔣和追殺你那次,恢複記憶的?”他試探問。

裴椹輕輕點頭,看著他道:“說來,我也需向殿下道歉,後麵那些時日,我也向殿下隱瞞了身份。”

李禪秀沉默,片刻笑道:“那咱們就互相抵消吧。”

如此,也算是說開了。可不知為何,心中莫名有種悵然。

明明這個結果已經比預料中好許多,他和裴椹沒有鬨翻,甚至還算談的順利。

他轉頭望向窗外粼粼水光,走了片刻神,等再回過神時,又想起另一件事。

“對了。”他忽然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包,放到案幾上,用指尖輕輕推過去,迎著裴椹的目光,解釋道,“這是你是裴二時給我買的玉鐲和發簪,我想……既然已經解釋清楚了,它們也應該物歸原主。”

他儘量輕鬆地笑道。

裴椹聽完卻想,公主說漏嘴了。既然這是他買給對方的,若沒有情,又怎會這麼做?如今又何必特意還?

看來他沒猜錯,他們確實弄假成真,假戲真做了。

隻是如今他們身份對立,立場相悖,公主不願再承認,他亦不能逼迫什麼。

可送出去的東西,他亦不能收回。

“既然是送給殿下的東西,就是殿下的,我怎可收回?何況都是女子飾物,還是殿下收著吧。”他儘量語氣平淡道,不想顯露內心的苦悶。

李禪秀聞言微愣,為何是女子飾物,就要他收下?

很快,他以為裴椹是不願再看見這些東西,畢竟當初是想送給妻子,誰知其實送給了一個男子,估計再看到,隻會不舒服?

李禪秀默默想著,猜測裴椹心中應該還是介意的,隻不過對方正直明理,覺得這事雙方都有過,不應苛責其中一方。

但這種事,理智上再清楚明白,情感上也很難做到真的完全不介意。畢竟是被騙了,還是跟一個男子……

李禪秀指尖微頓,默默收回荷包,想了想,又斟酌開口:“對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就是蔣和追殺你那次,出征前,你向我要一串佛珠保平安……”

裴椹心一緊,目光倏然看向他。

可能是他視線太突然,也有些震驚,李禪秀不由輕咳一聲,可還是硬著頭皮開口道:“後來你回來,不知是不是忘了,一直沒還我,若是……那佛珠還在,能不能還我?”

他最後一句語氣斟酌,又期盼看向對方。雖然心中為難,可想到昨晚父親特意問過,他還是開口要了。

裴椹心瞬間像掉進了外麵的湖水裡,涼了個透徹。連佛珠也要回嗎?他都沒要回玉鐲。

就算立場相悖,可連點念想也不能留?

他默默按了按右胸口位置,那裡正放著佛珠和結發青絲,抬頭對上李禪秀期盼歉意的目光,卻咬咬牙,撒了個謊。

“我沒帶在身邊。”他目光微閃,避開對方的眼睛,頓了頓,又低聲補充,“很抱歉,我也不知被放哪了。”

李禪秀聞言微怔,明顯失落,但很快又恢複神色,勉強笑道:“這樣啊,其實也沒什麼,丟就丟了吧。”

隻是心中仍免不了一陣遺憾,放在案幾上的手也下意識攥緊。

裴椹微不可察鬆一口氣,餘光再看向他,正看見他瘦白如玉的右手腕處,戴了一串新佛珠,暖白玉做的,瑩潤珠玉與皓白手腕相襯,煞是漂亮。

裴椹剛鬆一口氣的心瞬間又像被什麼堵住:新佛珠,會是誰送的嗎?

船艙內一時陷入靜默,兩人都沒在說話。

忽然,外麵有船靠近,接著有人匆匆上船。

李禪秀下意識抬頭,神情疑惑。裴椹也微蹙眉。

這時,上船的人敲了敲窗,語氣急促:“將軍,楊少將軍派人來,催您快回去。”

裴椹皺眉,正要問“是何事”,但忽然,船外又傳來周愷的聲音:“殿下,閻將軍派人來,請您快回去。”

李禪秀一頓,抬眸正與裴椹的視線對上。

下意識地,兩人都覺得到可能出了什麼大事,立刻起身。

走出艙時,裴椹看到對麵小船上負手而立的陸騭,忽然問:“對了,不知能否向殿下詢問一句,陸騭他們販鹽,是販到了何處,可有危害大周?”

既然說除了私事,還有正事,那必然是要談一下正事的。他想。

李禪秀聞言一愣,很快道:“將軍請放心,絕不是販賣到北胡。”

裴椹點頭,他其實也沒懷疑,可總歸要問一下才放心。

正要分開時,裴椹猶豫一下,又問:“對了殿下,若我之後想再聯係你,可否讓小黑送信?”

李禪秀聞言微愣。

裴椹很快解釋:“我想立場是立場,但在西北時,殿下救過我的命,立場之外,我想……我們應該也還是朋友?”

說著,他目光有些期冀看著對方。

李禪秀愣了片刻,忽然轉笑,眸中像盛著晚霞的光,點頭道:“當然。”

裴椹微不可察鬆了口氣,接著目送他離開。

李禪秀立在船頭,也轉頭遙遙看他一眼。

裴椹輕輕揮手,直到小船越遠,再也看不見後,才終於轉回頭,對來稟報的士兵道:“回營。”

接著又問:“楊少將軍可有說是什麼事?”

士兵一頓,忙恭敬回:“好像是洛陽來了人。”

裴椹皺眉:洛陽?

回到軍營,楊元羿已在營門口焦急等待。

一見他身影出現,對方立刻上前抓住他手臂,拉著他快步回營,有些急道:“快快。”

裴椹皺眉,進了中軍大帳,還沒來得及問,就聽楊元羿忽然壓低聲音,語氣飛快:“儉之,出事了,陛下被抓了。”

裴椹:“嗯?”

第 102 章

說皇帝被抓, 並不準確。實際情況是兗州、豫州一帶發生了兵變。

原來十天前,聽聞西南叛軍已打下梁州府城,直逼漢水後, 長安城裡的老皇帝李懋就有些坐不住。

他清楚自己曾如何對待過李玹, 更明白李玹的能力。對方很像他的父親,那位已經逝去的大周太祖皇帝。

老皇帝清楚自己的皇位是怎麼來的,更清楚這大周天下,其實是李玹的父親、他那位兄長、大周的太祖皇帝帶人打下來的。

太祖皇帝年少時就氣度不凡, 胸有丘壑, 雖是寒門出身, 卻文武具備,引天下英豪心甘情願地追隨。老皇帝時常能在李玹的身上看到對方的影子, 這也不奇怪,他們畢竟是父子。

所以將李玹圈禁後,他一邊變態地快意著, 一點點拔去李玹的爪牙,看他痛苦, 看他跪求, 最後又心如死灰,如同螻蟻般畏懼臣服。就像看到曾經強大無匹的兄長跪在自己麵前,向自己臣服一樣。

可他沒想到李玹的臣服畏懼都是裝的, 對方竟在他眼皮底下演了十八年的戲。

從知道李玹逃出洛陽的那一刻, 老皇帝便開始不安。得知對方拿下梁州府城後, 更是坐不住,他認為李玹定會不管不顧, 率軍直逼長安,來向自己複仇, 哪怕有朝臣勸他,說李玹不一定會這麼快攻打長安,就算真攻打,也有裴椹擋著。

老皇帝覺得自己了解李玹,他逼死了對方的妻子、外祖一家,他的母親當年逼殺了李玹的母親,還有這些年來被他一點點除去的、心向李玹的先帝舊臣,以及太子的心腹。

這一筆筆血債,還有十八年的痛苦囚禁,他不認為李玹能忍下去。

加上長安之前被亂軍圍困後,一直兵力空虛,所以無論朝臣怎麼勸,老皇帝都決意先回洛陽。

裴椹自然不知道老皇帝的這番心路曆程,他隻知道自他大軍從長安開拔不久,皇帝便下令要回洛陽。

然而因為隨行的宮人、朝臣,以及家眷太多,加之老皇帝自從在長安被圍困後,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一路走的不算太快。

也幸虧沒走太快,據說在距離洛陽還有一半行程時,兗州忽然發生兵變,起事的官軍一路向西,長驅直入,一舉攻下洛陽。前不久剛被裴椹收複的洛陽,轉眼就又丟了。

至於兗州軍忽然起事,是因為老皇帝這些年為削弱地方兵權,一直打壓地方軍。不說兗州,就是裴椹的並州軍,都常被克扣軍需糧草,隻不過裴椹自己有本事籌糧罷了。

但若僅是如此,也不會忽然發生兵變,實在是去歲大澇又大旱,加上地方官貪墨橫行,不說百姓,就是士兵沒少餓肚子。再加多年夙怨累積,一些將領終於忍不下去,聚眾起事。

這夥叛軍攻下洛陽後,聽聞皇帝正往洛陽方向來,便出兵繼續往西,打算生擒皇帝,驚得皇帝連忙掉頭,打算再回長安。然而這一來一回,折騰得隨行禁軍苦不堪言。

尤其他們受苦挨累,還要伺候一眾貴人,行軍快了慢了,都時不時要挨罵。沒過幾日,因大雨阻礙行程,眾人苦不堪言,禁軍中也發生嘩變,同行的趙王趁機囚禁老皇帝,欲兵變奪位。

趙王是老皇帝的第六子,因母親受寵,一直被老皇帝喜愛。然而再受喜愛,老皇帝也沒想過立他為儲君,老皇帝屬意的繼承人一直是梁王。

然而趙王因這些年受寵,常和梁王發生齟齬,與其積怨甚多,又在老皇帝的寵愛下漸漸生出野心,這些年更是逼得梁王不得不為穩固位置,拚命拉攏朝臣、世家。

然而老皇帝如今接連經曆圍困與兵變,身體大不如前,尤其前段時日又病一場,看著像是要撐不住。趙王不由擔心老皇帝一死,梁王繼位,自己的好日子恐怕就要到頭。

加上趙王曾聽聞,老皇帝當年就是趁太祖皇傷重彌留之際,在軍前突然兵變,奪了自己侄子的皇位。於是他牙一咬,心一狠,乾脆學老皇帝,將對方也囚禁了,矯詔稱老皇帝傳位於自己。

好在同行的燕王夫婦及時逃過一劫,裴椹此前離開時,就給他們留了一支千人的隊伍,保護他們安全。禁軍發生兵變時,裴椹留的士兵正好提前察覺,立刻帶燕王夫婦等人逃離,如今應該正往梁州來。

但趙王此舉,將先一步到洛陽,但因叛軍打來,不得不又逃出洛陽的梁王父子整蒙了。得知趙王矯詔奪位,梁王世子緊急派人來裴椹軍中,讓裴椹先彆打李玹,趕緊率兵去打洛陽。

之所以沒讓裴椹去救老皇帝,是因為梁王父子認為老皇帝已經凶多吉少,趙王恐怕不會讓他活著。既然這樣,反正也救不回來,不如先打洛陽。

洛陽是大周真正的國都,如今趙王兵變囚禁老皇帝已是眾臣都知的事,隻要梁王能收複國都,在洛陽稱帝,就比趙王名正言順,也更能收攏人心。

而且對梁王父子來說,趙王能直接殺了老皇帝,對他們反而更有利。

甚至,為了讓裴椹能出兵,梁王世子派來的人還帶了一份老皇帝的密旨。就不知這旨意是真是假,畢竟老皇帝已經被囚禁了。

裴椹聽完,卻陷入沉默。

非是他不願離開梁州,而是他這一去,就相當於支持梁王,摻和進兩王奪位的爭鬥中。此外占領洛陽的叛軍,本就是兗州和豫州的部分官兵,自己人打自己人,這也是他不願的。

“可若不去,兩位王爺無論誰日後奪了位,隻怕都會清算我們。”楊元羿猶豫道。

趙王就不說了,在對方眼裡,裴椹早就是梁王一派的人,一旦他登基,必然不會放過裴椹。至於梁王,原本裴椹與他和梁王世子關係甚厚,可正因為關係好,裴椹此時不幫忙,日後梁王奪了位,必也會記恨。

裴椹一時沉默,沉思片刻,忽然起身寫了一封信,打算讓金雕送去並州。

楊元羿明白過來:“你擔心大周內亂,胡人趁機而入?”

裴椹神色凝重:“不可不防。”

若是可以,他倒是想回並州。但就像楊元羿說的,他不去幫梁王,說不過去,若直接往北回並州,不順路救老皇帝,也說不過去。

如此一來,往哪動都不好。

但兩人不知道的是,他們收到的消息,已是梁王世子在兩三天前派人送來。

就在這兩三天,情況又急轉變化。趙王得知梁王世子派人送信給裴椹,認為裴椹定會出兵攻打自己。

尤其裴椹的大軍一南一北,分彆駐紮在梁州和並州,剛好可以往中間夾擊趙王,更彆提雍州的張大人又是老燕王的門生,與裴椹關係匪淺。

趙王一時心慌,竟從胡、羌、鮮卑借兵。自然,這裡的胡不是奪取大周大片北地的北胡,但他們與北胡曾是同族。

當年前朝皇子奪位激烈,從周邊胡羌等族借兵,哪知引狼入室,致使胡人大舉南下,攻占近半中原。

後來寒門出身的大周太祖皇帝起兵,奪回中原大部分領土,也將入侵的胡人打得分裂成三部,其中實力最強的就是如今的北胡。

此外還有東胡與西胡,這兩支因實力不強,加上進入中原後,仰慕中原文化,又被大周的太祖皇帝打服,遂和西羌等族一起,臣服大周。

隻是太祖皇帝去後,老皇帝李懋沒有兄長的魄力,在北邊連丟了幽燕等地,先前已經臣服的東胡、西胡等,漸漸瞧出大周的不行,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恭敬臣服。

不過明麵上,他們仍自稱是大周的屬臣,和西羌一樣,並未倒向北胡。尤其東胡和西胡曾是從北胡中分出,與北胡關係反倒格外緊張,這些年因大周勢弱,反倒常被北胡攻打。

趙王就是從東胡、西胡,以及鮮卑、西羌借兵,再聯合禁軍,想一舉奪回洛陽,好名正言順地登基。

裴椹得知這個消息時,已是事情發生的幾天後,從西路來的胡羌士兵已從涼州、隴西而來,往長安進發,另有東路的鮮卑、東胡士兵,從被流民占領冀州而來,往兗州、洛陽進發。

裴椹聽聞,臉色驟沉。

此時他剛把寫給並州的信綁在金雕腿上,聞言立刻又解下,連同信筒一起重重扔在沙盤,麵色冷沉道:“整兵,回長安。”

必須在那些外族兵到長安前,趕回長安,否則情況不堪設想。

楊元羿也跟著緊張起身,可想到梁王世子派來的人還在隔壁營帳等回複,又提醒:“儉之,梁王世子派來的人還在隔壁。”

按梁王世子的意思,他們應該先去打洛陽,暫時不必管長安,更不必管老皇帝。自然,這話對方沒明著說。

裴椹腳步一頓,麵色微沉:“長安、洛陽,眼下隻能救一個,就近吧。”

好歹現在占據洛陽的叛軍此前也是大周官兵,希望能撐住。

但剛走兩步,又想起一事——此刻他倉促撤兵,李玹的義軍有趁勢追擊的可能。

楊元羿很快也想到這點,不由提醒他。

裴椹凝眸,沉思片刻道:“先給義軍去信,暫時休戰講和。”

“這……他們會同意?”

裴椹沉默了一會兒,道:“聽說太子殿下仁善賢明,胸懷大略,先試試吧。”.

梁州府城內,李禪秀剛回來,就被閻嘯鳴請去郡守府。

一進主廳,就見諸位將領都在,氣氛嚴肅,顯然在議事。

李玹坐在上首,見他來了,指指自己旁邊的位置,示意他先過來坐下。

李禪秀忙快步走過去,聽話在他旁邊坐下。

底下諸將見他就坐在李玹旁邊,神色各異。尤其蔡澍,麵色甚至有些黑沉。

直到李玹淡淡說一句“繼續”,廳內氣氛才驟然恢複,眾人忙繼續發言。

李禪秀聽了一會兒,終於明白情況,竟然是洛陽一帶發生兵變,另外老皇帝在回長安途中,被趙王囚禁。

李禪秀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畢竟夢中此時,胡人已大舉入侵。

不過眼下,他們消息慢一步,還不知道趙王從外族借兵的事,眾人正激烈爭論下一步該如何走,是往西打隴右,還是往北繼續死磕裴椹,還是向東進兵洛陽,也去分一杯羹,還是先按兵不動,坐觀事態變化,看能不能坐收漁利。

李禪秀心想,當然是先靜觀其變,坐收漁利比較好。但軍中一些激進如蔡澍的人卻擔心,他們去晚了,彆人就打下洛陽,先得天下了。

爭論半晌,也沒結果,最後李玹揮手,示意先散會。

等廳中隻剩父子兩人時,李玹握住李禪秀的手,如同牽著還年幼的兒子,聲音溫和:“先陪為父到外麵走走。”

李禪秀點頭,起身和他一起走到院中。

此時天已黑透,寒意愈重,李玹站了不多時,便輕輕歎氣:“還是回去吧。”

李禪秀輕輕看向父親,猜測:“阿爹,你是不是擔心老皇帝會先死了?”

父親定然和他一樣,清楚此刻不是北上或東進的時機。但父親這麼多年來,已隱忍太多,若老皇帝就這麼輕易死了,父親……隻怕恨意難消。

李玹轉頭看向他,片刻輕笑:“知為父者,小蟬奴也。”

李禪秀卻看出他笑中掩藏痛楚,正欲安慰,忽然外麵來人稟報,說守城的士兵發現有金雕送信,將其捉住了。

李禪秀微怔,他回城後,確實跟守兵叮囑過此事,但沒想到裴椹會這麼快就送信來。

李玹此刻神情已經恢複,奇怪問:“金雕?”

李禪秀“呃”一聲,忙鬆開他道:“父親,我先去看看。”

說著他快步走出,不多時,卻攥著信紙,神情凝肅回來。

李玹見他神色不對,正欲詢問,李禪秀卻道:“父親,我們先進去再說。”

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李玹皺眉,點頭。

回到廳中,不待他問,李禪秀就將手中信紙遞過來,道:“父親,你先看看這個。”

李玹看他一眼,接過,展開信紙隻看到一半,神情中的溫和便消失,變成無波無瀾。

直到看完,他放下信紙,唇邊浮現一抹涼薄的笑,道:“是他的兒子,倒不意外。”

說完,見李禪秀麵露不解,他又淡淡解釋:“當年李懋能順利奪位,就是借北邊胡人之手,害死你祖父手下數名能臣將領,還有你二叔公,使幽燕等北地儘被胡人占領。”

當年太祖皇帝在北征途中重傷,彌留之際,本想讓當時才十二歲的太子李玹繼位,二弟晉王輔政,繼續北征。然而他的三弟楚王提前知道消息,趁機奪位,成為如今的聖上。

同時胡人大舉南下,攻破幽燕等地,晉王等一眾先帝的忠心將領壯烈戰死。

也因胡人來勢洶洶,大有踏破中原的之勢。晉王又已經戰死,北邊接連失地,一些原本支持李玹登基的大臣也覺得此時不宜立幼主,加上楚王拿出先帝遺詔,這才有了楚王登基,但為穩住先帝舊臣,仍立李玹為太子的事。

但在李玹被圈禁前的幾個月,他卻發現,當年胡人能一舉攻破幽燕,是當時還是楚王的老皇帝為了能順利登基,裡應外合,借胡人的兵,牽製駐紮在幽燕的晉王以及先帝的其他心腹將領,使他們不能在老皇帝奪位時,回京擁太子為帝。

然而此舉卻使駐紮在幽燕等北地的大周精銳軍損失近半,大周對胡人的優勢儘數損失,從此從進攻轉為防守。自前朝開始分裂了幾十年,終於將能再次統一的大好局麵,也徹底失去。

然而那時的老皇帝李懋不覺得,他認為自己登基後,可以重新奪回北地。然而他終究沒有先帝的能力和魄力,除了老燕王奪回的並州,其他失去的北地,再也沒奪回來過。

李禪秀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怔了許久都沒回神,胸腔漸漸盈滿複雜、酸楚,與遺憾。他想起夢中陸騭病逝軍中的憾恨,想起裴椹孤守長江,想起自己在西南的種種艱難,想起無數將士死戰,百姓的累累白骨……

若沒有當年那一出,若當年大周沒有差那一點,真的就此統一了天下,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胡人窺江飲馬,中原遍布戰火的慘烈?

李禪秀默然,父親不知以後發生的事,說起這些,語氣更多是對老皇帝的諷刺。

然而他卻清楚,此後,中原再沒統一過……

他不知道這樣的風雨飄搖,四分五裂,究竟持續了多久。他隻知道,直到他那場夢醒了,走完了那短暫的一生,也沒看到結局……

李禪秀怔了許久,直到眼睛有些酸澀。

李玹察覺他的異狀,不由溫聲問:“可是累了?”

李禪秀忙搖頭,看著信上裴椹的字跡,遲疑問:“父親覺得該如何回複裴椹?”

信上正是裴椹坦率告知趙王借外族兵的事,希望暫時休戰的內容。

“裴椹……”李玹不由凝眸,“倒是有他祖父的風範。”

沉思片刻,他終於道:“答應吧。”

李禪秀聞言頓時鬆一口氣,麵上浮現笑意。

李玹察覺,不由道:“蟬奴兒好像很高興?”

“呃。”李禪秀回神,不知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輕咳道,“隻是我和父親的看法一致,感到有些高興。”

李玹並未再問,忽然轉了話題道:“對了,你今日是不是出城了?”

傍晚派人尋不到他,回來又忽然跟裴椹用金雕聯係,大概率是出城見對方去了。

想到這,李玹不由問:“你跟裴椹是不是……”之前認識?

後麵的話還沒說完,李禪秀就慌忙起身,支吾道:“那個,父親,我先去給裴椹回信,等會兒見。”

說著便拿起信紙,腳步匆匆出去。

李玹怔在遠處,半晌端起茶水輕啜一口,搖頭:“這孩子……”.

軍營中,裴椹很快收到李禪秀的回信,一直沉凝的神情不覺微鬆,看完信,黑眸更浮現幾分笑意。

楊元羿湊近問:“怎麼說?”

裴椹立刻收起,仿佛舍不得被他看見上麵李禪秀寫的字似的,不鹹不淡道:“義軍那邊答應了。”

楊元羿:“哦。”不就是你娘子答應了?還義軍。

“說起來,你先前去見她,談的怎麼樣?”他忽然想起這茬,又好奇問。

話音一落,裴椹方才還帶著笑意的眸子,瞬間黯淡。

楊元羿見了,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暗想:不會吧?談崩了?但現在不是還能互相傳信嗎?

裴椹凝眸,想片刻道:“殿下說我們之前是假成親,不是互相喜歡,眼下我隻能先以朋友的名義,跟她聯係。”

“什麼?假成親?”楊元羿驚訝,道,“看起來不像啊。”

裴椹目光倏地看向他,像終於找到認同者,道:“你也這麼覺得?”

“是啊。”楊元羿點頭,分析道,“之前在永豐,她送你上戰場,幫你處理傷口時,看你的眼神明顯就有情。”

裴椹分外讚同:“是吧,你也這麼覺得?”

楊元羿點頭:“是的是的。”

裴椹被他這麼一說,心情總算好上許多,忍不住又拿出信,凝眸含笑看上麵李禪秀的漂亮字跡。

察覺楊元羿也探頭想看,他卻倏地又收起信,板臉道:“你不去忙,在這乾什麼?留三萬兵在這以防萬一,其他七萬準備好渡江,與我一同回防長安。”

楊元羿:“……”.

李禪秀給裴椹回過信後,翌日清晨,又再次向李玹提起向秦州用兵的事。

李玹已經見過陸騭,也考校過他的能力,心中早已同意。隻是兵馬未動,糧草要先行,這幾日李玹也一直在準備這件事。

李禪秀勸道:“父親,不能再等了,若趙王借兵導致胡人趁機占領秦州,將切斷我們往西羌的路,對我們極為不利。”

李玹同意:“此事我亦知曉,放心,明日便出兵。”

上午議事,李玹便讓李禪秀在眾人麵前提出此事。李禪秀話一落,自然遭到蔡澍等人反對,但李玹力主同意,最終還是成行。

之所以非要多此一舉,讓李禪秀在眾人麵前提出,而不是李玹直接宣布,是因為此事本就是李禪秀先向他提出,且之後攻打秦州的主力之一陸騭——也是李禪秀的人。

攻打成功,這便是李禪秀的功勞一件。李玹此舉,是為了加強他在義軍中的地位。

“另外我近日會離開府城一段時間,這邊的事就先交由你處理,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可去問閻嘯鳴,也可以飛鴿傳信給我。蔡澍我已經將他調去安興縣,不會妨礙你……”

眾人散去後,李玹和李禪秀一起在院中散步,仔細交代道。

他近日要去一趟西南,見一見那邊的幾個大土司,此外也要親自和流民首領董堅見一麵,談結盟的事。

李禪秀昨天就已經知道這些,此刻邊聽邊點頭。

陸騭等人的大軍隔日就出發,送完李玹後,李禪秀親自去了一趟寧城,督促糧草。

忙碌時,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很快。

沒幾日,他忽然又收到裴椹用金雕送來的信。

第 103 章

裴椹讓金雕送信來, 倒沒什麼要緊事,隻是說自己已經快到長安,又為兩軍能“停戰”的事向李禪秀道謝, 說應是他從中斡旋的緣故, 最後不著痕跡提了一句——

聽說陸騭已領兵前往秦州,不知殿下是在軍中,還是在府城,能否收到此信, 遙祝安康。

李禪秀看完信後, 眸中不知不覺浮現淺笑。

想了想, 他提筆回信,說信已收到, 自己還在府城,停戰一事,父親本有此意, 不全是他的功勞。最後,也遙祝對方安康。

寫完信裝好, 他讓人送來一些肉條, 捏起喂給金雕,然後將信筒綁在金雕腿上,摸摸金雕的腦袋, 笑道:“去吧。”

金雕有些躊躇, 趁他不注意, 忽然從盤中又叼走一根肉條,咕嚕一口吞下後, 才拍拍翅膀,心滿意足地飛走。

李禪秀愣了一下, 繼而搖頭失笑。

他以為這真是裴椹為了感謝,寫的一封客套信。自己禮貌回複,應該沒什麼問題。但沒想到,他一回信後,第二天,金雕又準時出現,送來新的一封信。

李禪秀愣了愣,以為這次應該有什麼緊要事,但打開信一看,卻是裴椹用聊天似的口吻寫:收到殿下回信,椹深感榮幸。聽聞殿下對兵事感興趣,我有許多兵書可寄給殿下。另外還有幾份手劄,記載當年太子殿下平定西南的事,若殿下需要,下次見麵時,也可一並帶給殿下……

李禪秀將信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也沒明白裴椹再次送信的真正用意。不過夢中他剛和裴椹通信時,對方也常這樣,好心給他送許多兵書。思來想去,對方現在的用意,應該和夢中一樣。

本以為上次在畫舫說清後,裴椹會與他客套疏離起來,但沒想到,對方好像並未介懷,對他一如從前和夢中。

尤其那幾卷記載他父親平定西南的手劄,夢中對方也給他送過。

如今他想知道父親的舊事,可以直接去問。然而夢中父親早已離開,當時收到這份手劄,他心中不知有多激動。哪怕是此刻回想,也仍免不了感激。

想到此,李禪秀深吸一口氣,待心情慢慢平複,才提筆開始回信。

……

長安城外,裴椹率軍緊趕慢趕,終於在天黑前快抵達長安。

快進城時,裴椹收到金雕帶來的回信,立刻在馬上就打開,一字一句地看,神情認真得仿佛在看軍報。

楊元羿知道他這兩日停駐休息時,都要熬夜擠時間寫信,不由駕馬過來打趣:“人家想知道當年平定西南的事,直接去問她父親就好,還需要你送手劄?”

裴椹收起信,麵無表情道:“不一樣,這是我的一份心意。”

“哦——”楊元羿拉長音調,接著又問,“不過那幾卷手劄,不是被燕王殿下收起來了?還能找到嗎?”

裴椹聞言擰眉:“等回去問我父親。”

楊元羿:“……”那恐怕得把燕王府翻個底朝天才能找到.

李禪秀回過信後,繼續處理義軍中的一些事務。

之前他去了趟寧城,又見到陳令菀和她的父親陳老爺。

陳老爺之前被李禪秀安排管理寧城百姓生計和糧草的活,後來李禪秀來了府城,就沒再怎麼關注對方。直到前幾天回寧城,發現對方果然將一切管得井井有條。

而且因為這段時日接觸,陳老爺也發現李禪秀他們這支義軍,與此前一些短視的叛軍大不相同。

加上如今皇帝生死不知,長安和洛陽都亂了起來,又是兵變,又是流民起事,聽說還有胡人攻來。這天下眼看就要越來越亂,先前的準女婿又不是個東西,陳老爺明智覺得,應該找個靠山。

而要找靠山,近在眼前的西南義軍就是個很好選擇。尤其自己已經在幫義軍辦事,而女兒又認識義軍中那位頗有地位的小將軍。

所以前天李禪秀剛到寧城,陳老爺就主動上門,表達想投靠的想法。

李禪秀早就有這個意向,聞言欣然同意,安排他繼續在寧城管糧草籌集和轉運。若做的好,再將他推薦給李玹。

而陳老爺的女兒陳令菀,也因認識李禪秀軍中的伊潯後,想法大為轉變,說要效仿伊潯,以後也當個女將軍,讓陳老爺彆再給自己招婿。

為此她跟陳老爺說,之前遭遇流匪,要是自己像伊潯那樣身手好,也不會拖累丫環春草為救她摔下山坡,還好後來人尋回來了,沒什麼大礙。

陳老爺之前招顧衡當準女婿,差點害死女兒,已是大為後悔,短時間哪還敢再招婿?不過他也不敢讓女兒直接到軍中,畢竟陳令菀跟伊潯不一樣,沒有那麼厲害的身手,於是他跟李禪秀說,能不能讓女兒跟在自己身邊當幫手,以後說不定能繼承自己的衣缽。

李禪秀含笑道:“隻要陳小姐願意就行。”

如此,父女倆都加入了義軍。

處理完寧城陳老爺派人送來的公文,李禪秀擱下筆,按了按有些酸的肩,起身走到院中,看著已是滿天星子的夜空,忍不住想裴椹此刻收到金雕送的信沒有?若收到,明日會不會……還有信送來?

……

翌日,李禪秀剛起,沒收到金雕送信,反而先收到一封前線急報——

陸騭他們大軍開拔沒多久,還沒抵達秦州邊界,就先得知一個對他們極為不利的消息——秦州已被胡人占領大半。

原來西胡竟被北胡重新征服,趙王事先不知情,向西胡借兵時,已經控製西胡的北胡人也瞞住此事,之後北胡士兵偽裝成西胡兵,入涼州後直接開關,讓北胡大軍長驅直入,一舉拿下涼州,又直抵秦州,兵指長安。

此外西羌派來的士兵中也有北胡兵,秦州郡守不知,把他們當來支援的西羌兵接待,以致被胡人裡應外合,輕易拿下府城。

幸虧裴椹率領的七萬大軍昨天已及時抵達長安,擋住了正想乘勝攻下長安的北胡大軍。

不過陸騭他們剛到秦州邊界,就遇到一支胡人主力軍。

李禪秀心不由為之一緊,雖然他相信陸騭的能力,但此次陸騭他們作為先遣隊,隻帶了不到三萬兵馬。其他兵馬和糧草還要等後續籌派,當然,這與義軍兵力不充足,實力還不夠強也有關。

他此前力主往秦州派兵,名義上是想拿下秦州,實際也是要防止胡人可能來襲。陸騭他們大軍開拔時,他和李玹都叮囑過,到了秦州先看情況,若胡人趁機來襲,就配合秦州郡守先攻打胡人。

畢竟現在打秦州,隻會便宜了胡人,應該先一致對外。

這是他和李玹知道趙王向外族借兵,初步定下的未來方略。李玹此去西南,除了要見那邊的幾位土司,也是要從西南調兵。畢竟府城這邊兵力有限,分不了多少去秦州。

然而李禪秀萬沒想到,秦州會丟得那麼快,簡直跟夢中情況有得一比。現在胡人號稱十幾萬大軍壓境,也不知陸騭他們遇到的主力,到底有多少。

就在他擔心陸騭他們的情況,時不時就問親兵有沒有前線最新軍報送來,幾度考慮要不要增兵時——

傍晚時分,忽然又收到金雕送來的信。

裴椹這次的信倒是很簡短,用詞也簡潔明了,說他打退進攻長安的胡人後,聽說陸騭在秦州地界遭遇五萬胡人大軍,已經派一支軍去解圍。

李禪秀看完信怔忡,回神後,不覺彎了彎唇角。這種情形,倒是與夢中後來相似——他們名義上是朝廷軍和叛軍,實際卻惺惺相惜,互相配合著攻打胡人。

他抿了抿唇,在院中看了許久這封信,才想起回去給裴椹回信道謝.

秦州邊界,裴椹親自率一萬五千軍到此,配合陸騭擊退來犯的胡人。

晚上兩軍就地紮營,因為人多,營地緊挨著,雙方士兵都感覺有點奇怪。但兩邊主帥都沒說什麼,而且大家都是大周人,又剛一起打過胡人,怪異一陣,就慢慢習慣了。

因裴椹行軍匆忙,來時沒帶太多糧草,晚上甚至有兩邊士兵一起聚在火堆前,吃著繳獲來的烤羊腿,大口喝酒。

陸騭也讓人在帳前生火,烤一根羊腿,讓宣平去請裴椹來。

裴椹不大想來,但看在故交的份上,尤其對方也是來打胡人的份上,到底還是來了。

不過他全程神情淡淡,不怎麼吃肉,也不怎麼喝酒。有幾次還很明顯地沒吃陸騭切給他的羊腿,自己拿刀切下一小塊,片成片後,沾著料吃。

陸騭觀察一會兒,終於確定,裴椹好像確實對他有些不喜。他不由抬起手指動了動,示意宣平先離開。

篝火旁隻剩他們兩人時,陸騭終於開口,語氣含笑,卻很直接:“裴將軍,可是在下有什麼做的不當之處?”

裴椹抬眸看他一眼,搖頭。

陸騭想了想,若沒有,那就隻能是因為李禪秀了。畢竟上次在湖心見麵時,他就有這種感覺。

於是再次問:“可是因為禪秀殿下?”

李禪秀在義軍中除了將軍身份,就是李玹的兒子,可無論稱“少將軍”還是“殿下”,都不好具體指代,畢竟這世上將軍、殿下很多。眼前這位裴將軍兼裴世子殿下,不就好剛也是?

所以陸騭在“殿下”前加了兩字。

裴椹聽他竟直接稱呼“禪秀”,目光驀地看過來,帶著幾分幽深和審度。

陸騭一見,便知自己猜對了,不由解釋:“不知你有什麼誤會,不過我與殿下,隻是伯樂與馬,明主與臣的關係。”

裴椹不動聲色,問:“殿下他……是何時招攬你的?”

陸騭含笑:“真正提此事的話,是他離開雍州時,但要說起來……”

陸騭想了想,也沒隱瞞,從酒樓那次見麵,李禪秀如何勸說,到後來他們合作,最後李禪秀離開雍州時正式招攬,大致說了一遍。

畢竟事到如今,裴椹應該也能猜到幾分,與其讓他猜錯誤會,不如自己說清。

裴椹聽完沉默,情況跟他此前想的差不多,不過陸騭被正式招攬的時間比他猜的晚很多。

陸騭用火棍撥了撥火堆,看著麵前嗶剝的火光,又感歎:“殿下是個胸有韜略的人,你跟他也相處過,相信也能看出,他有眼界和抱負,在永豐那種偏遠地方,也能做出許多利國利民的事,同時還為他父親籌謀。

“此前我不知他真正目的為何,後來得知他身份,總算能看出些許——他想趕走胡人,收回北地,讓天下靖平,重歸一統,百姓不再受戰火離亂之苦。所以他為他父親招攬我,也許還招攬了更多人,而我幸得明主,又與殿下誌向相同,隻是想報知遇之恩,並無其他……”

裴椹聽到這,也陷入沉思。

第 104 章

風寒夜深, 篝火狐鳴。

羊肉吃完,幾碗酒飲儘,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也散去, 如同尋常友人。

裴椹離開時, 陸騭起身要送。

裴椹說“不必”,轉身和親兵一起大步離開。經過一個士兵圍坐的火堆附近,意外看到一個有幾分眼熟的人——竟是之前山寨的三當家。

裴椹皺眉,仔細想了想, 記起這人好像叫趙鐵牛, 跟宣平有過曖昧傳聞的那個人。

隱隱夜風傳來這幾人的閒聊, 原來趙三當家之前被判服苦役半年,發配涼州服役。此次胡人攻打涼州, 他跟其他苦役一起趁勢從了軍。涼州軍敗後,他和敗軍一起逃出已被胡人占領的涼州,中途又和其他敗軍走散, 帶著七八個兄弟繼續奔波,正好遇到陸騭他們的大軍, 便乾脆投到陸騭軍中……

風驟起, 吹散幾分酒意。

裴椹皺了皺眉,沒站多久,便繼續離開。

……

翌日, 裴椹率軍回防長安。

雖然秦州情況不容樂觀, 但他兵力也有限, 無法處處都顧及。

好在有李禪秀派陸騭率軍在抵抗,雖然他們是西南義軍, 但也是大周人。秦州被義軍占領,總好過被胡人占領。

回到長安後, 裴椹繼續安排防務,屯兵灞上,防止胡人再打來。同時又給雍州的張大人和留在並州的楊老將軍去信,請他們幫忙調派糧草。

接著又派人送信給司州郡守。司州郡守朱友君是老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這次老皇帝出事,他也立刻就出兵,說要勤王救駕。

但朱友君出兵爽快,行軍時,卻不知為何慢吞吞,幾天還沒走出司州。

裴椹不得不去信提醒他,西線這邊,趙王借的兵都成了北胡兵,東線恐怕也不遑多讓,讓朱友君分清輕重,趕緊出兵阻擋胡人。

至於裴椹自己,他倒是想出兵支援洛陽,但無奈糧草不足。此前皇帝讓他到梁州平叛,說好給夠一個月的糧草,實際磨蹭這麼久,隻給不到一半。

現在皇帝忽然被囚禁,想找人要都找不到。

自然,裴椹也沒怎打西南義軍,索性就不說什麼了。

但人沒打仗,飯要照吃。他又不像西南義軍,隻要沒遇到堅壁清野的死命抵抗,打下一城後,就可以就地籌糧。尤其人家是在大本營,他是長途跋涉來。

而且在梁州是沒怎麼打仗,但如今胡人來襲,他手下的兵卻是連著打了好幾天,鐵人都扛不住,隻能先休養幾日,同時等並州那邊送糧草來。

司州的朱友君收到信後,倒是爽快來信表示感謝,並終於往洛陽方向挪窩。隻是信中,他又忍不住試探裴椹的立場。

其實不止朱友君,眼見天下將亂,不少人都存了幾分自己的心思,梁王父子,荊襄的薄胤,甚至是趙王,都給裴椹來過信,希望他能投向自己。

裴椹冷笑,看完就將這些信都扔進廢紙堆裡。

休兵數日,這天,楊元羿忽然來找裴椹。

但真見到他,楊元羿卻又語氣遲疑,支吾半晌才道:“儉之,我們在宮中發現一些書信。”

裴椹奇怪看他一眼,問:“什麼信?”

楊元羿語氣複雜,斟酌道:“是聖上與梁王、梁王世子之間的一些密信,有些是……關於你的。”

說著,他同時遞上幾封密信。

裴椹看他一眼,接過信後展開,起初神色還正常,看著看著,漸漸麵無表情。

楊元羿神情也一片複雜,這些信他已經看過,清楚裡麵內容。

裴椹早年性子剛直,不得聖上喜愛,常和他父親燕王一樣,因一些小事被申斥。但梁王世子一向與他親厚,梁王也將他看作子侄輩,在聖上申斥或對裴椹不滿時,常常出言相勸,替裴椹周全。

楊元羿一直以為,梁王父子是看重裴椹,才屢屢幫他。然而這些密信卻透露,梁王父子示好裴椹,其實是有意為之。

起初是梁王世子看重裴椹的祖父手握兵權,有意接近。後來裴椹也手握兵權時,皇帝也知道他的重要,開始唱白臉,刻意打壓裴椹,以免他勢力越來越大,不受控製。

而梁王父子則唱紅臉施恩,如此一來,裴椹不得聖心,但又常得梁王父子幫助,可能會對聖上有所不滿,但必然會對梁王父子愈發忠心,畢竟將來還是梁王父子坐天下,一朝天子一朝臣。

用聖上的話來說,這叫磨刀。裴椹是把好刀,但需要磨,他替梁王父子把刀磨好了,日後兩人用著才順手。而且像裴椹這樣的人,和他祖父一樣,一旦被施恩,從此報以忠誠後,定然很難再叛變。

看完這些信,楊元羿覺得聖上對梁王父子還真是用苦良心,果然是真想傳位給他們。然而站在好友立場,他不由得替裴椹感到一陣寒心。

當年裴椹和梁王世子交好時,他剛好不在洛陽。但哪怕那兩年不在洛陽,他也常聽聞裴世子與梁王世子關係有多好,常一起郊遊巡獵、出入梁王府。

楊元羿為此還寫信調侃過裴椹,讓他千萬彆有了新友,就忘了舊友。當時裴椹也特意回信,說不會。

然而現在來看,當年的相交,竟然都是處心積慮的接近?若一切施恩都是有意為之,那北地那次……

楊元羿看完這些信時,脊背一陣發冷,甚至忍不住憤懣,替好友不值。

然而裴椹看完,卻收起信紙,麵無表情問:“你從哪找到這些信的?”

楊元羿也不瞞著,開口道:“聖上的寢宮。”

正常情況下,楊元羿是絕不敢隨便進皇帝寢宮的,哪怕皇帝如今不在長安。

但先前皇帝被囚禁,裴椹還沒到長安時,就有傳言說洛陽的叛軍已經快打到長安,接著又有人說胡人就要打來,長安城內一時人心惶惶,不少有能力的人都開始出逃,就連長安宮留守的宮人,一聽皇帝被囚,也都開始偷藏財物,想著出逃。

好在裴椹當時率軍及時趕到,穩住了局麵。這幾天楊元羿也一直在處理這事,從想出逃甚至已經出逃的宮人那將財物追回。

也是趕巧,追回的貴重物品中,有幾樣剛好是皇帝寢宮的擺件,楊元羿便親自帶人將擺件放回,然後一不小心,就發現了這些信。

老皇帝在登基後不久,就遷都洛陽,但他每年都有回長安住一兩個月的習慣,這些信就是他住在長安時,與一些心腹來往的密信。估計是從沒想過自己寢宮會有被人大剌剌走進來的一天,所以老皇帝離開時,沒把這些信都帶走。

本來楊元羿也沒敢看,可偏偏眼神又一個不小心,看見了信上的“裴椹”兩字。

人的好奇心是沒法克製,越不想看,反而越沒忍住。

而看了這些信後,楊元羿更發現,老皇帝竟然還有讓暗探監視朝臣,每日向他彙報的習慣,包括有的大臣每天見過誰、吃了什麼,真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至於涉及裴椹的這幾張,也不過是那些密信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但裴椹看完這些,卻沒太大反應,隻讓他將信放回去,不要讓彆人知道這件事。

楊元羿聽了不解,很快想到什麼,驚訝問:“難道……你早就知道?”

裴椹搖頭,淡淡看他一眼道:“我不知道。”

他隻是早就察覺梁王世子不值得深交而已,再加上此前雍州貪墨軍餉、官鹽一案,讓他不意外對方竟會是這種人。

隻不過……原來最開始的赤忱相交,也都是刻意為之,這一點的確讓他有些意外.

梁州府城,李禪秀許久沒再收到裴椹用金雕傳信,初時還有些不適應,但忙起來後,時間漸久,也就沒空想了。

這天終於得了半日空閒,他再次想起此事,然而還沒來得及深思,底下忽然又有人來報,說洛陽被胡人攻破了。

李禪秀愣了一下,急忙讓人呈上信件,看完才知,趙王從東線借的兵,果然也大多是北胡兵,此外還有鮮卑、東胡。

這支聯軍來勢凶猛,洛陽叛軍終究不敵,城破後,叛軍首領被殺,另有一名叫趙律的將領,帶著殘部匆忙南逃,估計會往梁州或荊襄方向來。

而這些打著幫趙王名號的胡兵占領洛陽後,立刻撕毀和趙王的協議,兵鋒直指趙王。

司州郡守朱友君原本在阻擋胡兵,沒擋住後,乾脆勢頭一轉,也去攻打趙王。結果趙王兵敗被殺,老皇帝生死不知。

梁王父子也匆忙逃到金陵,本來他們想去長安,但奈何沿途有胡人阻擋。

梁王到金陵後,很快在金陵登基。而他稱帝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李禪秀夢之前到的那樣,下詔允許大周各地人自行招兵買馬,號召他們共同抵抗胡人。

隻不過夢中梁王因在逃亡路上被胡人大軍追殺,驚嚇過度,沒多久就病死了,夢中下這個旨意的人是他的兒子,梁王世子李楨。

如今梁王沒死,李楨一時半會兒,估計也當不了新帝,所以變成了梁王下旨。

然而就在梁王登基後沒幾天,率軍回到司州的朱友君卻忽然稱,聖上已被他救回司州,梁王在金陵登基是叛逆之舉。

之後不久,聖上更是封朱友君為大將軍,讓他都督各路兵馬,攻打洛陽的胡人,並討伐金陵的梁王。

這明眼人都能看出,老皇帝怕是被他這位心腹愛將背叛,已經成傀儡了。要不是時機不夠成熟,朱友君怕不是還要給自己加個九錫。

不過李禪秀目光不在司州,他注意的是那位被胡人打敗後,率殘部南逃的叛軍將領,趙律。

此前他隻聽說了占據洛陽的叛軍首領名字,並不耳熟,沒想到趙律也在叛軍中。

不過仔細想想,倒也不意外。夢中胡人來得更快,沒有兗州、豫州發生兵變一事,而這位趙律,剛好是兗州的一名將領。

胡人打來時,他率兵積極抵抗,後來兵敗,手下勸他南渡長江,去投奔金陵的新帝李楨。然而趙律不知為何,深恨當時的皇室,發誓再不效忠,竟直接在江邊自殺。

李禪秀會記得此人,除了他的英勇和大義外,最主要是夢中裴椹和他通信時,曾提過此人,說他早年在金陵從軍,善練水師。當時裴椹正苦於水師人才不足,為此還在信中遺憾過。

如今梁王已在金陵稱帝,以後西南義軍想爭天下,與金陵一戰不可避免,水師人才十分重要。

想完這些,李禪秀立刻點一支兵馬,讓周愷帶領,往洛陽方向去,多在江邊渡口逡巡。

“若遇見趙律殘部,能救則救。”他叮囑道。

如今周愷率兵出發已經快十日,遲遲沒傳回消息。

而李禪秀這天忽然又收到李玹命人傳來的消息——此前他們想結盟的義軍首領董堅突然被部下殺死,新上位的首領範恩見如今大周各地都擁兵割據,有幾個甚至大膽稱帝,就連占領洛陽的胡人都打算自稱是前朝大雍的正統,範恩一時心動,也起了稱帝的心思。

第 105 章

由於這幾年天災人禍不斷, 朝政丨腐敗,大周境內爆發流民起事已不是稀罕事,不過此前都是小規模, 真正能成事的, 也隻有董堅。

董堅此前在東南以白衣教的名號起事,短短時間就集合了各地流民,一度險些拿下兩京。但在洛陽被裴椹擊潰後,由於各路義軍想法不同, 本就不是鐵板一塊, 加上內部奪權, 迅速又四分五裂。

分裂後的流民義軍主要分成兩派,一派往東和北, 如今盤桓在冀州、青州一帶。另一派繼續追隨董堅,回到東南以及荊襄南部一帶。

董堅起事時年歲已大,在長安、洛陽接連被擊潰, 又經曆義軍內部傾軋奪權,最終分裂後, 明顯大受打擊, 剛逃到南邊,就大病一場,因此被部下範恩尋機殺害。

如果說董堅算得上是一方梟雄的話, 那殺了他上位的範恩就和西南義軍的蔡澍一樣, 短視且淺見。

李玹派人去商討結盟之事時, 範恩當場直言不諱:“結盟自然不成問題,不過我欲稱帝, 也希望你們能支持。若西南義軍支持,日後你們那位太子要稱帝, 我定也送上賀禮。或者我們兩家共同稱帝,相互結盟,豈不是美事一樁?”

李玹派去的使者聽後,當時臉色就不太好。

李玹聽完使者回報,也一句話都沒說,直接帶著人回來了。

西南義軍以大周正統名義起事,若同意這樣的說辭,豈不是認同大周與範恩一部各自為國,就此分裂?

就是金陵的梁王和如今已成傀儡的老皇帝,當初都不敢承認被胡人奪去的北地從此不是大周的。

李玹以大周太祖正統一脈的名義起事,若為一時安穩,反承認他人為帝,隻怕會成為天下笑柄,日後更無顏討伐金陵那對父子。

何況此前想與這支流民結盟,主要是看重董堅也是一方梟雄,有頭腦,有膽識。然而如今範恩上位,目光短淺,匆匆要稱帝,隻會成為出頭的椽子,最先遭到討伐。南部這支流民義軍,恐怕將不長久了。

好在李玹此前到西南時,已迅速穩定之前有些人心不穩的諸部族,並抽調數支兵,又沿途招兵,押運糧草往府城回了。

隻是回來途中,他又得知一個消息,荊襄的薄胤見南部的流民已不足為慮,北邊皇帝又被囚,各地紛紛自立,也想趁亂分一杯羹,打算攻打他們西南義軍,奪取梁州和益州。

收到父親派人急送來的消息,李禪秀立刻在府城召集眾人,緊急議事。

對於薄胤忽然要攻打他們,李禪秀十分能明白對方的目的。此前負責對付他們西南義軍的人是北邊的裴椹,而東邊的薄胤南有流民掣肘,如果當時向西攻打他們,白白損耗自己不說,功勞還要跟裴椹分。關鍵是打下梁州後,又不能給他,他還極有可能被南邊的董堅鑽空子。

如今董堅已死,裴椹又去了長安,沒人再跟他搶,一旦他拿下梁州和益州,北可奪長安,向東,也可順江而下,到金陵去爭一爭。

但對李禪秀他們來說,情況卻忽然危急了。荊襄的薄胤這些年一直韜光養晦,實力不弱。

夢中新帝李楨派兵圍剿西南義軍時,薄胤就是主力,一舉擊潰了當時帶兵分裂出去的蔡澍,之後又乘勝追擊,拿下梁州,直逼益州,把殘餘義軍逼進了深山老林裡。直到一年後李禪秀到了西南,薄胤又跑去金陵爭權,情況才有所好轉。

當然,眼下義軍沒有被蔡澍分裂,情況自然比夢中強許多。

但他們往西北要防胡人,往東南,跟範恩沒談攏,也需防著……各處都需用兵,也幸虧李玹剛去安定了西南,北邊的裴椹又暫時與他們休兵,否則簡直四麵環敵。

可即便如此,東邊薄胤的強大,也不是他們一時能抗衡的。

郡守府內,一聽薄胤要來攻打他們,在場將領、文士不由都神情凝重。

眾人提了不少意見,但往往不等李禪秀開口,就先被其他人又否定。

半晌,李玹的一個謀士文鬆泉遲疑開口:“敢問小殿下,主上何時回來,可……可有帶回足夠的兵馬和糧草?”

李禪秀看他一眼,道:“父親帶了五萬兵,正在回來路上,除了西南各部族出兵一萬,我們原本駐守西南的兵力抽調兩萬,還有兩萬是沿途招納,尚需訓練,才可上戰場。”

話落,在場眾人又沉默,心知這些兵戰鬥力如何先不說,光往秦州派一些,就不剩多少。可秦州也不能不顧,不然胡人打來,同樣危急。

就在眾人都不語時,李禪秀再度開口,看似詢問:“我欲招攬北邊的裴椹,大家覺得如何?”

在場眾人一聽,頓時愣住,仿佛不敢相信。

半晌,文鬆泉喃喃:“這……自然是極好的,可……”您說的真是招攬,而不是聯合、結盟?

況且世人都知,裴椹是鐵杆的梁王黨,與如今已經在金陵稱帝的梁王父子關係甚篤,怎可能背叛?

何況他們義軍實力薄弱,招攬的話,用什麼吸引裴椹來?

尤其聽說裴椹這個人,為人性冷,剛毅果決,酒色財帛不能動其心,他們義軍又能拿出什麼,去讓裴椹心動?

眾人一時猶疑,議論紛紛,隻說這辦法好雖好,但隻怕難以成功。

李禪秀這時清了清喉嚨,道:“薄胤敢打我們,不過是覺得裴椹已到長安,不會來與他爭。如果我們能招攬裴椹,長安和梁州便連為一體,薄胤或許不敢輕舉妄動。便是動了,我們也能招架。另外我在西北時,曾與裴椹是舊識,可親自去勸說他。”

頓了頓,又道:“形勢如此,何妨一試,萬一能成呢?”

話落,坐在眾將末尾的伊潯沒忍住,悄悄看他一眼。

李禪秀:“……”

他輕咳一聲,轉開目光,當沒察覺。

事實上,招攬裴椹的好處遠不止這些。裴椹並非隻在長安和梁州有十萬兵,他真正的根基在並州。除了並州,雍州的張大人也與他關係匪淺。屆時還可借裴椹的關係,再去招納張大人。

所以,得裴椹,相當於得雍、並兩州和長安。到時向西可驅逐胡人,奪回涼州和秦州,向東也可攻打占據洛陽的胡人,以及司州的朱友君,待北方一統,就可南下取荊襄,水師再從荊襄順江而下,直取金陵……

自然,想法是美好的。要想計劃能成行,最重要的是先招攬裴椹,以及奪回長安以西的秦州。

現在秦州有陸騭在攻打,至於裴椹,即便不能招攬,能聯合也是好的。

之所以李禪秀動的是招攬心思,是因為夢中的裴椹從無稱霸的心。他和陸騭一樣,都隻想收回北地,並且一直效忠朝廷,隻可惜他效忠的不是明主。

夢中李禪秀沒有那個實力去招攬對方,更因時局飄搖,很多事有心無力。而之前沒招攬還是裴二的裴椹,也是因為自己前途渺茫,裴二在軍中又蒸蒸日上,結識了所謂的權貴子弟“楊元”,留在軍中明顯比跟他一起走要強。

但現在,他想試一試。

雖然他和裴椹之前有過誤會和欺騙,但好在已經說清。從前段時日裴椹給他來信看,對方好似也不介懷。

至於裴椹與梁王父子的交情……夢中裴椹確實一直效忠後來的新帝李楨,但裴椹是個明斷是非、胸懷大義的人。

他和李楨固然少年時就結識,交情甚好。但如果自己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極力勸說他李楨不是明主,請他以天下百姓為重,另擇良木,也……未嘗不能說服他。

畢竟夢中裴椹沒得選,當時天下隻有李楨一個正統皇帝。但現在……他可以有其他選擇。

李禪秀越想越覺得可以一試,尤其想到若真能成功,裴椹真的從此加入西南義軍,心中甚至忍不住有些激動和期盼,分不清是高興未來大業可成多一些,還是僅僅高興裴椹這個人會來更多一些。

此刻他也無心分辨這些,眸光清湛微亮,在眾人還商議、難以決斷時,忽然抬手止住聲音,道:“我意已決,就先這麼做。”

下方議論聲音頓時一靜,接著有人遲疑道:“殿下,此事甚大,是否應該先請示主上?”

李禪秀略一思忖,道:“你說的對,那就寫信跟父親說一聲,同時接觸裴椹那邊。”

方才開口的人:“……”屬下的意思是先請示,再決斷,不是兩邊同時進行啊,殿下您是不是太著急了?

李禪秀仿佛看出他的想法,道:“此事緊急,薄胤隨時可能來攻,等父親回來再決斷,就太晚了。”

說罷直接抬手一揮,示意散會.

“什麼?那小娃子要聯合裴椹?”

安興縣衙,蔡澍“砰”地一下把酒爵擱在桌案上,濺出幾滴濁酒在手背,瞠圓了眼。

旁邊謀士耿文勉道:“不是聯合,是想招攬。”

“嗬,笑話,憑他也能招攬到裴椹?裴椹能看上咱們西南義軍啥?”蔡澍嗤笑。

但起身在廳中踱了幾步,他又道:“不過這小娃子想的辦法倒是不錯,招攬裴椹,那豈不就得了長安?但裴椹不可能真被他招攬……”

自語了一會兒,忽然,他目光一亮,一屁股坐到耿文勉身旁,道:“你說,若我取裴椹代之,如何?”

耿文勉聞言一滯,表情難言。

蔡澍很快又道:“裴椹雖厲害,但他根基在並州。而且聽說他如今大軍在長安,隻留三萬軍在漢水南岸,我可調五萬兵馬,滅他這三萬人,得漢中,此後梁州儘在我手,看府城那父子倆還有何話可說。”

耿文勉還沒說話,旁邊一位新來不久的謀士張楚立刻道:“將軍此計甚妙,得了梁州,我們再揮師北上,直取長安。到時裴椹其他大軍遠在並州,必來不及救,長安就是我們自己的,這不比那位小殿下的辦法好?”

“不錯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蔡澍讚同道。

耿文勉憋了半晌,終於憋出一句:“將軍萬萬不可,先不說我們已經跟裴椹暫時休戰,忽然攻打他,是失信。奪漢中固然重要,但就算我們真打敗那三萬軍,也未必能打下長安……”

“耿先生,您這是質疑將軍的能力?”張楚忽然打斷他道,“不說彆的,就說起事以來,這梁州一半城池,是不是都是將軍打下的?可如今呢,卻把將軍發配到小小安興縣。”

說著,他朝蔡澍深深一作揖,痛心道:“將軍,我實在為您不平。”

這話說到蔡澍心坎了,自被安排到安興縣,他心中一直憤懣,整日喝悶酒。

此刻聽了張楚的話,他當即道:“不錯,那父子倆欺人太甚,我為義軍立下汗馬功勞,但他們此舉,不就是想削弱我在義軍中的影響?與其這樣,不如自尋出路,壯大自身。”

耿文勉聽了忙道:“我知將軍近日苦悶,但若尋出路,其實……”

他頓了頓,提議:“府城那邊想削弱您的影響,將您邊緣化,既如此,不如投奔荊襄的薄胤,興許在那能得重用。”

哪知蔡澍一聽,立刻駁斥:“不行,我怎能屈居人下?何況我在義軍居功甚偉,憑什麼是我走?”

要知道,他最初的想法可是和司州的朱友君一樣,把李玹當個傀儡,由他統領義軍。哪知李玹來了後,立刻讓軍中不少人倒了過去,而他又因攻打府城不力,被越來越邊緣化,再不做些什麼,肉眼可見地以後就隻能當個小小縣城的守將了。

張楚也在旁邊道:“不錯,若將軍打下長安,立下汗馬功勞,義軍中日後定然還是將軍說了算,府城那邊也無可奈何。即便一時打不下長安,但裴椹三萬軍已被我們消滅,義軍沒了彆的選擇,隻能支持將軍繼續攻打長安,到時仍是將軍說了算。”

“不錯不錯,我正是這個意思。”蔡澍讚道,不過沉思一下,又道,“但此事也要慎重,先派人去那三萬軍中探探虛實。”

張楚立刻道:“剛好可以用那位小殿下想招攬裴椹為由,派使者去對麵軍中。”

耿文勉張了張口,正要阻止,蔡澍卻一撫掌道:“大善!張先生,此事就交由你去做,速派人到對麵軍中探虛實。”

張楚一聽,立刻麵露喜色,躬身行了一禮,疾步出去。

耿文勉還要再勸阻,卻被蔡澍不耐揮手阻止。

縣衙外,張楚安排好出使人員後,將其中一人拉到隱秘處,低聲叮囑:“我已設法讓蔡澍破壞府城那邊想招攬裴椹的計劃,你到了對麵軍中,記得將我的話轉達給梁大人知道,讓他營造出對麵容易被攻破的假象。切記,要告訴梁大人,聖上和太子殿下親自交代,無論如何,不能讓裴椹倒向義軍。”

使者立刻稱“喏”。

張楚在一行人離開後,不由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心中暗想:但願來得及。

他剛才說的聖上和太子,自然不是遠在司州的老皇帝,以及梁州的李玹,而是已經在金陵稱帝的梁王父子。

梁王在長安時,常出入老皇帝寢宮,哪能不知道那些信的事?

一聽說裴椹如今占據長安,而自己登基後,對方又遲遲沒上賀表,更沒聽自己的調令,去攻打洛陽,便擔心他已經知道什麼,日後會不受控製,所以趕緊派人到長安和梁州活動。

對麵軍中,前梁州郡守梁興榮得知情況,也不負“聖意”,當即讓自己的梁州殘軍代替裴椹的三萬軍,好讓使者以為他們確實不堪一擊。

之後蔡澍的使者假意說李禪秀要招攬裴椹時,他更擺出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姿態道:“招攬?哼,讓你們公主嫁給我們裴將軍,這事才有得商量。”

等使者被“氣”走後,梁興榮頓時也鬆一口氣,暗道:這樣應該不會再來招攬了吧?是誰都咽不下這種氣啊。

然而也是趕巧,先前燕王夫婦在趙王發動兵變前及時逃離,如今正在這三萬軍中,又剛好得知梁興榮這番話。

更巧的是,燕王妃在軍中還遇到了陳青等人,這幾日常招陳青去問話,詢問裴椹在雍州的事。

而陳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把裴椹當初如何像個血糊糊人一樣躺在傷兵營角落裡昏迷等死,而李禪秀又如何人美心善,大義相救,然後兩人暗生情愫、喜結連理、恩愛非常等等事,繪聲繪色地向燕王妃描述一番,聽得燕王妃不住拭淚,感動連連:“椹兒與她真是天造地設,上天都撮合的一對。”

“可不是,王妃殿下,不是小的吹噓,咱們全軍營的人都知道,裴世子和沈……和那位公主殿下恩愛非常哩。”

“可惜她怎就是對麵的公主……”燕王妃又擦著眼淚,不無遺憾道。

也就是這時,她聽底下人來彙報了梁興榮的話。

這不聽還好,一聽,驚得她立刻站起,急道:“這如何是好?那梁大人真這麼說,豈不無端毀我兒姻緣?不行不行,得快派人去長安告知椹兒。”

……

長安,裴府。

裴椹和楊元羿正對著金陵和司州送來的信件沉默。

半晌,楊元羿試探問:“儉之,你打算如何做?”

這是問裴椹要選哪邊。

事實上,不止裴椹,現在除了幾個大膽稱帝的蠢貨和已經打算割據一方的諸侯,其他還忠於朝廷的各路人馬,都是一個頭兩個大,忽然冒出兩個皇帝來,怎麼選,實在是個問題。

更彆提西南還有個當朝太子李玹,雖然他曾被圈禁過,但還沒來得及被廢,皇帝就先被囚了。如此一來,按法理,李玹可比金陵那位更有資格稱帝。

其實如果是以前,楊元羿覺得這事沒什麼可猶豫的,裴椹定然會選金陵那邊。畢竟他跟梁王父子關係近,而司州那位又已經是朱友君的傀儡玩具。

但偏偏,他們不久前剛看了皇帝寢宮的那些信。

自然,以裴椹的實力,也可以誰都不選,自己割據一方。但這樣一來,名不正,也言不順。

沒看胡人到了洛陽,都扯起大旗,說他們胡人的先王曾與前朝的湣帝結為兄弟,承襲雍朝正統。大周的開國太祖乃篡逆之輩,他們入主洛陽,是為前朝的湣帝報仇,討伐逆賊。

當年前朝湣帝為爭奪皇位,請胡人出兵幫忙,事後確實曾與胡人的大王結拜。但沒多久,這位胡人好兄弟就把湣帝的腦袋割了,之後中原亂了五十餘年,直到太祖皇帝建立大周,才短暫安穩一段時間。

“但你彆說,這話要不是胡人說的話,沒準還真有用。”楊元羿忍不住道。

起碼一些世家大族,無不懷念前朝後來被他們當傀儡玩具的雍朝各位小皇帝。

裴椹淡淡看楊元羿一眼,還沒說什麼,忽然外麵來人報:“將軍,王妃殿下派人送信來。”

裴椹聞言,抬手接過信,打開一看,表情卻險些扭曲。

楊元羿見了,忍不住好奇看一眼,隨即也驚得“嘶”一聲,道:“這梁興榮跟你有仇?”

裴椹哪還有功夫跟他說這些,當即要寫信向李禪秀解釋,可忽然又想起,金雕已經送信去並州了。

怎麼偏偏是這個時候?

他攥緊手中信紙,想了想,忽然道:“我去一趟梁州。”

楊元羿:“什麼?”

“正好順路把我父母接回長安。”裴椹沉著臉,大步往外走道。

楊元羿:“……”複雜。假如這麼想,能讓你覺得自己不是特意去見公主的話.

裴椹到梁州軍中後,還沒來得及向燕王妃問清具體是怎麼回事,李禪秀就因剛好得知他回來,派使者來送信,約他在西山坡見麵。

裴椹收到信後,想了想,決定先去見李禪秀。

另一邊,安興縣內。

蔡澍先是得知裴椹留在梁州的三萬軍其實不堪一擊,正大喜過望,不久又從張楚口中得知,裴椹已回梁州軍中,正要去西山坡見李禪秀。

至於張楚如何得知,自然是梁興榮遣人告知。

“將軍,萬萬不可讓裴椹和那位小殿下見麵,萬一他真招攬了裴椹,日後在義軍中,他必然勢頭更盛,您再想翻身,可就難了。”張楚勸道。

蔡澍冷哼:“這我自然知道,不過裴椹來了也好,他去與那小娃子見麵,定然不會帶太多人,趁機派人將他殺了,之後並州軍群龍無首,不管我打那三萬軍,還是之後打長安,都會容易許多。”

張楚一聽愣住,但轉念,又想起金陵的聖上和太子交代,寧可讓裴椹沒命,也不能讓他自立或倒向李玹,於是很快又點頭,讚道:“將軍此計甚妙。”

一句話,又把蔡澍哄得飄飄然。

……

梁州府城內,李禪秀和裴椹約定時間後,正要去和他見麵,卻忽然被城中事耽擱,最終晚一刻才出發。

正是晚了這一刻,讓他及時收到安興縣的眼線傳回的消息。

得知蔡澍的打算,他臉色驟然一變,原本隻帶十幾人去和裴椹見麵,忽然改為帶五千兵馬出行,一路向西山坡疾馳。

路上寒風凜冽,吹得臉頰發僵,李禪秀心跳卻一下快過一下,緊緊攥著韁繩,心中祈禱:但願裴椹沒事,但願他不是一個人來……

還未到西山坡,就先聽見一陣喊殺打鬥聲。

李禪秀心一緊,心臟仿佛要跳出喉嚨,忙急聲對身後騎兵道:“快!”

說著自己也拔出腰間長劍,同時急拍馬臀。

西山坡,裴椹正被三五千人圍攻。他自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但確實也沒帶太多人,隻有隨行不到百名護衛。

李禪秀趕到時,裴椹甲衣已沾滿血,手中長槍的槍杆更因染血後太滑,快要握不住。

李禪秀臉色驟變,急忙率軍衝進去,揮劍砍殺。

裴椹看見他,目光也一怔,望著他在馬上的身影,失神一瞬。也就是這一瞬,猝不及防被一杆長槍擊中腦後。

不是多重的力道,他卻忽然覺得頭部一陣劇痛,眼前發黑,摔下了馬。

李禪秀眼疾手快,一劍刺死那人後,急忙也下馬,去扶裴椹。

蔡澍派來的三四千人本就被裴椹等人殺了一些,此刻李禪秀帶的五千兵一到,不多時,就將他們打得潰散。

耳邊兵戈聲漸漸消失,裴椹眼前黑色也慢慢散去,視線逐漸恢複。他費力眨了眨眼,擦去沾在眼皮上的血後,正看見李禪秀焦急呼喊他的秀麗神情。

他不覺揚起唇,輕輕笑了笑。

雖然耳中還有些嗡鳴,聽不太清對方的話,可對方的關切擔憂,儘數映在他眼底。

對方果然是喜歡他的,先前他們立場對立,但現在,好像忽然又沒那麼對立了。時局變化太快,既如此,他是不是可以……再次表明心意?

“我沒事。”裴椹啞聲開口,黑眸難藏笑意,看著正為自己擔心焦急的李禪秀,“先前梁興榮說的那些話,還請殿下勿要介懷,那是他個人之言,並非是我的意思,實際上,我……”

他剛想說自己愛重殿下,絕不會說那種無禮的話,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忽然先愣住。

他目光直直落在李禪秀修長白皙的頸上,那裡有一處精致漂亮的凸起,好像是……喉結?

第 106 章

見裴椹忽然愣住不說話, 李禪秀不由又喊了他兩聲,頸上的那處小凸起也跟著動了動。

裴椹怔住的目光緊緊落在上,內心第一想法竟是那小小一團, 萬分可愛。像他少年在洛陽逛燈市時, 見過的商人用白裘毛沾成的一種小貓擺件,大概隻比拇指大一些,憨態可掬,玉雪可愛。

不過那種小貓擺件不會動, 而麵前人白皙頸上的這一小團兒, 竟然……會動。

直到李禪秀發覺他怔了許久, 忍不住抬手在他麵前揮了揮,目光擔心:“裴椹?裴將軍?”

裴椹終於驟然回神, 倏地收回已經近乎冒犯的目光,聲音一陣發緊:“我……沒事。”

可閉了閉眼睛,再睜開, 他忍不住又看過去。

沒看錯,是真的。裴椹心中想。

即便眼神再不好, 他此刻也認得, 那是喉結,可公主怎會有喉結?

先前在畫舫上,對方穿著帶裘毛的披風, 剛好將脖頸和臉側些許輪廓遮住, 他並未注意, 也可能是他當時注意力都在對方說的話上。對方當時嗓音也微啞,像受了寒。

但此刻, 他視線清晰,李禪秀的領口也無任何遮擋, 他看得十分清楚,也確定,對方確實有喉結。甚至對方說話時,聲音亦如碎玉,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清潤好聽。

而且不知是不是一段時日沒見,對方下頜線條也比先前在永豐時淩銳些許,雖然還是尖尖白皙的下巴,但更淩厲漂亮了。但無論如何,對方……對方分明應該是男子!

裴椹頓時僵住,腦海一片空白。

可若對方真是男子,他之前以為的他們彼此喜歡,兩情相悅,心意相通……

忽然,裴椹方才被砸中的頭部又開始隱痛,一陣紛亂記憶隱隱浮現——

洞房花燭,大紅喜被,他們喝了合巹酒,然後……沒有然後,他們單純地躺下睡了,除了他帶著私心,找借口把對方緊緊抱在懷中,卻一直沒敢越雷池半步。翌日也是他趁對方沒醒,偷偷剪下一段青絲,係起,藏好。

山寨那夜,是他中藥,假裝自己失憶後什麼都不懂,終於按著對方的手,得償所願。

恢複記憶前的那天清晨,是他以為楊元羿是來抓自己,以為將要和妻子分彆,心中痛苦不舍,在起床前,終究沒忍住,偷偷親了對方。

甚至那時的每一次同床共枕,緊密相擁,都是他費儘心思、裝傻充愣得來的。他故意說天冷,他故意把舊衾被抱到軍營,他故意把舊床弄壞,說是金雕啄他導致……

裴椹徹底怔然,不敢相信。他從不知失憶的自己竟有如此多的小心思,卻還裝出老實的外表。

原來對方說的都是真的,他們確實是假成親。他們並沒有心意相通,有的隻是他一腔暗戀……

裴椹徹底僵住,怔怔看著麵前人秀麗的容顏。

李禪秀聽他說沒事,此刻卻鬆一口氣,又幫他摘下頭盔,見他腦後被砸中的位置確實也沒出血。

這時伊潯帶兵追殺蔡澍的部下返回,正要稟報,但被李禪秀揮揮手讓先退下。

待雙方部下都離開一段範圍後,李禪秀再次看向裴椹。

見對方仍默不作聲,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道:“梁興榮那番話,你不必說抱歉,我又不真是公主,算不上冒犯。何況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你的意思,而且說起來,這事也是有心人故意挑撥,包括這次圍殺也是……”

他不知道,裴椹腦海中正掀起驚濤駭浪,正回憶著失憶時的一幕幕。

見對方表麵仍平靜,李禪秀想了想,將蔡澍的謀劃也悉數告知。

而話都已經說到這地步,他猶豫一下,又道:“那個叫張楚的謀士剛到蔡澍身邊不久,我猜,他應該是誰派來的奸細,目的就是想離間你我。而你軍中的梁大人似乎也配合他,如此推測,他興許……是金陵那邊派來的。”

說完,他仔細又看裴椹一眼,見對方仍平靜,好像沒因為他說梁王父子“壞話”而不悅。

李禪秀不覺鬆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忽然起身深深一揖禮,接著鄭重開口:“裴將軍,我想請你加入我們義軍。”

裴椹終於有了反應,目光輕移,定定看著他。

李禪秀也再次在他麵前蹲下,清瘦脊背挺直,被光影勾勒出清正的身影。

他望著裴椹清俊沉穩,隻注視著他,實則看不出情緒的麵容,再次鄭重道:“裴將軍,梁王父子非是明主,此前在西北時,相信你已經看出,貪墨軍餉、官鹽的背後,其實就是梁王府在撐腰,蔣家、王家、嚴郡守、呂公公他們,不過是梁王府的馬前卒。他們父子和皇帝李懋一樣,都隻顧朝堂權術爭鬥,用錢財拉攏世家,不顧邊疆士兵和天下百姓的性命……”

原本李禪秀還有幾分心中沒底,但說著說著,語氣不由愈發沉重,看向裴椹時,神情也愈發誠懇:

“我知道將軍心懷大義,一直想要收複北地。但這樣為了自己權柄,連軍餉都能放任底下人貪墨,隻為自己撈錢的人,又怎麼能實現你的理想?

“我知道你與梁王父子素有交情,他們對你也曾照顧有加,甚至李楨對你還有救命的恩情在。但我以為,此乃個人恩情,不能以天下公事來報。”

“況且……”李禪秀語氣頓了頓,又道,“當年梁王的父親李懋在太祖皇帝北征重傷之際,矯詔奪位。為了能順利當上皇帝,李懋甚至借北胡兵牽製幽燕等地的守兵,害死良將無數,丟失大片北地,此舉與前朝湣帝無甚區彆。而今梁王在金陵登基,亦不思抵抗胡人,隻顧與司州的朱友君爭奪正統,實無明君風範。

“而我父親李玹,身為太祖皇帝親立的太子,本該在太祖皇帝駕崩時就繼承大統,在叔公晉王等重臣的輔佐下,北伐胡人,收回故土,一統天下。然而卻被李懋矯詔奪位,又遭圈禁多年。但父親從未忘記北伐誌向,當年平定西南時,也曾撫教萬民,治理一方,不僅當地百姓愛戴,西南的土司大族們至今也都敬服他,願意請他調解紛爭,甚至出兵助他。

“如今天下大亂,各路有兵馬的人,都難掩私心,互相爭鬥,不顧百姓仍生活在水火中。能平此亂局者,應該是心懷天下,仁善賢明,且民心所向之人。禪秀私以為,我父親正是這樣的人,若將軍能加入我們西南義軍,則天下定會被儘早平定,百姓也能早一日免受戰火之苦,從此休養生息,安定繁榮。”

李禪秀越說,語速難免越快,目光也忍不住明亮,難掩對父親的敬仰和敬重,又有對裴椹的期盼,對自己所描述未來的向往。

裴椹定定看著他,看著他說起未來大勢時,揮斥方遒的眼神,看他說到百姓苦難時,皺眉隱憂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陸騭軍營中,圍坐在篝火前,聽陸騭說的那番話——

對方說:殿下是個胸有韜略的人,你跟他相處過,相信也能看出,他有眼界和抱負。

對方說:殿下想趕走胡人,收回北地,讓天下靖平。所以他為他父親招攬我,也許還招攬了更多人……

是的,對方剛才說的這番話、想要招攬他,全是公心,亦或是為他的父親。

那麼,他自己呢?還有他們之間的種種……

對方說這些時,是否會有那麼一點是私心?有一點是為他們之間……

“那你呢?”裴椹心中忽然湧出一股衝動,脫口而出,“若是我答應,你會嫁給我嗎?”

問完,他自己也一怔。目光不自覺又落在對方修長頸間,落到對方說話時,喉間會上下移動的那一小團——那個像隻會動的、靈巧可愛小乳貓的,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攏住,讓它隻在自己掌心滑動的小團。

是的,對方是男子,他在想什麼?裴椹心中一片混亂。

李禪秀聽了果然也明顯吃驚,聲音都忽然磕巴起來:“什、什麼?不是,我是男子,怎、怎可……嫁給你?”

說完,他耳朵後都紅了一片,心臟也一陣“砰砰”,快得仿佛要跳出來。

但很快他反應過來,終於意識到什麼:裴椹為何這麼說?難道,對方還不知道他是男子?

可怎麼會?他這幾次和對方見麵,不都是穿男裝?忽然他想起,正是因為穿的都是男裝,才默認對方已經知道,沒想過還要再特意說明。可……裴椹竟然沒看出來?

果然,裴椹很快淡淡開口:“是啊,你其實是男子,我竟……方才才知道。”

他語氣複雜,像是自語,說完,又怔然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也愣了許久,心中一片茫然和無措。

原來裴椹此前真的仍以為他是女子,難怪畫舫那次沒收他還回去的玉鐲,難怪聽他解釋完在永豐鎮的事後,對方還遲疑問“真是假成親?”,又猜他們會不會先是假成親,後假戲真做……而他那時不知為何心中慌亂,加上確實跟對方逾越過,竟一時隻顧否認,忘了多想。

回去後,他又因被父親叫去議事,一時無暇回想這件事。

再後來,裴椹用金雕給他送信,他便更沒再多想……

李禪秀越想,表情越僵硬。甚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來招攬裴椹的一切基礎,都建立在他以為的“說清了”上。

他以為他們之間已經解釋清楚,裴椹也並不介懷,還與他繼續做朋友,所以他才大膽前來。

可現實卻是,這一切都是因為對方仍對他有情,而這情,又是因為誤以為他是女子。

李禪秀張了張口,半晌,才終於艱難開口:“抱歉,我之前應該說清楚一些……”

裴椹搖頭,聲音同樣苦澀:“不,是我沒問。”

山坡上忽起寒風,吹動幾片枯草,遠處一陣寒鴉嘶鳴。

李禪秀僵了僵,不知時間過去多久,終於再次打破僵硬,乾巴巴道:“那……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

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為人正直,君子端方,心懷大義,定然也痛惜國土淪喪,百姓……”

“不,殿下想錯了,我沒那麼偉大,也沒那麼崇高的理想……”

裴椹忽然抬頭看向他,眼睛竟是微紅。

李禪秀一怔,忽然也止住了聲。

片刻,裴椹僵硬轉開頭,道:“抱歉,我現在……可能需要先冷靜一下。殿下之前說的事……我會考慮。”

他緊緊攥著手,極力克製情緒。

李禪秀又僵了片刻,耳邊的風聲一陣一陣,吹得地麵枯草簌簌作響,臉頰仿佛也被吹僵。

終於,他回過神,再次開口,聲音像從風中飄來。

“好,那我……先回去了。”他抿了抿唇,喉間不知為何,堵塞得厲害。

“那……你想好後,再給我答複。”他最後又輕聲道,極力克製,才顯得聲音平穩,沒有輕顫。

說完上馬,離開前,忍不住又深深看裴椹一眼。

裴椹一直僵坐著,直到馬蹄聲漸漸遠去,耳邊風聲忽然呼嘯,仿佛猛烈向他卷集。

他閉了閉眼,終於再難克製情緒,重重一拳砸在地麵,指骨擦破,流出鮮紅。

他剛才沒有胡說,也不是氣話,他確實不是對方想象中的那種人。他沒什麼君子風度,否則不會在失憶時用儘心思。

若再不讓對方離開,他怕他會克製不住,說出,甚至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他也沒想過什麼大義,陸騭才是殿下說的那種人。

他隻是身在其位,有些事和責任,必須承擔。他想收複北地,是因為祖父、伯父、堂兄,還有無數並州軍,都葬身在那,他要實現他們的遺誌,要將他們的屍骨迎回。

至於其他,在亂世來之前,他沒想過。

若是可以,若是沒有這樣的身份,若是世道和平,他甚至想一直當那個裴二——那個心中隻有娘子,每日出關打打仗,販些皮子回家改善夥食,再給娘子買些新衣和首飾,就心滿意足的普通人,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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