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娘子也不是,對方是李玹的兒子,身負國仇家恨和天下大義,尤其對方還是……男子。
他是因為對方不是女子,就不喜歡了嗎?裴椹在心中問自己,但很快就否定。
他以前沒對哪個女子動心,男子自然也沒有,迄今唯一讓他心動的,就隻有殿下。
可他忽然又想起……還是在陸騭軍營的那晚,意外看到之前山寨的趙三當家等人。
當時夜風習習,火堆旁一個跟趙三當家一起投軍、以前也是山寨人的士兵,語氣有些曖昧說:“噯,三當家,宣四當家竟然也在這軍中,你今日怎麼不去尋他說話?”
趙三當家顯然尷尬,忙阻止:“你可彆亂說,當初我誤會他是女子,已給他添了不少麻煩,讓他困擾不已。如今早就知道真相,我又不是真喜歡男子,還去找他乾什麼?豈不又給他添麻煩?”
當時因夜風吹來,他剛好聽見這幾句,加上飲了些酒,許是微醺,下意識皺眉:隻因對方不是女子,就輕易又說不喜歡,這樣的喜歡未免太淺。
是的,他若隻因殿下不是女子,就不喜歡,那他的喜歡未免太淺。
可徹底想起成親期間的一切後,他又不得不承認,趙三當家的話未嘗沒有道理。正常人都是趙三當家那樣,不會忽然喜歡上同性,殿下定然也是。而他誤認對方是女子,屢屢表達心意,又親密接觸,是否已經讓對方萬分困擾?
明明恢複記憶後,殿下向他解釋過,他們是假成親,可他固執地不信。若非後來要隱瞞身份,在永豐鎮的最後那幾天,對方也不可能與他假戲真做。
還有上次在畫舫,對方也已經將話說的那麼清楚,想要回佛珠,又要還他玉鐲,可他還是沒回過味,以為是立場讓對方不承認感情。
而方才他問對方會不會嫁給他,對方明顯也吃驚萬分。
所以,他讓殿下困擾了嗎?他以為的兩情相悅,其實一直是他一廂情願……
殿下為了父親李玹,為了西南義軍和天下大義來勸說他時,定沒想到,他其實藏著一片不可言說的私心。
裴椹閉了閉眼,隻覺耳邊和心中的風聲都越來越盛,刮得心臟生疼。他忍不住彎下腰,緊緊攥住拳,掌心一片刺痛。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期間似乎有部下來跟他說什麼,他亦沒聽見。
直到手腳都僵到沒有知覺,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是收到報信後,率救兵緊急趕來的楊元羿。
見坡地上一片狼藉,圍殺的敵軍已經不見蹤影,隻有裴椹如石像般靜坐,神情麻木,指節一片青紫滲血,楊元羿不由愣了一下,忙翻身下馬,快步走過來,問:“儉之,這是怎麼回事?敵軍呢?”
頓了頓,又謹慎試探問:“我聽說是對麵的義……叛軍圍殺你,怎麼回事?不是說好暫時休戰?怎麼忽然動手,那位殿下……”
還沒說完,旁邊一名裴椹帶來的部下上前附耳告知:“少將軍,是敵軍那位殿下帶人來救了將軍。”
“哦。”楊元羿頓時鬆一口氣。
還好,來之前,他差點以為夫妻反目,不是就好。
想完,楊元羿又看向裴椹,見他還是一動不動,乾脆一屁股坐在旁邊,接著再看他一眼,見他還是不動,想了想,又揮揮手,讓其他人都走遠,然後兀自說起正事。
“對了儉之,我爺爺的信已經到了,另外雍州的張大人也讓人送信過來。我爺爺說時局太亂,司州和金陵那邊都……總之,他勸你再觀望觀望,不要輕易下決定。不過他也說了,不管你怎麼選,他都支持。至於張大人,我感覺他還是有些傾向金陵那邊,但也說了,主要還是要看你意思……”
頓了頓,又說:“那什麼,我之前在軍營裡聽說,對麵的義……叛軍也想招攬你,你怎麼想?”
說完見他不答,又兀自分析:“要我說,他們實力還是有些薄弱,現在想拉攏你,估計是擔心荊襄的薄胤攻打他們。另外那位太子殿下被圈禁十八年,如今心性如何也不清楚,尚需再了解,不過公主……”
話沒說完,旁邊裴椹忽然站起,身上甲衣簌簌,帶起一陣風聲。
楊元羿“誒”一聲,不覺抬頭,就見裴椹方才木然的神情不知何時變得堅冷,目光也恢複沉著冷靜。擦乾掌心的血後,他鞋尖就勢踢起地上長槍,憑空攥住後,利落翻身上馬。
楊元羿愣了一下,急忙起身,問:“你這是要去哪?”
“梁州府城。”裴椹聲音沉著,說完便駕馬快奔而去。
楊元羿愣了愣,回神後不由大驚,忙招呼眾人上馬,道:“快隨我一同跟上。”.
一個時辰前,梁州府城。
李禪秀率兵一路駕馬回來,不知是不是被寒風吹了眼睛,往日清冷秀麗的眼睛一片微紅。
下了馬後,他閉了閉眼,試圖平複情緒,可還是覺得眼皮間澀得厲害。
閻嘯鳴一直守在城門,知道他去勸說裴椹,見他回來,立刻上前,緊聲問:“殿下,情況如何?”
李禪秀一怔,漸漸黯然低頭。雖然裴椹沒明說,但他已經覺得希望很渺茫了。
閻嘯鳴見狀,心中微沉,可還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又看向同行的伊潯。
伊潯一路跟隨,雖沒聽到兩人具體談的如何,但看李禪秀回來時的神情,就知情況不太好,此刻不由也搖了搖頭。
閻嘯鳴見狀,以為徹底沒有希望,不由歎息。
正這時,忽然有人來報,說周統領派人送信來,已經在江邊尋到趙律及其殘部。不過趙律不願效忠大周皇室,可能不願被招攬。
李禪秀皺了皺眉,倒不意外,畢竟夢中對方就如此。但……他連陸騭都招攬了,難道現在反而一個都招攬不了?
於是重新振作,對閻嘯鳴道:“閻將軍,我親自去一趟。”
“這……”閻嘯鳴正要阻止。
李禪秀直接抬手打斷,道:“不必多說,我們義軍正缺水師人才。而且趙律所率雖是殘部,但也有兩三萬人馬,若能加入,正可壯大我們,之後應對荊襄的薄胤,也能多一分勝算。”
“可萬一他就是去投靠薄胤……”閻嘯鳴仍遲疑。
“不會。”李禪秀肯定道。
若趙律真想投靠薄胤,夢中又怎會自刎江邊?
然後不等閻嘯鳴再說什麼,直接點了人馬,再次出城。
……
一個時辰後,裴椹一人一馬,一身染血戰甲,身披殘破大紅披風,踏著寒風和斜陽的餘暉,勒馬城下。
他麵容冷峻,一路駕馬疾馳而來,不可避免地呼著寒氣,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堅毅清亮。
他手握長槍,拱手向守城的義軍,緩聲開口:“在下並州裴椹,煩請守軍通報,我想見你們……少將軍。”
話音剛落,楊元羿帶著其他人緊追慢趕,終於也趕到,急促馬蹄聲在城外激起一陣煙塵。
守城士兵探頭,一眼認出來人,互相看了一眼後,忙讓人去通報閻將軍。
閻嘯鳴聽聞奇怪:“不是已經被拒絕了?怎麼忽然又來了?”
其他還不知情的將領一聽,不由疑問。
閻嘯鳴趕緊咳嗽一聲,掩飾道:“我去看看。”
然而到了城樓上,卻問不出裴椹來意,隻知對方堅持要見李禪秀。
出於對李禪秀安危的考慮,閻嘯鳴想了想,覺得不能告訴對方,殿下現在的去向。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伊潯卻遲疑道:“將軍,或許可以告訴他。”
閻嘯鳴:“嗯?”
半刻鐘後,被伊潯說服的閻嘯鳴再次回到城樓。
裴椹得知李禪秀竟不在府城,而是去尋趙律殘部,神情怔住,明顯意外。
伊潯見狀,特意又加一句:“殿下是去招攬趙律。”
裴椹剛掉轉馬頭,要去追人,聞言果然倏地又回頭,直直看向城樓上的伊潯。
“……”伊潯和他對視。
裴椹一言不發,很快轉頭,讓楊元羿先回軍營,不必再跟,自己則駕馬帶其餘隨行騎兵,繼續往李禪秀離開的方向追去。
第 107 章
夕陽漸晚, 餘暉蒼涼。
李禪秀率五千騎兵在荒野疾馳,直到暮色完全籠罩,天地漸漸變暗。
見他終於慢下速度, 虞護衛騎馬忙衝到一直疾馳在最前的李禪秀旁邊, 喘著大氣的聲音混著荒野的風聲傳來:“殿下,此去周統領說的渡口還需小半日路程,天色已晚,是否讓大家先休息一會兒?”
李禪秀“籲”地勒住馬, 思忖一下後, 點頭。
虞興凡不覺鬆一口氣, 忙轉身讓眾人停下,先尋地方休息。
不知是不是他錯覺, 自小殿下去招攬那位裴將軍後回來,心情似乎一直不佳,甚至讓人有些不敢跟他說話, 仿佛周身忽然多了層冰冷的罩子,把彆人都隔絕開, 自己獨自沉悶在裡麵。
虞興凡不敢多說什麼, 忙去安排其他事宜。
李禪秀獨自駕馬走到一處有些高的坡地,望著遠處因天色漸暗,變成黑黢黢一片的山林樹影。
良久, 他輕歎一聲, 心中如這暮色般, 一陣低落難過。
其實從府城到周愷說的渡口,需要六七個時辰, 當時收到消息時,已經快傍晚, 沒必要這麼著急趕來。
而且夢中趙律會自殺,是因為已到窮途末路。現今對方還有兩三萬殘部,雖狼狽,但還不至於忽然自刎江邊,自己屬實沒必要這麼急。
但他當時隻想快點給自己找件事做,好轉開情緒和注意力,否則定會一直想和裴椹在西山坡說的那些話,然後越想越難過……就像現在。
李禪秀翻身下馬,獨自坐在坡邊,吹著冷風,心情仿佛沉在穀底。
他把一切都弄糟了,明明他和裴椹可以有一個比夢中更好的開始,但他太依賴夢境,反而弄巧成拙。亦或者,當時在畫舫上,他就應該意識到,說清楚,至少那樣,今天不會如此尷尬和狼狽,更不會……像現在這麼難過。
又或者,當時沒穿那件裘毛披風就好了。如果沒穿,脖頸沒被遮住,不用他說,裴椹當時定然也能認出。
李禪秀也不知為何,此刻如此懊悔。明明之前招攬陸騭時,也沒想過一次就能成功,陸騭沒第一時間答應,他當時亦沒有難過,甚至還樂觀想,一次不行,以後可以來第二次,劉備還三顧茅廬。
可到了裴椹這,僅僅一次,對方甚至還沒明確拒絕,就仿佛已經徹底將他打倒。
為何會這樣?是因為裴椹不一樣嗎?
是的,裴椹不一樣。李禪秀很快想,裴椹是唯一的。
對方夢中與他交過心,現實與他在西北相濡以沫,在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他,與他相依相扶……
對方是恩師,是摯友,是同伴,是……是這世上除了父親外,他最在乎的人。所以裴椹對他失望,他心中無比難過,甚至沒敢多說什麼,就狼狽離開。
他怕再多停留哪怕一會兒,再多說哪怕一句,聲音就會泄漏哽咽,眼淚就會掉出眼眶。
從有夢中那番經曆後,李禪秀就沒怎麼再哭過,可能是因為依靠夢境,他一直走的還算順。可實際上,依靠夢境做得再好,此刻他也才十八歲多些,又剛從圈禁他的那個地方重獲自由不久,初出茅廬,前十八年空白如紙,沒有太多與人交往的經驗。
如今驟遭打擊,還是來自心中最重要的人,他忍不住將頭埋在膝間,抱緊雙膝,纖瘦的肩微微輕顫。
直到虞護衛忽然要過來說什麼,他忙止住輕顫,臉仍埋在膝蓋間,悶聲製止:“彆過來。”
虞興凡察覺什麼,不由微怔,忙後退幾步,遠遠站在坡地的另一側。
晚風傳來遠處細碎的聲音,好像是李禪秀站起身。虞興凡出神想:殿下方才是在哭嗎?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也沒什麼奇怪。往日殿下的各種決策和自信手腕,讓他已經快忘了對方還是個孩子,比他家中的長子還小兩歲呢。
想到這,虞興凡忍不住感歎:小殿下也不容易。
李禪秀很快牽著馬走過來,他神情已經恢複如常,隻是纖長濃密的眼睫沾在一起幾撮,明顯是不久前潤濕過。
“虞護衛,可是有什麼事?”他緩聲開口,聲音有幾分低啞。
虞興凡驟然回神,忙說:“哦,方才屬下打了幾隻野兔,烤好的肉正酥軟,送一些來給殿下。”
李禪秀愣了一下,接過後勉強笑道:“多謝。”
虞興凡忙搖頭說“哪裡”,頓了頓,又遲疑問:“殿下可是有什麼心事?”
李禪秀剛吃了一塊兔肉,聞言緩緩放下,語氣有些低落:“沒有。”
虞興凡見狀,也不好多問,但猜測應該跟之前招攬裴椹失敗有關,想了想,不由勸道:“殿下不必氣餒,主上曾跟屬下們說過,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多試幾次,說不定就成功了?您看主上這麼多年,再艱難的時候都沒放棄……呃。”
說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舉了個不太美好的例子,尤其還涉及主上,實屬不敬,於是忙打住,趕緊找借口退下。
李禪秀有些失笑看他匆忙離開,低頭又咬一口兔肉後,緩緩想,虞護衛說的其實沒錯,和父親比,他遭遇的這點打擊根本不算什麼。
他應該重新振作,至少應該再去見裴椹一次。他們這麼長久的……交情,起碼應該去挽回一下,而不是輕易就被打擊、退縮。
這般一想,李禪秀心中忽然又湧起一股衝動,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收起兔肉,騎上馬,往回快奔了幾步路。
他忽然勒馬停住,有些怔怔。
身後虞興凡很快追來,拉住他的馬韁繩,看著他有些擔心問:“殿下,您這是要去哪?”
李禪秀回神,愣了愣道:“沒什麼,坐久有些僵,起來跑跑馬。”
說著翻身下馬,神情有幾分茫然。他這是怎麼了?瘋了嗎?便是真要再去見裴椹一麵,也不該是這時,不該衝動到不管不顧,丟下一切,一個人跑回去。
何況……情況還是不一樣,父親當年是被迫失去親人、朋友和心腹,而他和裴椹……是他令裴椹誤解,用錯了情。對方此刻定然不想看見他,他匆匆回去,又能如何?
李禪秀悵然失落,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天徹底黑透,天邊弦月初升,終於牽著馬,慢慢又往回走。
卻忽然,身後夜風隱隱帶來一陣馬蹄聲。
李禪秀驀地轉頭,起初以為是聽錯了,但不多時,馬蹄聲越來越明顯,分外急促,像在疾行追趕什麼。
夜色太黑,虞興凡分不清來者是敵是友,立刻讓眾人熄滅火把,埋伏戒備。
李禪秀回過神,趕緊也藏到一簇草叢裡。
然而隨著馬蹄聲越近,月色下那個騎馬奔在最前,熟悉冷峻的身影分明是——
“裴椹!”李禪秀語氣克製不住激動喊。
但疾馳的馬蹄聲太響,完全遮住了他的聲音,裴椹帶的護衛不多,騎馬又跑得飛快,一行人眨眼就從他麵前掠過。
李禪秀愣了一下,急忙從草叢中站起,追在後麵又急喊:“裴椹!裴將軍!”
然而馬蹄聲已經遠去,徒留他怔怔站在原地。
片刻,李禪秀回神,忙去不遠處的樹林中牽自己的馬,同時急催還藏在林中的眾人:“快,點起火把,隨我先去追人。”
說著他翻身上馬,率先追過去,然而剛跑沒幾步,對麵的馬蹄聲又急促而回。
李禪秀一驚,眼看就要跟急轉回來的隊伍相撞,趕緊掉轉馬頭想往旁邊避。
然而已經來不及,他剛轉馬身,就感覺一陣疾風撲麵,月下一道黑影疾馳而來。眼看就要和對方的馬撞上,李禪秀胯丨下的馬頓時受驚,嘶鳴急轉,險些把他甩下去。
李禪秀心中一急,忽然腰間一緊,他被人橫臂一攬,鐵箍般的手臂牢牢固在他腰間,將他直接帶到了對方馬上。
他直直撞進一個有些冷硬的懷中,鐵和血的冷肅味撲滿鼻間。裴椹同時勒緊韁繩,很快穩住馬。
李禪秀驚魂未定,下意識抬頭看向上方。逆著月光,裴椹的身影高大堅冷,如山一般,手臂更是沉穩有力。
他微微低頭,冷峻目光也正看著懷中人。
清冷月色同樣照在李禪秀光潔的秀麗麵容,仿佛鍍上一層柔光。他烏潤眸中還帶著幾許未散儘的驚慌,雙手正緊緊抓著上方人的戰甲。
因為微揚著頭,喉間那精致小巧的一團,也格外顯眼,又因他緊張咽了下唾液,那裡也上下動了動,分外靈巧。
裴椹目光倏然幽暗,此刻他離得那麼近,近到似乎一低頭,就可以……
“殿下,您沒事吧殿下?”虞興凡這時疾步跑來,仿佛驚散了月光下的一縷什麼。
裴椹驟然回神,喉間動了動,克製著鬆開手指,很快將李禪秀放下馬,自己同時也翻身下馬,拱手道:“方才驚了殿下的馬,令殿下受驚,是裴某之過。”
他語氣克製,舉止有禮,仿佛白天在西山坡眼睛微紅的那個他,並沒存在過。
李禪秀下馬站穩後,定了定神,很快也道:“我沒事,裴將軍不必多禮。”
頓了頓,又難壓心底異樣的情緒,忍不住問:“裴將軍怎會……出現在這?”
裴椹這時忽然笑了,清俊眉眼柔和,看著他道:“殿下白日在西山坡時,不是說等我想好了,就來告訴殿下答案?”
李禪秀愣住,感覺哪裡不對,可他心底很快被突如其來的猜測占領,眼睛忍不住微微睜大,心中難掩激動和期盼,可又不敢相信。
會是嗎?真的會是他此刻想的那樣嗎?裴椹真的是來……
“我想接受殿下的招攬,加入義軍。”裴椹低頭看著他,語氣從未有過的認真。
李禪秀心中驟然驚喜,神情不敢相信。
裴椹目光微動,眼底卻閃過一抹隱晦,仿佛壓著什麼。
頓了頓,他啞聲繼續道:“我覺得殿下先前說的很對,為了天下早日靖平,百姓免受戰火離亂,我應該加入義軍,為殿下和……太子殿下效忠。以後殿下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殿下想要的,無論是北擊胡人,還是統一中原,我都會……努力為殿下去實現。”
說完,他心中驟然一鬆。
沒錯,就是這樣。
他今天一路疾馳,抄近路趕到渡口,見到周愷和趙律,卻得知李禪秀還沒到。接著又星夜兼程,壓著心中焦急,一路緊趕慢趕,終於見到對方,為的就是這一刻。
他在路上已經想了很多,也徹底做了決定。
當下時局,無論司州還是金陵,都不是好的選擇。而他又沒有稱霸的心,如此一來,西南義軍就是最好,也是能最快結束戰亂的選擇。
尤其這麼做,還能讓他繼續跟在殿下身邊,還有什麼選擇會比這更好?
甚至,他慶幸他還有這樣一個機會。他不是趙三當家,做不到從此遠離,不再打擾對方。
哪怕是以屬下、重臣、朋友的名義,他也想繼續跟在對方身邊。
而且他清楚,殿下不會拒絕他,哪怕對方隻是為了大局著想。
李禪秀此刻也怔住,神情中的驚喜漸漸平靜下來。不知道為什麼,裴椹此刻明明是笑著,可他卻覺得……對方有些苦澀,並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麼高興。
而他在聽完對方接受招攬的理由時,心中的驚喜不知為何,也減了大半。明明那些話,都是他白天去勸說對方時親口說過的。
可到底還在悵然什麼?他剛才又究竟想聽裴椹說什麼?又或者,他還想要什麼?這不就是他之前去勸說裴椹時,希望達成的?
如今一切成真,為何心中還像空了一塊?
他下意識按了按心口位置,遲疑問:“你真的……願意加入義軍?”
裴椹不覺淺笑,看著他問:“殿下不願接受嗎?”
李禪秀忙搖頭,語速飛快否認:“當然不是。”
裴椹聞言,仿佛鬆了口氣,道:“那就好。”
頓了頓,又笑道:“我聽說殿下去招攬趙律了,來的路上還擔心我的決定會不會太遲,殿下不收我了。”
李禪秀聞言,不覺彎眸,跟著一笑:“怎麼會?你能來,我不知……有多高興。”
最後幾字,他有些喃喃和失神。是真的無法形容這種高興,除了剛才那一瞬間的茫然,他此刻胸腔中還盈滿喜悅,心跳怦然。
甚至,他目光仍一直緊緊落在裴椹身上,不願移開,仿佛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旁邊虞興凡聽完兩人的話,也忍不住一陣高興,這會兒見他們終於說完,隻是不知為何,忽然開始乾看著對方沉默,不由哈哈大笑,上前打破沉寂道:“這是好事啊!殿下,裴將軍,咱們是不是應該先簡單慶祝一下?正好我帶了一囊酒。”
李禪秀和裴椹驟然回神,不由都輕咳一聲,匆匆避開彼此視線。
他們都沒提之前認錯性彆的事,裴椹怕李禪秀會因此躲避自己,李禪秀怕裴椹尷尬、介懷。
兩人都默契維係著眼下微妙、脆弱的平衡。
不過簡單的慶祝,最後也沒能成。
一名士兵忽然來報,說剛收到消息:蔡澍派人圍殺裴椹失敗,心知計劃敗露,以為裴椹已經回那三萬軍中,府城也知道他的打算,怕兩邊都會對付他,身邊謀士張楚又跑了,於是采納謀士耿文勉的建議,打算率五萬軍投靠荊襄的薄胤。
李禪秀聽完消息,不由皺眉。
虞興凡也神情嚴肅:“府城到安興縣,沒有我們從這過去來得近,若蔡澍動作快的話,府城那邊恐怕趕不及。”
畢竟他們已經往東跑一半路了,雖然是往偏北的渡口方向。但遺憾的是,他們隻帶了五千人,兵力不夠。
就在兩人都躊躇時,裴椹開口:“我和殿下先率現有兵力趕去阻止,另外再派人到江邊渡口,通知周愷、趙律迅速帶兵來支援。”
李禪秀聞言一愣:“趙律?”
裴椹“嗯”一聲,點頭:“我先前抄近路,已經去過渡口,見到趙律,幫殿下說服他加入義軍了。”
他當時心中著急,加上帶的人不多,適合穿山走近道,所以比李禪秀還要早到渡口。
至於趙律,他逃到江對岸時,正好被周愷帶兵及時搭救,成功率殘部渡江,現在在江水南岸暫時駐紮。
雖然趙律不想再效忠大周皇室,亦不想投靠同是大周太子李玹領導的西南義軍,但對搭救他的周愷十分感謝。
裴椹到時,他正在渡口的船上,和周愷一起吹著江風,把酒言歡。也是因為得知裴椹要投靠義軍,他咬咬牙,一合計,終於改變主意,也決定投靠。
不過裴椹說動他後,離開前,卻又補充一句:“你先不必急,等我先去加入義軍,你再來。”
說完就帶著人一陣風似的走了,弄得趙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站在船上吹了半天江風,終於轉頭問周愷:“為什麼我要先等等?”
李禪秀和虞興凡聽說裴椹已經幫忙說動趙律加入,也一陣沉默。敢情要不是中途遇到裴椹,他們這一趟還白跑了?
決定好後,虞興凡很快安排兩人去渡口送信,然後帶著其餘騎兵,隨李禪秀、裴椹一起趕往安興縣。
深夜,子時剛過一刻。
李禪秀和裴椹一行人就踏著夜色,趕到安興縣城外。
李禪秀勒馬停下,派人直接去城門喊門。
裴椹轉頭訝異看他,李禪秀輕咳解釋:“安興縣原本就是宣平他們打下的,城中有我們的人,父親也在城中安插了眼線。”
畢竟他因為夢中蔡澍分裂義軍,又險些讓義軍徹底敗亡的事,一直防著對方。
而李玹知道蔡澍的野心,也不可能一點不做防備。先前一直不動蔡澍,是因為對方明麵上確實對義軍有功,雖然這“功勞”是蔡澍為了自己野心,完全打亂李玹的計劃,提前起兵,險些害死李玹所得來。
但明麵上,蔡澍確實是打下數個城池的功臣,李玹若直接處理他,可能會讓其他一直追隨李玹的舊部寒心。
畢竟這麼多年,大家一起熬過來,不容易。蔡澍此前雖有不敬之舉,可野心並沒完全暴露,還沒到得被處死的地步。
李玹此前的想法是先將他邊緣化放著,若他老實,以他的功勞,以後該給他的,還是會給,但不會更多。若他不老實,等他苗頭露出來,正好也有理由處置。
李禪秀當時讚同父親的做法,但心裡其實一直不覺得蔡澍會老實。
果然,李玹剛離開府城沒多久,對方就小動作頻頻。此前他裝作不知,但這次對方竟然對裴椹下手,不成後,又要帶一部分義軍投奔薄胤。
李禪秀可不認為蔡澍會簡簡單單,隻帶人過去投奔。想投奔,又得重用,不得獻上大禮?而這大禮,恐怕就是梁州與荊州邊界的幾座城池。
李禪秀神情微凜,待城門被城中內應打開後,立刻對裴椹道:“裴……儉之,我們走。”
裴椹微愣了一下,隨即薄唇忍不住微揚,駕馬快速跟上。
五千多騎兵直入城中時,已經計劃好天明就投奔荊州的蔡澍還在酣眠。被李禪秀派人拽下床,綁到院外時,他一時甚至沒明白發生了什麼。
等看清麵前人是誰,又看見裴椹騎馬和李禪秀並立,正目光微涼看向自己,他登時徹底清醒,回神不由怒斥:“小屁娃子,你這是什麼意思?啊?聯合外人來對付我?太子殿下他知道嗎?”
李禪秀唇邊噙著冷笑:“我父親自然還不知道你背叛義軍,要投靠薄胤,甚至獻上安興縣等城的事。聽說薄胤的長子薄軒,現在就在隔壁銅縣,等蔡將軍的好消息?”
說著揮揮手,讓人又押來一人,正是此前提議讓蔡澍投靠薄胤的謀士,耿文勉。
耿文勉此刻臉色發白,被押來後,看到已經被五花大綁的蔡澍,心知大勢已去,不住搖頭:“將軍不早用我計,反信張楚那小人的話,才有今日下場……”
蔡澍一見他也被押來,又聽李禪秀提薄軒,便知自己計劃全被知曉,不由暗恨,可仍不死心掙紮道:“誣蔑,你這是誣蔑!我為義軍立下汗馬功勞,你憑什麼讓人綁我?我在西南為義軍籌錢時,你不過還是個奶娃娃,我起兵時,你還不知在西北哪個山旮旯裡,現在仗著你父親撐腰,竟然陷害功臣!我要見主上,我要見太子殿下……”
李禪秀噙笑:“放心,父親已經在回來的路上,相信你很快就能見到。”
說著抬手一揮,冷聲道:“帶下去。”
擒賊先擒王,蔡澍被第一時間拿下,他兵中那些要跟他一起叛亂的將領也難再掀起風浪。
加上周愷、趙律帶兵趕來及時,軍中叛亂很快也被鎮壓。
李禪秀得知這個消息,不覺鬆一口氣,下意識轉頭,正對上裴椹不知看了他多久的目光。
裴椹被他察覺,忙收回視線,可頓了頓,又看回來,語氣遮掩:“殿下剛才處理蔡澍,果斷利落,很有氣勢。”也……很是耀眼。
他在心中默默補充。
第 108 章
聽了裴椹的話, 李禪秀方才還清冷如玉的麵容,瞬間有幾分赧然,好似被周圍火光映出了薄紅。
他不由捏緊韁繩, 輕咳說:“裴將軍……儉之過獎了。”
若是旁人這麼誇讚, 他定能從容應對,但裴椹如此注視著他說出這話時,不知為何,就讓他一陣不好意思。
興許是因為他夢中把對方當老師。來自老師的肯定, 總會不一般些。
他定了定神, 正不知要再說什麼時, 剛平定軍中叛亂的周愷和趙律剛好率兵前來會合。
李禪秀微鬆一口氣,忙與兩人寒暄。不知是不是錯覺, 身後裴椹的目光好像一直沒有移開。
趙律此前已經知道是李禪秀派周愷率兵到渡口尋找、搭救自己,此刻見到他,立刻拱手道謝。
李禪秀忙說“不必”“趙將軍客套了”, 接著又含笑歡迎他加入義軍。
趙律聞言卻遲疑一下,他是個有些臉黑的漢子, 這會兒忽然看向李禪秀身後的裴椹, 猶豫問:“裴將軍,您已經加入了吧?”
李禪秀疑惑轉頭,看向裴椹。
趙律見裴椹點了點頭, 才像放下心來, 忽然翻身下馬, 單膝跪在李禪秀的馬前,抱拳拱手道:“承蒙殿下錯愛, 律願從此加入殿下麾下,效犬馬之勞, 以報救助之恩。”
李禪秀頓時明白,猜測他是景仰裴椹才選擇加入,所以要先確定裴椹已經加入,才能答應。
他正含笑要讓對方起來,然而還沒開口,就聽趙律趕忙又解釋:“還請殿下莫誤會,是我先前答應過裴將軍,要比他晚一步加入。為免失信,是故先問一下裴將軍。”
李禪秀:“……”
他有些困惑不解地看向裴椹。
裴椹抵唇輕咳:“玩笑而已,不想趙將軍當真了。”
說完一陣麵無表情:本就是姓趙的差點插隊。
李禪秀雖然覺得哪裡奇怪,但大抵是太高興了,也沒再多問。眾人一番寒暄後,李禪秀又安排周愷等人繼續守好安興縣。
等一切都處理差不多,天已經大亮。
李禪秀和裴椹一起在縣衙匆匆用了早飯。
雖然接連招攬了裴椹、趙律,喜事太多,應該慶祝一下,但無奈公事也多。
用完飯,李禪秀遲疑一下,問裴椹:“儉之,你接下來是先回並州軍中,還是……”
裴椹負手,漆黑眼眸看他:“殿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李禪秀不覺笑了一下,道:“私下無人時,你叫我禪秀就可。”
裴椹默默在心中重複了幾遍“禪秀”,負在身後的手不覺微微握緊。
接著就聽李禪秀清雅的嗓音繼續響起:“之前審問耿文勉,得知薄胤的長子薄軒此刻就在銅縣,等安興縣叛變的消息,我打算去見他……”
“殿下要去見薄軒?”裴椹沒等他說完,就皺眉搖頭,“不可。”
李禪秀微愣,猜他是擔心自己安危,不由解釋:“我會多帶些人,且銅縣非是薄軒的地盤,他不敢……”
“那也不可。”裴椹擰眉,“薄軒此人好美色,且行事放蕩不羈,有時不顧忌常理。若是有看上的美人,他腦子一昏,不顧大局,當場搶人的事不是做不出。”
李禪秀聞言一滯,表情都呆了呆。
裴椹見他表情呆呆的,指尖不覺微癢,強忍住想捏捏他臉頰的衝動,繼續冷靜克製道:“而且薄軒男女不忌。”
李禪秀頓時明白他的意思,臉“轟”地一下,忽然有些紅,忙咳嗽說:“其實我的意思是,你若不急著回軍營的話,可否陪我一同前去?”
說完見裴椹好似有些怔住,他忙又解釋:“我聽聞薄軒平日雖荒誕,但在大事上並不含糊,薄胤非常倚重這個長子。若你我前去……”
“好,我答應。”裴椹忽然開口,不等他說完就同意道。
李禪秀又滯了滯,裴椹很快正色解釋:“有我同行,會更安全些,我會護衛好殿下。”
李禪秀剛好也乾巴巴繼續:“我的意思是,你我一起前去,讓薄軒知道他計劃已經敗露,你又已經和我們結盟,讓他明白梁州不那麼好打,再設法讓他影響薄胤去金陵,或許能不戰退兵。”
說完,兩人一時都沉默。
片刻,裴椹含糊道:“嗯,我也是這個意思。”
李禪秀莫名也輕舒一口氣。
決定後,兩人沒有耽擱,很快點好人馬出發.
銅縣,薄軒隱瞞身份來此,就住在一家花樓。
李禪秀和裴椹到時,他正枕著美人膝,與身旁其他花樓女子笑鬨飲酒。
裴椹萬分不想帶李禪秀來這,全程黑著臉。
李禪秀夢中雖聽過花樓,但現實中還是第一次來,不由好奇多打量幾眼。
忽然身側莫名有股冷意,他下意識轉頭,卻隻看到裴椹冰冷的甲衣。
抬頭再往上看,就見裴椹下頜緊繃,側臉冷沉,目光沉著看路。
他不由心虛一瞬,也是,他們是來辦正事的,自己竟還有心思胡亂看、胡亂想,實在不該。於是不由也正色幾分。
二樓廂房內,薄軒聽聞安興縣來人,還以為是蔡澍、耿文勉他們事成了,忙一把推開身旁女子,攏了攏鬆垮的衣襟,懶散起身。
然而剛一推門,就被數名士兵用刀架著脖子。
薄軒一僵,忙抬起雙手舉在身前,邊緩步退回房間,邊道:“幾位冷靜,你們背後的主人是……”
話未說完,李禪秀和裴椹一同走進房間。
房內一眾女子驚嚇連連,慌忙逃出。
裴椹在她們都走後,才皺了皺眉,看向衣衫有些不整的薄軒,冷淡點頭致意,道:“薄世子,許久不見。”
薄軒見是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也不怕架在脖子上的刀了,直接又坐回榻上,道:“是你啊。”
他聲音懶洋洋,像鬆了口氣,篤定裴椹不會殺他似的,道:“不是我說,裴二,我與你遠無仇,近無怨,你忽然帶人來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是何意?”
“裴二?”李禪秀聞言,驚訝看向裴椹。
裴椹:“……我上麵還有個堂兄,從大伯那邊排的話,行二。”
而他和薄軒在洛陽時認識,不怎麼對付,但也沒大的過節,對方平時見麵常喊他裴二。
李禪秀恍然:“哦。”
所以叫裴二也沒錯。
薄軒這時才注意到李禪秀,目光瞬間一亮,端起酒杯,笑容璀璨道:“裴二,怎麼不介紹一下,這位小美人是……?”
裴椹不著痕跡側身,擋住他的視線,麵無表情道:“這位是太子李玹之子,西南義軍的李禪秀殿下。”
薄軒一聽,手中酒杯“哐當”落地,接著目光看向房間內一眾手持武器的士兵,終於明白什麼,忽然又站起來,脖子回到剛才兩名士兵舉著的刀旁,苦笑:“我說裴二,咱們沒什麼大仇,你不會是帶這位殿下來取我項上人頭的吧?”
李禪秀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不覺輕笑。
裴椹臉色明顯又黑幾分,麵無表情:“你派人到安興縣做了什麼,自己清楚。”
薄軒當然清楚,他更清楚的是,裴椹現在儼然已經站在西南義軍這邊,就是不知站的程度如何,是結盟?還是徹底倒了過去?
他心中一陣飛快思索,卻被李禪秀打斷。
“薄世子,我此來,是希望能與荊州議和,雙方暫不起兵戈。”他緩緩開口。
“哦?”薄軒挑眉打量。
李禪秀此刻也從裴椹身後走出,同時抬手一揮,讓士兵們先出去,並關緊門。
薄軒會意,自己先坐下,同時示意兩人也坐。
李禪秀和裴椹撩起衣擺,並坐在對麵。
……
兩個時辰後,李禪秀和裴椹一行人離開銅縣。
薄軒站在花樓臨街的窗邊,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後反應似的自語:“不對,李玹不是隻有一個女兒嗎?怎麼忽然變成兒子了?”
往安興縣回的路上,李禪秀和裴椹騎馬並行,身後跟著隨行的騎兵。
李禪秀閒聊感慨:“沒想到薄軒長得倒還算周正。”
甚至可以說是樣貌不錯。去之前,他還以為對方會是被酒色掏空的虛浮模樣。
旁邊裴椹忽然握緊韁繩,語氣無甚起伏:“也就那樣,外表錦繡,內裡草包。”
李禪秀意外看他一眼,顯然是很少聽他這麼刻薄評價一個人。
想了想,他忍不住客觀道:“其實他還是有幾分能為的,不可小覷。此次若不是我和父親在安興縣留了眼線,恐怕就要被他得逞了。”
裴椹:“便是如此,他今日也沒看出我和殿下誰上誰下,誰主誰從。”
“嗯?”李禪秀疑惑轉頭,但很快反應過來,點頭道,“也是。”
他和裴椹方才刻意並排而坐,讓薄軒猜不出誰主誰從,究竟誰聽誰的。
這樣一來,薄軒便不知裴椹到底是已經加入義軍,視李禪秀為主公之子,還是僅僅和義軍結盟,仍與李禪秀平起平坐。
這兩者區彆很大,若隻是結盟,薄軒會認為他們仍是兩方勢力,隻是暫時互為盟友。如此一來,他們荊州會因裴椹支援,很難打下梁州,但他們不會覺得義軍和裴椹已是一體,感到威脅。
畢竟以己度人,他們這樣的實力都打算割據一方,裴椹又為何不呢?
而且裴椹可以和義軍結盟,他們荊州自然也可以。既然有裴椹幫忙,他們一時半會兒打不下梁州,不如先休兵,去金陵爭權,等將整個金陵小朝廷都控製在手,再西征北伐也不遲。
這也是李禪秀此次來見薄軒的目的,就是要說服他們暫時休兵,讓他們覺得梁州難打,但威脅又不那麼大,儘可以先去金陵。
但如果被看出裴椹已經徹底加入義軍,薄軒定能意識到此後長安、雍州、並州,都將屬於西南義軍。
義軍勢力驟然壯大,不止荊州會感到威脅,司州的朱友君,金陵的梁王,都會這麼覺得。到時他們反而會聯合起來,先攻打義軍。
所以方才見薄軒時,他和裴椹關係的度要把握好,既要借裴椹威懾對方,又不能威懾太過。
還好,薄軒確實沒看出來,此行目的也算達到了。
眼下來自東邊荊州的威脅已經解除,又招攬了坐擁雍、並、長安,位於他們北邊的裴椹。下一步就是整合兵力,奪回秦州並北伐,去與雍州、並州的兵力會合,繼而向東收複洛陽……
想到這,李禪秀心中不禁澎湃,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將裴椹已經加入的事,告訴父親。
“對了,我父親應該不日就能到府城,你是先跟我去見我父親,還是先回並州軍中?”他忽然轉頭,期待看向裴椹。
裴椹驀地攥緊韁繩,片刻緩緩鬆開,語氣平穩道:“加入義軍這件事,我決定得突然,還需回去與軍中諸將交代一下。”
說著他轉頭也看向李禪秀,神情緩和少許,語氣輕柔:“等我回去將一些安排好,重新整軍後,再率軍去見你父……見主公。”
李禪秀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睛,不覺微怔,繼而輕輕點頭:“好,你方便的話,都行。”
話落,心中卻有一絲莫名失落。他其實……有點迫不及待想把裴椹推薦給父親見一麵。
裴椹收回目光,眼底同樣黯淡。他其實多希望不是以臣子身份,被殿下介紹給他父親認識,而是……以另一種,不能言說的身份。
之後兩人一路沒怎麼再說話,似乎都有些悵然。
到了臨彆的路口,裴椹朝李禪秀拱了拱手,道:“殿下放心,我不日便率軍前來。”
李禪秀輕輕“嗯”一聲,拱手相送。
裴椹很快放下手,又深深看他一眼,才終於叫上隨行護衛,快馬疾馳而去。
李禪秀一直望著他在馬背上的俊逸身影,直到越來越遠,徹底看不見後,才無聲歎了口氣,對身後眾人道:“走吧。”
一行人匆匆回了府城,李禪秀剛下馬就得知,李玹已經回來了,正在郡守府與眾人議事。
他忙扔下馬鞭,將披風解下交給身旁小兵,快步往郡守府去。
郡守府內,眾人正商議該如何處置蔡澍和安興縣的一眾叛將。
李禪秀此前雖綁了蔡澍,但他在義軍中根基畢竟還不深,如何處置對方,還是留給李玹回來決定比較好。
此時他進了廳,也隻找個不顯眼的末尾位置,坐下旁聽。
李玹第一時間就看見他,眼神示意他到自己身旁來坐。
但李禪秀覺得自己剛處理了舊部中的一個“老功臣”,此時需低調,便搖搖頭,沒上去。
廳內,對如何處置蔡澍,眾人意見不一。李玹也一直沒發表意見,見狀,幾名此前心想蔡澍的部下便大膽說,應該放蔡澍一條生路。
此言一落,廳中頓時爭吵起來。有人覺得該殺,有人覺得功過相抵,可以放他一馬。
最後李玹抬手止住爭吵,平靜如潭水的深眸掃視眾人,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嚴:“義軍不容背叛,蔡澍死罪,此事不必再議。”
話落,廳中一片寂然,針落可聞。
一些心思深的人都能看出,蔡澍身邊之所以能聚集一些支持他的人,其實是舊部中一些自認為勞苦功高的人,在抱團抵抗李禪秀的勢力。
他們未必是要與李禪秀為敵,但認為跟隨李禪秀來的勢力,如陸騭、宣平等,瓜分了他們在義軍中的利益。
說個不恰當但又沒什麼毛病的例子,李禪秀相當於是剛回來的儲君,他帶回來的陸騭等人,屬於鐵杆的儲君勢力。如今舊部中,有一部分人也加入了這個勢力,比如閻嘯鳴、周愷、伊潯等。
他們有的是李玹派給李禪秀,有的是李玹默許。
但舊部中也有人覺得,李禪秀帶著一批新人來,威脅到了他們。而且李玹還年輕,才不到四十,他真會放任自己的“太子”勢力一直做大?
於是圍繞在蔡澍身邊的人動起了心思,尤其之前被派去攻打秦州的人是陸騭,蔡澍反而被安排去安興縣,這更讓蔡澍一派覺得,新回來的“太子”在瓜分他們的利益。
但現在,李禪秀把蔡澍抓了,李玹剛回來,又直接給蔡澍定了死罪,明顯是支持李禪秀。
有人回過味來,忙開口說“主上英明”,接著不多時,又有人順勢開始誇李禪秀,說他在李玹離開這段時日,將義軍中的大小事務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李玹不由抬眸看向坐在快靠門口位置的李禪秀,神情含笑。李禪秀有點不好意思,朝父親抿唇笑了笑。
李玹無奈搖頭。
正這時,忽然有人說出李禪秀的又一項功績:“不僅如此,殿下近日還成功為義軍招攬了裴椹裴將軍。”
話音一落,廳內瞬間嘩然。
“什麼?裴椹被招攬了?”
“裴椹要加入我們義軍?”
“這是真的?周統領,你可莫要胡說!”
李玹也有些意外,神情微訝看向李禪秀。
李禪秀也愣住,因為裴椹說還要回軍中將決定告訴諸位將領,所以他原本沒打算這麼快就公布這件事,起碼要等裴椹來了再說。
但他忘了告訴周愷和虞興凡。裴椹要加入義軍畢竟不是什麼小事,兩人都十分激動,方才實在沒忍住,就直接說了出來。
在場眾人震驚之餘,卻仍不敢相信,紛紛問兩人:“你們不會是說笑吧?這事可容不得玩笑。”
終於,李玹抬手止住眾人,問李禪秀:“禪秀,此事可是真的?”
事已至此,李禪秀隻得起身回:“稟父親,裴椹確實已經接受招攬。”
話一落,在場眾人再次震驚,回神後,無不高興、激動。
裴椹加入,他們義軍勢力驟增啊!甚至長安、並州都在望了,雍州也不是不可以。
很快有人急聲問:“殿下,裴椹怎未與您一同前來?”
“小殿下,是裴椹一個人加入?還是他帶並州軍一起加入?”
“小殿下……”
李禪秀被問得耳朵“嗡嗡”,一時不知該回答那個。好在李玹再次讓眾人止聲,解救了他,同時又抬手示意他坐下說話。
李禪秀這才能呼一口氣,坐下後道:“回父親,裴椹說要先回軍中將決定告訴其他將領,待重新整軍後,再來拜見您。”
“什麼?”這話一落,在場不少人又紛紛擔憂。
“怎麼能讓他回去?萬一他回去後,又後悔了怎麼辦?”
“不錯,裴椹手握重兵,就算他不食言,仍率軍前來……可我軍能許給他的好處卻有限,難保他哪日不會想再離去。”一名年紀大些的謀士捋著胡須說。
畢竟以裴椹的實力,自己都可以割據一方。等來了他們義軍,李玹能給的最高位置,也不會比裴椹現有的位置高到哪。
畢竟,總不能讓他統領所有義軍吧?那不相當於把李玹的位置讓給他?
這可就不是裴椹加入義軍,而是義軍加入裴椹了。
如此一說,眾人發現,他們確實給不了裴椹太多好處。
既如此,忽然有人建議——
“主上,或許可以用聯姻的辦法,將裴椹和義軍綁牢。”
這話一說出,很快有人同意:“主上,我看此法可行,聽聞裴椹已年過二十三,卻尚未娶妻。若義軍能有人與他聯姻,定能將他和義軍綁得更深。”
畢竟自古以來,聯姻就是兩方勢力加強、鞏固關係常用的手段,那些世家大族更是如此。
“可裴椹身份不一般,普通女子嫁過去,恐怕不行,最好得是主上的……可主上沒有女兒啊。”
“這……或許可以讓主上認個義女?”
“但裴椹年過二十三還不娶妻,興許是眼光高,一般人他看不上。”
李禪秀聽到這,已是目瞪口呆。他萬沒想到眾人說著說著,竟說到給裴椹娶妻上。
就在眾人還在議論紛紛時,他霍地站起身,大聲道:“不可!”
許是他聲音實在響亮,又有些激動,眾人頓時止聲,紛紛轉頭看向他。
就連一直閉目聽眾人議論的李玹也忽然睜開眼,朝他看過來。
李禪秀“呃”一聲,雪白秀麗的臉不知為何被憋得有些紅,聲音也莫名發緊,甚至有些磕絆:“裴、裴椹一直沒娶妻,定然是不想娶妻。何況你們怎知他就沒有喜……呃,總之,怎麼能這樣插手他的婚事?再說,若你們想讓他娶的人,他不喜歡,這豈不是結仇?不妥不妥。”
聽他說完,不少人頓時失笑。
有人打趣道:“小殿下,你還小,自是不知,這娶親哪有事先喜歡的?都是娶了之後,相處久了,才喜歡。”
也有人說:“若是裴椹願意聯姻的話,倒是可以先問他可有看上我們義軍中的誰?若是恰好有,那人又恰好願意,這不就是娶到喜歡的,皆大歡喜?”
又有人說:“依我說,還是要選個身份貴重的,請主上收為義……”
李禪秀瞠目,他站在人群中,被這紛雜來的聲音不斷衝擊耳膜,終於忍不住脫口道:“裴椹怎麼可能會喜歡彆人?他……”
“他”字剛說一半,他忽然僵住,整個人有些微怔。
先前開口的謀士不解,問:“小殿下這麼說,可是知道裴椹有什麼喜歡的人?”
李禪秀:“……”
他張了張口,半晌才喃喃道:“沒有,我是說,他要是有喜歡的人,怎會二十三了,還沒成親?”
說完,他墩地坐回座位,還有些怔怔。
不是的,裴椹不是沒有喜歡的人,也不是沒有成過親。他在西北時……他們、他和裴椹……可那算真正意義上的成親嗎?裴椹又還喜歡嗎?
不、不對,他在想什麼?那是假成親,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親。而且裴椹也已經知道他是男子,又怎麼可能還喜歡?
不,還不對,他又在想什麼?他為何要想裴椹是否還喜歡自己?他和對方的誤會不是已經都說清了?他聽這些人說要給裴椹娶妻聯姻時,又為何激動反對?
他在激動什麼?反對什麼?又心慌什麼?
裴椹這個年齡……娶妻不是很正常?在場的諸位將領想把裴椹和義軍綁深,想到用聯姻的辦法,不也很正常?
所以,是他不正常?他究竟……為何要有這種反應?為何聽著這些人說的話,覺得刺耳?
李禪秀定定坐在椅上,神情一陣僵硬。周圍人的議論仿佛已經漸漸遠去,就連上首李玹皺眉看過來的擔憂視線,他一時也沒察覺。
直到同樣跟他一起坐在靠門位置的伊潯察覺他今日異常,忍不住小聲擔憂問:“殿下,你是不是……喜歡裴椹?”
“轟隆”一聲,仿佛有一道驚雷炸響。伊潯的聲音更如雷聲般,震得他耳膜陣痛,心跳一陣加快。
可這是冬日,晴空,外麵根本沒有雷聲。
伊潯也因為怕被其他人聽見,是附耳與他說的這句,聲音壓得極低,不可能震耳。
李禪秀僵硬轉頭,臉色震驚看向她,整個人仿佛成了雕塑。
第 109 章
李禪秀坐回去不說話後, 眾人很快又議論起義軍和裴椹聯姻的可行性。
許是和薄胤要攻打他們、處置蔡澍等事相比,這事顯得不那麼嚴肅沉重,也可能是裴椹要加入義軍的消息, 令眾人感到高興, 廳中氣氛一時輕鬆、喜悅,不像議事,倒像在說笑閒聊。
幾名將領聊著聊著,甚至扯遠, 說起自己家的兒女親事。
唯有李禪秀僵硬坐在椅上, 坐姿如鬆, 一動不動。他麵色微微蒼白,心中正掀起驚濤駭浪, 震驚又茫然。
他喜歡裴椹?他竟然喜歡裴椹嗎?
他修長手指不自覺攥緊衣擺,用力到指骨微微泛白,心跳一下快過一下, 耳邊的聲音都聽不清了,隻有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和……不高興。
是的, 他不高興。
廳中所有人提到和裴椹聯姻, 都喜氣洋洋,仿佛要成親的人是自己似的,唯有李禪秀不高興。
可為什麼?是因為他心中清楚, 如果聯姻之事真成, 和裴椹成親的人絕不可能是自己嗎?
“咚”地一下, 李禪秀忽然覺得心臟像被什麼敲了一下,一陣悶疼, 又一陣羞恥和慌亂,更不可思議。
他在想什麼?他現在不用像在西北時那樣隱藏身份, 更沒有那些迫不得已,他竟然還想……還想和裴椹成親?
瞬間,他臉色蒼白過後,又一陣微紅,薄透的皮膚像雨水洗後的海棠。
伊潯見狀,不由更擔心:“殿下,你是不是生病了?”
怎麼臉一會兒白,又一會兒紅?
李禪秀瞬間回神,忙慌亂道:“我……沒事。”
這時,廳中幾名將領剛好把話又扯到他身上——
“說起來,小殿下也年過十八,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
“哈哈哈,不知小殿下可有心上人?若是有的話,豈不正好可以和裴椹一起成親?”
“依我看,小殿下正好可與裴椹結拜,成異姓兄弟。若主上再收裴椹做義子,他和義軍豈不綁得更深?”
李禪秀一聽,差點又要站起來說“不可”。好在剛稍微動身,理智就讓他墩地又坐回去。
可表麵維持理智,心中卻早又掀翻了天——
兄弟?他和裴椹怎可能結拜成兄弟呢?父親又怎能收他當義子?若真那樣,他和裴椹豈不是亂……不,不,止住,冷靜!
沒有的事,先不要想那麼多!
問題是,這些將領、謀士是每天太閒了嗎?不是想給人保媒,就是想讓人結拜成兄弟,這麼喜歡結拜,自己去結拜好了!
李禪秀震驚過,慌亂過,羞恥過,這會兒又忍不住開始有些生氣。
偏偏這氣還沒處發,隻能憋在心裡,憋得他臉又一陣紅,神情也開始鬱鬱,看那幾個將領都有些不順眼。
伊潯:“……”小殿下好有活力啊,看來沒什麼大礙。
殊不知,李禪秀此刻正“陰暗”想:要不還是趕緊把這幾個將領都送去秦州打仗,那幾個謀士也一起送去,省得他們太閒。
好在李玹終於止住眾人議論,說了句“下次再議”。
李禪秀不由鬆一口氣,見眾人三三兩兩散去,也起身打算跟著出去透透氣,卻忽然被李玹叫住。
李禪秀隻好又回來,跟父親一起走到院中。
李玹負手站在院中,手中佛珠轉了轉,片刻回頭,看向雖然乖乖跟在自己身後,但像隻垂頭耷耳的喪氣小貓的兒子,不覺失笑,歎道:“兒大不中留啊,怎麼,不想和為父一起散步?”
李禪秀聽到前麵那句,脊椎不覺繃緊,還以為父親發現了什麼。聽到後麵,才微微鬆一口氣。
“沒有,剛才廳中有些悶,我想到外麵跑馬散散心。”他解釋道。
“這有什麼?想跑馬說一聲,阿爹陪你一起去就是了。”李玹語氣寵溺,說完,又有些歎息。
說起來,以前被圈禁時,他時常想,等以後出來了,要親自教李禪秀騎馬,教他射箭、遊獵,踏遍山川河流,體會什麼是真正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李禪秀早已學會這些,甚至學會的更多,比他想象的更優秀。
他心中欣慰,又不免心疼。
“對了,方才在廳中,見你臉色不太好,後來也沒怎麼說話,可是跟眾人議論裴椹有關?”李玹揮手讓人去準備馬,同時又轉身問李禪秀。
當時李禪秀站著說話時,他倒是能看清。但後來對方坐下,身影就被眾人擋住了,沒怎麼再看清。
李禪秀心中卻一緊,生怕被看出什麼,忙否認:“不是,是……可能是寒毒又要發作了,有點不舒服。”
說完,他差點咬了一下舌尖,心中暗暗懊悔。
便是真要找理由遮掩,也不該找這個,無端又讓父親擔心。
果然,李玹一聽,沉凝看他片刻,忽然揮揮手,讓人不必再準備馬。
“既然不舒服,今日還是不要跑馬了。”李玹溫聲說。
想了想,又道:“況且你今天剛回來,先前應該也跑了半天馬,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至於寒毒,為父已經派人去西羌尋孫神醫,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消息。”
他語氣溫和,用握著佛珠的手輕撫了撫李禪秀的發頂,衣袖間彌散淺淡的檀香味。
是李禪秀從小到大就一直聞,且熟悉的味道。
他忍不住依戀地蹭了蹭父親的掌心,像小時候一樣,回過神後,又忍不住羞赧。
李玹失笑,牽著他的手,如他小時候那般,送他去休息。
李禪秀在床上躺下,可想起之前廳中議事,心中又莫名不踏實,忽然抓住李玹的衣袖。
李玹正要離開,察覺後,轉頭正對上他猶豫神情,不由笑問:“還有什麼事?”
李禪秀想了想,終是咬牙道:“父親,方才他們提議和裴椹聯姻,你、你如何打算?”
問完,他有些不安看向李玹。
父親不會也覺得這個提議好吧?
李玹聞言,神情中的笑意忽然淡了些,低頭認真看他。
李禪秀莫名頭皮一緊,偏偏這時,他格外鎮定,一雙清秀眼眸努力和父親對視。
李玹忽然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道:“你怕什麼?為父還能吃了你不成?”
李禪秀:“欸?”我怕了嗎?不是,父親怎麼看出來的?
李玹像又猜到他的疑惑,乾脆在床邊坐下,笑著解釋:“你越不想被看出擔心和害怕,就越會裝鎮定,故意和我目光對視,自小如此。”
李禪秀:“……”這就是知子莫若父嗎?
他趕緊把心中那些不能言說的,自己都還沒弄清楚的心思,又藏得更深些。
偏偏李玹這時問:“蟬奴兒,你實話告訴阿爹,你在西北和裴椹……究竟是何種程度的舊識?為何能說動他加入義軍?今日眾人提議和裴椹聯姻,你又為何一意反對?”
李禪秀心中一緊,好在他在剛才抓住李玹的衣袖,開口詢問對方打算時,就想過會被這麼問。
他不由鎮定,很快有條不紊地解釋:“我剛到西北時,在傷兵營裡救了一個重傷昏迷的人。當時他渾身都是血,躺在角落裡幾乎沒人管,隻能等死,要不是我救他,他可能就死了。前段時日兩軍對陣,我意外發現對麵軍中的主帥竟然就是我在西北救的那個人——裴椹。
“就是依仗這份恩情,我去勸說裴椹,向他闡明司州的朱友君和金陵的梁王都不值得他追隨。加上父親賢名遠播,比司州和金陵那兩個都好太多,裴椹又是個心懷大義,不忍見百姓陷於戰火的人,他深思熟慮後,就來找我,說同意接受招攬了。”
李玹見他還順便誇自己一通,不由輕笑,抬手用指尖彈了他額頭一下:“說裴椹就行,不必誇為父”
李禪秀忙捂緊額頭:“我說的是真的。”
頓了頓,又繼續道:“至於反對和裴椹聯姻的提議……”
再次說起這事,他心中還是有些不高興,而且也不掩飾:“我在西北跟裴椹相交過,對他還算有幾分了解,他心懷社稷,一心報國,尤其在他祖父去世後,隻想收回北地,迎回他祖父和其他並州軍的遺骨,根本無心兒女私情,更彆提成親。甚至連燕王夫婦都說不動他,何況外人?
“現在我好不容易才說動裴椹,請他加入我們西南義軍。這些不了解他誌向的人,貿然提議要用聯姻把他綁深,這和想用美色錢財拉攏他的朱友君、梁王,甚至之前的趙王有什麼區彆?到時裴椹萬一對我們義軍失望,覺得我們跟趙王等人無異,不值得追隨,豈不壞了父親大事?也……浪費我之前的努力勸說?”
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所以我當時才強烈反對。”
正好也跟他此刻不高興的神情對應上了。
李玹聽完,若有所思點頭:“原來如此,是你在西北時,巧合救過裴椹。”
李禪秀心中有私,自不敢多提和裴椹在西北的事,忙跳過這段,再次問:“父親,那關於他們提議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李玹回神,看向他笑了笑,道:“便是真同意,為父也得有個女兒才行。”
說著他語氣一頓,又半開玩笑道:“若蟬奴兒是女兒……”
李禪秀心莫名一跳,但緊接著,李玹又笑道:“便是那樣,為父也不舍。”
李禪秀差點乾巴巴“哦”一聲,好在及時回神,忙道:“父親不要亂打比方。”
李玹失笑,片刻又神情沉凝,正色道:“聯姻之事,為父沒有這個打算。彆說為父沒有女兒,就算有,也不會拿自己的骨肉去穩固江山。至於收義女……”
他頓了頓,仿佛歎息:“彆人的女兒,又何嘗不是他們的親骨肉?況且君父君父,我既想為天下君,便該把萬民都當作子女。”
李禪秀一時怔住,仰頭看著父親。
李玹很快回神,看向他,又笑道:“況且蟬奴兒說的也不錯,裴椹……應該和他祖父一樣,心懷大義。我們義軍勢弱,他仍願意加入,顯是看重義軍的德行操守,若用聯姻手段穩固關係,反倒落了下乘,可能令人觀感不好。”
說完,他又笑著誇讚李禪秀:“不過蟬奴兒這次做的不錯,不僅招攬趙律,又果斷處理了蔡澍,使荊州可能休兵,還為阿爹招攬來了裴椹這樣的將才。”
頓了頓,又道:“他們裴氏從老燕王開始,就效忠李懋,老燕王更是李懋一手提拔。你能把裴椹招攬來,甚是不容易。”
李禪秀不由眨巴兩下眼睛,一副“我也沒想到”的模樣,然後被李玹抬手覆住眼睛,笑道:“好了,問這麼多,還休不休息了?這幾日你一直奔波忙碌,趕緊先好好睡一覺。”
李禪秀忙老實閉上眼,但等身旁衣袖慢慢抽開,李玹的腳步聲也漸漸遠去,他不由又睜開眼,望著上方帳頂一陣出神。
片刻,他忽然爬起身,從旁邊的書架裡拿出此前畫的裴椹背影象——這畫先前放在他的臨時住處,也不知怎麼回事,他之後去哪住,就把畫帶到那,生怕被彆人知曉他有這麼一幅畫似的。
此前一直不明緣由,如今看著畫中背影,卻怔然。
原來,是因為他喜歡裴椹嗎?
所以在畫舫見到對方時,他才緊張。所以招攬裴椹失敗時,他才比任何時候都難過。而當裴椹同意加入義軍,他高興之餘,卻還是遺憾。
當時不明白遺憾什麼,此刻,卻仿佛已經明白.
軍營中,裴椹率隨行護衛匆匆趕回,不等擔心他的燕王夫婦上前關心,就先拽著楊元羿回中軍大帳。
楊元羿見他神色嚴肅,不由也跟著緊張,進了軍帳便問:“儉之,可是出了什麼事?”
裴椹神情凝肅,片刻,卻先鄭重給他倒一杯茶。
楊元羿:“……”不是,你忽然對我這麼客氣,我有點害怕。
“到、到底是什麼事,你還是直接說吧。”他捧著茶盞,聲音都有些緊張。
裴椹看了他一會兒,又凝思許久,終於沉聲道:“元羿,我已經決定,加入西南義軍。”
楊元羿聞言愣了愣,隨即長長舒一口氣,道:“原來就是這事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
說完忙捧起茶杯,喝一口壓壓驚。
裴椹皺眉:“你不驚訝?”
楊元羿:“驚訝啊,怎麼不驚訝?”
然後不等裴椹再問,又繼續道:“不過也沒那麼驚訝,畢竟你忽然去追公主,我就猜到幾分。”
裴椹頓時放下心,道:“那你也支持?”
“當然啊。”楊元羿立刻道,“我之前不是就說過?你做什麼決定,我和爺爺都支持。”
“而且……雖然有點意外,畢竟西南義軍實力最弱,目前看起來不是個好選擇,但你沒有自立打算的話,咱們總要找個‘皇帝’效忠,不是西南的李玹,就是司州的聖上,要麼就是金陵,這麼一圈數下來,義軍好像又還可以,所以也沒那麼意外。”尤其是公主就在西南義軍。
裴椹定定看著他,良久,忽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道:“多謝。”
楊元羿也怪不好意思,大咧咧道:“咱倆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這麼見外。說起來,你打算投靠義軍的話,還在咱們軍中的梁興榮以及他的梁州軍殘部,要事先處理好。”
裴椹點頭:“嗯,先前殿下也告訴我,是梁興榮將我和殿下在西山坡見麵的消息,透露給蔡澍知道,使他們有機會來截殺我。”
“什麼?”楊元羿一聽吃驚,“梁興榮是梁王……是金陵那位聖上的人,如此說來,豈不是金陵那邊想……”除掉你?
後麵幾個字,他沒敢說,但裴椹不會聽不懂。
他沉思道:“眼下還沒有證據,但無論是不是,既然我已經打算投靠義軍,梁興榮都不能留,至於他的梁州軍殘部,能收編的,就儘量收編。”
楊元羿點頭,表示明白:“這事咱們得做的快狠,一擊就中要害才行。尤其你去西山坡後這麼久才回,梁興榮未必不會猜測、疑慮,甚至已經得到什麼消息,咱們更得先下手。”
裴椹同意:“我就是來與你商議此事。”
兩人一番商議,很快定下策略。
楊元羿正要去辦時,忽然又想起什麼,轉頭問:“對了,你去追公主,可有跟她商定……”
裴椹微一皺眉,糾正:“以後不要再稱呼公主。”
楊元羿:“啊?”
那稱呼什麼?嫂子嗎?你這次進展這麼快?
“他是男子,並非公主,你以後稱呼他‘殿下’即可。”裴椹解釋道。
楊元羿:“啊?!!”
他驚得雙眼瞪圓,手中拿的兵符都差點掉了。
裴椹以為他還在疑惑公主為何是男子,便將自己和李禪秀說開後,李禪秀解釋過的話說一遍:“當年殿下剛出生,聖上……李懋派去抱走殿下的人中,有太子的心腹,幫忙瞞過此事。加上殿下是早產出生,太過孱弱,在場的人都以為活不成,所以有其他知道的人,也都被錢財收買,沒有聲張。”
至於後來李禪秀意外活了下來,那些人就更不敢聲張了,畢竟是欺君之罪。但以免出意外,這幾人後來還是被太子舊部收買的收買,弄出宮的弄出宮。
楊元羿張了張口,半晌道:“我不是奇怪這個,我是……”
他想了想,覺得不應當說,畢竟有些失禮,但奈何實在抵擋不過心中的好奇,到底還是走近,小聲問:“我意思是,你之前竟然不知道?你不是已經跟殿下成過親了?他、他既是男子,那你……洞房那晚也沒發現?”
裴椹:“……”
他臉色瞬間變黑,忽然陰惻惻道:“你是不是太閒?還不去辦我交代的事!”
楊元羿:“!”
真是的,上一刻還跟他說“謝”,下一刻就說他“太閒”,一點好奇心都不給滿足。
他走後,裴椹仍一個人坐在椅上,許久,忽然抬手,用指關節恨恨敲了敲前額。
洞房?夢中都沒有的事!.
當天,駐紮在漢水南岸的並州軍和梁州軍忽然發生衝突,據說梁州軍的梁大人在調解衝突時,不幸落馬,被馬蹄踩中脖頸,意外身亡。
兩日後,裴椹將梁州軍殘部整合進三萬並州軍中,親自檢閱後,率其中一萬精銳,前往梁州府城,名為與義軍結盟,實為加入義軍。
在他率軍出發時,燕王得知他要投靠義軍,忽然駕馬衝到軍前,焦急勸阻:“儉之,我聽說你要投……要去和義軍結盟?這萬萬不可。”
裴椹皺眉:“為何?”
“這……”燕王著急,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唉”一聲道,“你起碼應該跟並州的楊老將軍商量一下。”
裴椹:“我已經給楊老將軍去信。”
燕王:“那、那你應該等他回信啊。”
楊元羿聽了在旁寬慰:“王爺放心,我爺爺定是支持的。”
可燕王明顯還是著急。
裴椹擰眉,眼看已經快到他和李禪秀約定的時間,不由道:“父親若沒有其他話要說,我就先走了。”
說罷駕馬繼續前行,徒留燕王在原地。
……
梁州府城的城樓上,知道裴椹今日前來,李玹率一眾義軍心腹,親自迎接。
李禪秀站在李玹身旁,他今日穿了一件絳紫色錦袍,襯得眉目如玉,身姿如竹,氣度不凡,神情卻有些焦急看向遠處。
已經快到說好的時間,裴椹卻遲遲不見人影,一時城樓上的人都有些擔憂,這人……不會真後悔不來了吧?
直到日晷到了正午時刻,已是見麵時間,遠處仍不見人影。
李禪秀心中也開始擔憂,時不時就看一眼頭頂太陽。
他並非擔心裴椹會後悔食言,而是想對方遲遲沒來,會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
旁邊一同等待的人也不時看頭頂日頭,漸漸忍不住低聲耳語。
李禪秀小心看一眼身旁父親,見李玹仍撚的佛珠,不動如山,稍稍鬆一口氣,隨即又緊張看向前方。
就在這時,遠處終於出現煙塵,隱隱是一支兵馬前來。
隨著馬蹄聲滾滾傳來,大軍越來越近,為首之人身姿俊逸,颯踏如星,正是裴椹。
李禪秀心跳瞬間加快,緊緊盯著那片煙塵中走來的一人一馬,冷峻人影。
沒有哪一刻比這一刻更讓他清晰認識到自己心中的激動,他來了,裴椹他真的來了。
第 110 章
李禪秀緊緊望著那道熟悉的冷峻身影, 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睜得眼眶都微微發酸,仿佛舍不得錯過眼前的任何一個時刻。
這樣一幅場景, 他在夢中奢想過很多次, 想象裴椹要是沒效忠金陵,而是忽然來加入他們西南義軍,該會多好。
但也隻是想想。而且那時更多是出於對形勢的考量,以及遺憾金陵的李楨不會用人, 也有想見一見這位信中好友的期望。
而如今, 這個想法竟成真了。夢中他想象的一幕, 竟然真的出現了。甚至眼前這一幕,與他想象過的畫麵相差無幾。
李禪秀微彎起唇角, 又忍不住眼睛有些濕潤。
雖然是之前就約定好的,早有心裡預期,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 還是無法不欣喜激動。更何況,他如今心中還多了一份難以言明的心思。
他眨了眨眼, 雙手忍不住握緊橫攔, 身體微微向前傾,仿佛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些。
城樓下方,裴椹也遠遠就看見那道熟悉身影, 五指不覺微緊, 用力攥著韁繩。
他以為從此退回朋友、臣子的距離, 以後隻默默伴著殿下就好,然而隻是兩三日不見, 心中思念卻愈發洶湧,不可遏抑。
甚至隔著這麼遠的距離, 他仿佛都能看清對方衣服上花紋的樣式,能看清對方白皙的麵容,出塵秀麗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正含情脈脈看著他……
裴椹深吸一口氣,忽然閉了閉目,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妄想,這不過是想象而已。人的目力不可能看那麼遠,而殿下也不可能……
他漸漸平複鼓噪的心,再度睜開眼。因為距離漸近,這次真看清了李禪秀的神情和麵容,但同時也看見李禪秀身旁站著一個高他一頭,身穿玄色鶴氅,如瓊林玉樹的男子。
對方深眉俊目,五官明顯和李禪秀有些像——確切說,是李禪秀長得和他有些像。
裴椹很快猜到,對方就是李禪秀的父親——那位曾被圈禁十八年,身上有著傳奇與悲情丨色彩的太子殿下,李玹。
對方看起來竟意外地年輕,和李禪秀站在一起,與其說是父子,倒更像是年歲相差稍微大一些的長兄和幼弟。
為免被察覺什麼,裴椹很快移開視線,也克製著不再多看對方身旁的李禪秀。
不知為何,這位太子殿下看著氣質溫和,淡雅如玉,但卻給他一種麵對深淵的感覺,仿佛平靜水麵下暗藏著危險。
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能在被圈禁的十八年裡,在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演戲,麻木對方的警惕心,後又成功離開洛陽,成為義軍領袖的人,怎麼可能普通?
城樓上,見裴椹真的率軍前來,一眾將領、謀士不由都鬆一口氣,隨即個個麵露喜色。
但隨著裴椹大軍越來越近,就快到城樓底下時,眾人臉上的喜色又漸漸轉為隱憂。
雖說裴椹是來加義軍,但對方帶著一萬精銳軍到了城樓下,他們到底是開城門,還是不開?
不開城門,顯得他們沒有招攬的誠意,更像是怕了裴椹似的。
可開城門的話,畢竟來的是一萬精銳軍……雖說可能性很低,但萬一,萬一裴椹不是真心來投靠,而是使計詐他們,他們一開城門,跟直接投降有何異?
尤其主上和小殿下此刻都在城樓上,萬一有個什麼萬一,他們的主心骨不就被人一鍋端了?
李禪秀目光掃過眾人,看出他們隱憂,忽然朝李玹一拱手,聲音朗潤:“父親,不如由我去城樓下見裴將軍。”
“不可啊,小殿下。”話音一落,立刻有人反對。
“茲事體大,您和主上都是萬金之軀,我看還是請閻將軍去一趟,比較合適。”開口的是一個文人模樣打扮的謀士。
李禪秀微皺了皺眉,知道他們沒見過裴椹,而裴椹又素有冷麵殺神的稱呼,眾人有此顧慮,也屬正常。
但他都和裴椹見過多少次了,甚至床都……李禪秀忽然輕咳,耳際浮現一抹薄紅,正欲再開口。
李玹卻先一步,徐徐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裴椹是真心來加入,諸位遲疑顧慮,反倒顯得義軍瞻前顧後,沒有一掃天下的氣魄。開城門吧,我親自去迎接。”
話音一落,眾人不敢再言。
城樓下,楊元羿勒馬停下,和裴椹並立。見城中半晌沒有動靜,他不由側頭低聲問:“儉之,你真跟……那位殿下約定好了?這怎麼沒動靜?他們不會以為我們是來攻打……”
話沒說完,前方城門忽然漸漸打開,上方吊板也被“吱呀”放下,重重壓在護城河上。
隨著厚重木板落地,震起幾縷細微塵土,城中同時走出一道頎長身影。他一身深黑鶴氅,身姿如鬆,周身有種說不出的沉穩氣勢。
旁邊緊跟在他身側的紫衣少年,秀麗眉眼隱含笑意,身影清俊修長,亦如翠竹,秀美如玉。
楊元羿看到這一幕,暗暗驚訝,太子殿下和……小殿下吧,還真是父子倆都氣度不凡。小殿下就不說了,當初在西北初見時,對方一身舊衣,就險些把他看呆。
而太子殿下,除了眼神更沉澱了些,眼尾似乎有少許細紋,看起來竟和當年年輕,名滿洛陽時沒什麼太大變化。
楊元羿有幸見過太子風姿,但當年年紀還小,也就五六歲,已經記不太清,隻覺此刻的太子跟當年沒什麼兩樣。
而跟在太子父子身後的,是十幾名武將和文士,應該都是義軍中的重要人員。
正出神時,楊元羿忽然察覺,旁邊的裴椹已經翻身下馬,大步迎上前。
他一身玄甲,身披大紅披風,腰佩玄鐵彎刀,身影堅冷,有種肅殺之感,不比迎來的太子父子氣場低。
楊元羿驟然回神,連忙也下馬,跟身旁其他幾位將領一起快步跟過去,保持落後裴椹兩步的距離。
因為明麵上是來結盟,裴椹大步走到李玹和李禪秀麵前,並未行大禮,隻先拱手抱拳,沉聲說:“並州裴椹,見過太子殿下。”
餘光恰似不經意,掠過對方身旁的李禪秀身上。
李禪秀麵容含笑,藏在袖中的手指卻緊緊攥著,心中遠非表麵這般平靜。
他今日鬼使神差,戴了之前在西北縣城時,裴二非要買的一對男女發簪。自然,為避免彆人看到後覺得奇怪,他戴的是男款,不知道……裴椹能不能看出來。
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又莫名羞恥。
李玹沒注意到方才裴椹飛快掃過的目光,又或是注意到了,但也沒多想。
他含笑對裴椹點頭,語氣輕緩:“先進城再說吧。”
裴椹聽完,立刻放下手。
一行人很快轉身回城。
因為走在李玹旁邊,裴椹仍沒敢多看李禪秀。
直到進了城,城門關上,與外麵大軍隔開,隻剩雙方重要的人在場時,裴椹忽然向後一甩披風,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再次恭敬行禮:“屬下裴椹,見過主公。”
話音一落,身後的楊元羿等人同時跪下行禮,口稱“見過主公”。
李玹立刻俯身,玄袍衣袖墜地,親自扶起裴椹,目光含笑:“不必多禮,快起來吧。”
接著又對楊元羿等人說:“諸位將領也都請起。”
楊元羿等人很快起身,站在裴椹身後。
裴椹方被李玹扶起,目光敏銳看見對方手腕戴著一串佛珠,衣袖間隱有檀香氣味。
很快,他想起京中曾有傳言,說太子李玹被圈禁後,深深悔過,每日誦經念佛,向先帝和諸神諸佛懺悔罪孽。
腦海緊接著又閃過什麼,他忽然明白李禪秀手腕上的佛珠是哪來的了。原來不是旁人送的,是他父親給的。
心中莫名鬆一口氣,他忍不住想去看對方,可偏偏麵前站著李玹,不能肆意移開目光。
李玹自是不知他和李禪秀心中煎熬,寒暄數句後,忽道:“我聽禪秀說,你字儉之?”
裴椹忽然聽到李禪秀的名字,驟然回神,忙恭謹道:“是。”
李玹便笑道:“我與你父親同輩,便也稱你儉之吧。”
說著握住他的手腕,引他往府城走,道:“城中已備好酒宴,正等你和諸位將軍來共飲。”
裴椹心知太子此舉是為了顯示對他到來的看重,以示親近,自己切不可真失禮倨傲,忙一直恭敬落後半步。
然而李玹剛走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又轉頭朝李禪秀笑道:“禪秀,站在那乾什麼?還不與為父一起走?”
李禪秀愣了一下,忙快步走過去。
李玹走幾步後,便鬆開手,與兩人同路並行,不時閒聊。
隻是他走在中間,裴椹和李禪秀走在兩邊,想看彼此,卻又不敢多看。
李禪秀腰背挺得筆直,走路時目不斜視,生怕被父親察覺什麼。可心跳的加快,無法克製。
沒見到裴椹時,他還能在心中告誡自己,彆胡思亂想,未必真是那般,不要被伊潯的話影響了。
可真見到裴椹後,當對方那張隔了三日沒出現在自己麵前的俊冷麵容,再次出現時,心跳的不斷加快,心底隱秘的歡喜,都令他無法再欺騙自己。
尤其此刻,越不能光明正大、無所顧忌地看向對方,越是忍不住想看向對方。
看到了,心中緊張;看不到,又心神不寧。
喜歡怎會是如此奇怪的東西?令他變得奇怪,竟無法控製自己。
李禪秀一路心緒紛雜,甚至沒怎麼聽清李玹在和裴椹等人在說什麼。
到了郡守府,眾人在席間落座,他又下意識看向裴椹。
對方剛好坐在他對麵,這次他不需用餘光,更不需特意避開父親,隻需一抬頭,就能看到對方。
裴椹恰好轉頭,目光和他撞上,似乎怔了一下,很快含笑舉杯,接著便轉頭繼續與身旁人說話,神情自若。
李禪秀勉強笑了笑,心中卻是一沉。裴椹好像並沒看出他發簪的特彆,也許看出了,隻是……看出又如何呢?
他再次想起之前自己在西北和對方假成親,陰差陽錯,使對方用錯情的事。
那晚裴椹來和他說願意接受招攬,驚喜之下,他和對方都避免再提及這事。
可此刻,他卻忍不住回想,裴椹已經知道他是男子,又怎會還喜歡他?對方定是覺得尷尬,所以才不提此事。
就像他先前怕對方尷尬,也不提一樣。
至於裴椹還願意接受他的招攬,與他做朋友,是因裴椹本就光風霽月,不計較這些。而且對方那晚也說,他來……是為了大義,為何天下能早日靖平。
可偏偏,可偏偏他後知後覺,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竟喜歡對方。
不,就算早意識到又如何?裴椹喜歡的是假裝成女子的他,他能為了讓裴椹喜歡他,一直假裝是女子嗎?那不是欺騙嗎?
李禪秀心中忽然低落,方才見到裴椹時的緊張、喜悅,也瞬間被這股酸澀衝淡。
他忍不住端起酒樽,一個人悶悶喝了一口,頓了頓,又喝一口。
酒液微辣,流入喉管,仿佛能短暫衝淡那股酸澀。可轉瞬,卻又酸澀得更厲害。
對麵,裴椹餘光一直注意著他。怕被李玹察覺,也怕壓不住心中妄念,他今日一直克製自己,一遍遍在心中告誡自己,萬不可行差踏錯。
他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能繼續跟在殿下身邊,繼續看著對方,若被發現他心中見不得人的綺念,定會將殿下嚇得就此遠離他。
而李玹……李玹,方才來的路上,他看得分明,李玹對李禪秀的看重、寵溺,溢於言表。
若被對方知道自己對他兒子的想法,以後定然也再難有機會見到李禪秀。
裴椹一邊喝著悶酒,一邊假裝風輕雲淡,與身旁人談笑,卻根本沒注意旁邊人說什麼。
杯中物也不知為何,明明是清酒,卻濁澀萬分。
裴椹抬手又飲儘一杯,餘光卻看見李禪秀雙手抱著酒樽,也喝了好幾下。
他一開始心中忍笑,覺得對方像偷喝酒的小貓,可見對方喝完一樽後,又倒一樽,眉心不由微皺,心中也緊張擔心:殿下身體不好,且不擅長飲酒,這種清酒喝一樽就夠了,怎麼能一直喝?李玹……竟也不攔著?
裴椹有些坐不住,餘光開始頻頻注意對麵。
這時,席間再次有人想提聯姻之事,但被李玹及時用眼神製止。
謀士們都是人精,一見就明白李玹不同意聯姻,再想起方才來的路上,李禪秀和裴椹並行在李玹身側的一幕——兩人都是難得一見的出眾氣度,又是同輩……
於是很快又有人道:“主上,聽聞裴將軍與小殿下曾是舊識,交情頗深,如今裴將軍又被小殿下說動,加入我們義軍。二位真乃誌相投,趣相近,如此情投意合,不若結拜為兄弟,如此,主上多一義子,殿下多一兄長,真乃喜上加喜……”
李禪秀連喝兩樽酒,正有些微醺,聞言忙抬頭,帶著朦朧醉意想:哪個?又是哪個想讓他和裴椹當兄弟?想讓他和裴椹亂……
他不由睜大朦朧醉眼,努力尋找。
李玹端著酒杯的手一頓,餘光看一眼自家快成醉貓的兒子,心中無奈失笑,繼而看向裴椹,詢問:“儉之,你覺得呢?”
李玹對此是不抵觸的,尤其聽李禪秀說過他和裴椹在西北時有過交情後,覺得二人若真能結拜成兄弟,確實是好事一樁。有裴椹輔佐,李禪秀未來的路也能走得更順一些。
裴椹聞言,握著酒樽的手一緊,心跳險些漏一拍。
和殿下結拜成兄弟?那以後他和殿下的關係,豈不可以更進一步?甚至,他從此能借著兄長的名義,光明正大接近對方,關心對方,不必像現在這樣遮遮掩掩……可這樣的好事,真的會突然降落到他頭上?
裴椹麵色不動,心跳卻不由愈快,甚至一度懷疑李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在試探自己。
可在場義軍中的眾人都麵帶期盼,李玹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像試探。
他攥著酒樽的手緊了又緊,嗓子一陣乾渴。終於,他看向對麵的李禪秀,目光幽暗深邃,遮掩著心底的妄念,啞聲道:“能和殿下結拜為兄弟,椹……自是榮幸之至。”
李禪秀在醉意中聽到這話,心臟卻像被悶悶敲了一下,疼得緊縮:裴椹同意了,裴椹答應了……
果然,對方已經隻把他當朋友、兄弟。他明白的太晚,知道的也太晚。
李禪秀心中忽然湧滿難言的酸澀,明明他想要的都已經達成,明明西北的過往,裴椹不怪他,招攬的事,對方也答應了,對方如此寬容大度,不計前嫌,簡直沒有比裴椹更好說話的人了。
可他偏偏……還是不知足,心中還是空落。他怎會如此貪心?李禪秀心中酸澀難過,卻偏偏什麼都不能說。
席上,見裴椹答應,楊元羿意外,義軍的一眾將領、謀士則大喜過望。
很快有人催問李禪秀:“殿下?小殿下,裴將軍要和您結拜,您……”
李禪秀趴在桌案上,難過得眼淚無聲浸透衣袖,這會兒乾脆假裝把酒樽也打翻,這樣就分不清是酒弄濕的,還是眼淚。
旁邊人喊了一會兒,見他一直沒起,不由尷尬抬頭:“小殿下好像喝醉了。”
裴椹心中一沉,沒來由地一陣空落和黯然。
不久,李禪秀忽然搖搖晃晃起身。
眼看他腳步不穩,像要摔倒,裴椹幾乎克製不住要起身,但李玹更快一步,忽然從上首座位下來,一把扶住兒子,接著聞到他一身酒氣,皺眉:“怎麼喝了這麼多?”
李禪秀借著酒意,聲音含糊:“父親,我、我頭疼,有些困了。”
裴椹緊緊攥著手,克製著想上前的衝動。
李玹這時扶起兒子,轉頭對席間眾人笑道:“諸位繼續,禪秀不勝酒力,我先送他去休息。”
眾人自不敢說什麼,連忙恭敬說“好”。
李禪秀卻不想讓李玹送,但他確實醉得有些頭暈,輕微掙紮兩下,最後還是被李玹強行拎著衣領,提溜小貓似的,半托半扶,送到後廂房休息。
裴椹在兩人離開時,目光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看過去,隨即悶頭,將一樽酒飲儘。
李玹怎麼能直接拎殿下衣領,不勒得慌嗎?若是他,他……定會小心翼翼抱穩殿下。
他哪知道,李玹這是提溜小時候在泥地裡打滾的李禪秀提溜慣了,沒改過來。
李禪秀被父親送進廂房,又由小廝簡單幫忙擦洗,終於可以不受打擾地縮進被子裡,假裝睡著。
聽見房間內終於安靜,腳步聲也都離去,他終於忍不住,抱緊被子輕顫。
許是今天太難過,又真的喝醉了,他此刻少有地脆弱,臉埋在被子中無聲啜泣。
忽然,身後又傳來腳步聲,他頓時一僵,忙克製住眼淚。
可李玹還是察覺了,走過來皺眉問:“蟬奴兒,怎麼哭了?”
李禪秀僵了僵,半晌,借著酒意,裝作還是在小時候,醉得不分現實和夢境,抬頭哽咽:“阿爹,狸奴把我的玉蟬叼不見了。”
李玹失笑,心道:原來是夢到小時候的事了。
確實是許多年沒見過兒子哭了,讓他想起對方還是幼時,小小一團的模樣。
李玹心中泛軟,坐在床邊哄:“不必哭,阿爹明天再給你一個。”
“嗯。”李禪秀將臉埋在他衣袖間,半晌,又悶悶問,“阿爹,我是不是不聰明,還很貪心?”
笨到這麼晚才發現自己的心意,又貪心到……明明裴椹已經滿足他許多,可他還是不滿足,還想要更多。
李玹聞言,輕撫他頭頂的手一頓:“為何這麼說?”
李禪秀:“……”
他怎能將心中所想真的說出來?喉間又一陣酸澀梗塞,半晌,再次悶悶編借口道:“我聽外麵的侍衛嘲笑我是小結巴,說我學話慢,阿爹給我烤的栗子,我也總是貪心吃不夠。”
他說的是當年看守在太子府外的侍衛,幼時,因為學說話慢,他曾被外麵人議論嘲笑過。
李玹眼神冷了冷,片刻又輕歎,撫著他的頭頂道:“不會,蟬奴兒最是聰明,學什麼都快。蟬奴兒也不貪心,你想要什麼,阿爹都會給你。”
李禪秀趴在他衣袖間,心中悶悶。
可他想要的是一個人的心,人心怎能隨意要來?何況,還是曾被他欺騙、傷害,又早已錯過的人。
……
月上中天,李玹走出廂房,意外在院子的圓門外看到一個冷肅身影。
“儉之?”他微微訝異,走過去問,“怎不在席間飲酒?”